第75章
周遭安靜下來,秦青卓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聽不見了,還是江岌已經走得太遠了。
逼問結束了,全都結束了,應該松一口氣了。
以江岌的性子,說出口話,他會做到的。
這段日子裏心神不寧的失控狀态也終于可以徹底擺脫了,又能夠變回以往那個平和冷靜、處事鎮定的秦青卓。
是啊……明明應該松一口氣的,但為什麽卻覺得心裏更堵了呢?
雙耳的耳鳴愈發響得聒噪,響得秦青卓無法鎮靜下來,只覺得耳朵堵、胸口更堵。
那種無力的疲竭感又一次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他後背倚上牆壁,閉上了眼睛。
好一會兒,那讓人難以忍受的耳鳴聲才弱下去了一點,他竭力平複了自己的狀态,睜開眼,直起身緩慢地往回走。
走上工作室前的臺階,秦青卓深呼吸一口氣,推開了工作室的門。
坐在屋裏的栗子站起身,傾過上半身壓到前臺桌上,有些八卦地看着他:“怎麽樣怎麽樣,有沒有被找到?”
秦青卓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青卓,你都不知道,這小孩可聰明了,我剛說了句你不在,就好像被他看出我在撒謊了,直勾勾地盯着看了我好一會兒,把我給慌的……”
栗子語氣輕松,把這事當玩笑跟秦青卓說,說到一半,察覺秦青卓臉色不太對,停了下來。
秦青卓勉強扯出點笑,朝樓上指了指:“我先上樓了。”
“哦……”栗子點了點頭。
一樓盡頭的錄音室,林栖探出頭來:“青卓,別急着走,來幫我聽首歌。”又朝栗子招手,“栗子也過來一起幫忙聽。”
嗓子有點啞,秦青卓清了一下,正想開口說什麽,林栖已經走過來攬他的肩膀,一邊不由分說地拉着他往錄音室走一邊說:“來來來,沒你不行,今天這一天就沒錄順過,我都要炸了……對了,剛你那小朋友還過來了,我還想讓他幫忙聽聽呢,結果他一聲不吭地關門就走了,是不是來找你的?”
秦青卓“嗯”了一聲,不想繼續聊這個,他轉移了話題:“是哪首歌?”
“就這首,”林栖把樂譜遞給秦青卓,“副歌這裏,你聽聽是不是有點不夠勁兒。”
秦青卓從他手裏接過樂譜,戴上頭戴式耳機,一旁的錄音師把剛剛錄好的版本播放給他聽。
耳鳴聲還在持續,耳膜也還是堵的,但聽清耳機裏的聲音沒什麽問題。
只是以往一聽到音樂就能專注下來,這次那些旋律和人聲卻好似浮在耳邊,被厚重的耳膜堵住了,怎麽也不肯往腦子裏進。
“秦青卓,你有沒有覺得你在吊着我?”
“別吊着我了秦青卓,給我個痛快行嗎?”
“說你喜歡我,只要你承認,就算沒有期限我也等着你。”
“或者說你不喜歡我,那我現在就從你面前消失,我絕不會再來煩你。”
明明耳邊播的是躁動的音樂,腦子裏響起來的卻全都是江岌的聲音。
将近四分鐘的歌播完了,秦青卓還在盯着樂譜看。
直到林栖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叫了兩聲“青卓”,他才回過神。
“不會是這歌太好聽了,把你都給聽魔怔了吧?”林栖随口開了個玩笑,卻發現秦青卓并沒有笑,于是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一旁的栗子朝他使了個眼色,他察覺到秦青卓的不對勁:“怎麽了這是……臉色這麽差?”
秦青卓把樂譜放到桌上,摘了耳機,擡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常一些:“抱歉啊林栖,我今天不太在狀态,你把Demo發我吧,晚些我聽了之後給你意見。”
“行……不急,”林栖看着他,有些擔憂,“沒事吧青卓?”
秦青卓搖了搖頭:“沒事,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說完,一刻也沒多留,轉過身走出了錄音室。
他着實表現反常,身後林栖和栗子對視一眼,都沒再敢出聲說什麽。
走出錄音室,秦青卓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讓他把自己送回去。
坐在車上,他仰靠在椅背上,本想閉目養神,把腦中的所有想法都清出去,但不久之前江岌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卻總是揮之不去。
他想到江岌朝自己步步走過來,那一瞬間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他能看清江岌眼底浮出的一絲委屈,那讓他看上去像個有點可憐的、以為自己被遺棄的小狗。
他又想到江岌臨走時看過來的那一眼,那種失望而落寞的神情,讓他只瞥了一眼就別開了目光,不敢再多看下去。
這麽多年了,從那場演唱會之後,明明已經習慣了各種向自己投來的失望眼神,為什麽這次會讓自己尤其難受,難受到心髒好像被浸泡到酸澀的汁液裏,脫水到表皮發了皺。
自己剛剛這樣做,真的是正确的嗎?他忍不住産生了自我懷疑。
可是難道要說“喜歡”,讓江岌就這麽無止盡地等着自己嗎?然而連他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會不會有那麽一天,自己能夠給出同等分量的回應……還是說就這麽倉促地接過一顆真心,然後在漫長的時光裏看着它被消磨成失望的形狀,直至再等到一個失望而失敗的結局?
好像怎麽做都是錯的,或許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應該縱容那個吻的發生。
生平第一次,秦青卓産生了一種近乎于自我厭棄的感覺。
本想跟幫助過自己走出低谷的前任體面地好聚好散,卻因為情緒失控而結束得這麽難看;
一直以來熱愛的音樂事業這些年來也一塌糊塗,甚至連開口唱歌都失去了勇氣;
對自己付諸了滿腔真心的少年,幾分鐘前也因為自己的退縮和逃避而徹底失望了……
秦青卓啊秦青卓,腦中浮現出一道自嘲的聲音,再有一個月就滿二十九歲了,人生怎麽能活得這麽失敗呢……
往後的人生應該怎麽過呢,反反複複的耳鳴、日複一日的治療、做不完的歌和開不了的口……活着還真是無趣啊。秦青卓閉着眼睛想。
騎着摩托車駛到麓河邊,江岌剎住了車。
他想到了上次駛經這裏時,看到的那道彩虹。
如今天已經黑透了,無星也無月,只綴着絲絲縷縷的雲,那道色彩絢麗、誘人駐足的彩虹也早已不見蹤跡。
到底只是幻象,沒人能留得住。
只是那時的自己明明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幻象是會消失的,為什麽卻還是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大抵還是太過美好了吧,明知是幻象也曾試圖伸手去握住。
他收回目光,重新發動了摩托車,朝紅麓酒吧駛過去。
得知今晚江岌不在酒吧,先前聚集在紅麓斜街的人已經散去了不少,但還有一些人在等着他回來。
江岌依舊無視了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閃光燈,把摩托車停在牆根,上了鎖,朝酒吧走過去。
正要邁上臺階,江北從酒吧裏推門走了出來。
起初江岌沒打算跟她說話,但在江北經過身邊時,他忽然記起了今天是月中。
又該到了每個月帶江北去醫院的日子。
“要去哪兒?”江岌開口問。
“出去玩。”江北敷衍地答了一句。
“這次別亂跑了,”江岌看着她說,“好好治病,好好活着。”
他說完,邁上臺階走進了酒吧。
江北的腳步卻停住了。她看出了江岌的反常。
平常江岌是不會這麽說話的,他只會有點兇、有點不耐煩地說“別亂跑”、“好好待着”、“再跑就別回來了”。
她覺得江岌剛剛說話時看上去很疲憊,又似乎有點悲傷。她很少見到這樣的江岌。
在原地站了幾秒之後,江北轉過身,又走回了酒吧。
她跟在江岌身後走上了二樓,關上了防盜門,又跟着江岌坐到了沙發上。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分別坐在沙發的兩側,都沒說話。
江岌上半身前傾,屈起的胳膊肘壓在大腿上,不知盯着哪個方向出神。
那半盒煙被他握在手裏,翻來覆去,揉圓搓扁,到底沒抽。
好一會兒,江北才小聲地開口問:“你怎麽了?”
江岌沒說話。
又過了一陣子,他站起身:“沒事,你自己玩吧。”
說完朝自己的房間走過去。
江北想了想,拿過手機,卻沒打開游戲,而是打開了微信。
她找出秦青卓的頭像,發過去一條消息:“我哥好像心情很不好。”
那邊沒有回複,幾分鐘後,江北又發過去一條消息:“你知道他怎麽了嗎?”
但等了很長時間,秦青卓還是沒有回複。
江北坐在沙發上,對着聊天界面嘆了口氣。
回到自己房間,江岌坐到床邊,習慣性地拿過耳機塞到耳朵裏。
秦青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以往不管他多暴躁,只要一聽到這道聲音,情緒就能被立刻撫平。
然而今天聽着這道聲音,他卻更心煩意亂了。
胸口處因情緒而形成的褶皺不但沒有沒撫平,反而皺得更深,以至于他覺得心髒有種被揪着的疼。
一連切了幾首歌,卻都是秦青卓的,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的歌單已經完全被秦青卓占據。
他索性摘了耳機扔到了旁邊,起身走到窗邊。
紅麓斜街的行人來來往往,醉着的,清醒的,形形色色。
這些人從哪兒來,又要往哪兒去?
煩躁和悲傷中,一絲迷茫擠了進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麽活着。
黃莺前幾天專門找他聊過,大概意思是雖然酒吧的生意如今因為江岌而越來越好,但她也意識到,這間小酒吧已經不适合江岌了,如果他想走,那随時可以打聲招呼就離開。
可是要去哪兒呢?江岌想不清楚。
就在今天之前,他還一直想着要成為秦青卓那樣的人,如今卻忽然失去了方向。
繼續在節目裏走下去,成為受人矚目的明星?可是他并不喜歡這種生活。
遇到秦青卓之前,他的生活裏只有掙錢這一件事情,灰白色的,單調而乏味。
回想起來,他生命裏所有濃墨重彩的顏色都是這兩個多月裏秦青卓填上的。
秦青卓親手把他留在節目裏,又在他的樂隊被黑幕淘汰後把他們撈了回來。
秦青卓陪他度過了江克遠自殺的那段難熬的日子,讓他往前走別回頭。
秦青卓帶他去音樂節散心,讓他見到了燕城最美的日落,還告訴他所有的痛苦不過是“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秦青卓讓他嘗到了心動,讓他生平第一次因為一個人而心情起起落落,倍感歡愉而倍受折磨。
如今秦青卓徹底拒絕了自己,生活就應該回歸到遇到他之前那樣了吧?
沒有比賽,沒有方向,也沒有勝負欲,平淡、乏味、麻木而無趣地活着。
人生還真是漫長啊,江岌看着窗外的黑夜想,那個後悔的生日願望還能奏效嗎?
次日秦青卓去醫院做診療,謝程昀看着他的檢查結果,眉頭比以往皺得更深。
“前兩天明明有好轉跡象,今天怎麽又一夜回到解放前了,不至于啊……”他擡頭觀察秦青卓,“臉色也這麽差,青卓,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啊?”
秦青卓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嘴唇上也沒什麽血色,看上去的确是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吧。”他擡手揉了揉眉心。
謝程昀低頭繼續浏覽結查結果,想了想又問:“不會是跟那個叫江岌的男孩有關吧?”
聽到江岌的名字,秦青卓覺得太陽穴重重跳了一下,但他沒表現出來:“嗯?”
“我猜的,”謝程昀聳了聳肩膀,“總不會無緣無故就狀态變差吧,肯定是有什麽事情催化導致的。而至于近期能讓你失控的事情……除了感情,我也想不到別的可能了。”
“那為什麽是……”秦青卓沒把話說完。
“江岌?”謝程昀替他接上了話,“季馳已經是過去式了,我不認為他還能這麽牽動你的情緒。”
秦青卓輕嘆一口氣:“我簡直要考慮換個醫生。”
“別啊,”謝程昀笑了一聲,“你放心,我不多問。但是青卓,你真得好好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态,如果連你自己都不配合治療,那我這邊使多大的勁兒都沒用。”
秦青卓點了點頭:“嗯,我盡量。”
謝程昀那邊繼續研究着檢查結果,秦青卓手裏的手機振了起來。
他拿起來看一眼,是夏绮打來電話。
“程昀,我接個電話。”秦青卓對謝程昀說。
謝程昀應了聲“嗯”。
秦青卓站起身,走到窗邊接通了電話:“喂,夏绮?”
夏绮的聲音帶着些歉意:“青卓,我實在對不住你,上次答應你的事兒沒能做到……”
“怎麽了?”她這麽說,秦青卓已經隐隐猜到發生了什麽,“是糙面雲?”
“嗯,糙面雲跟陳嘉說要退賽,我這邊怎麽勸也沒用,他們的意思是,下一場比賽就直接不來了……”
秦青卓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這事不怪你,我想想辦法。”
“行。”夏绮在那頭應道,“辛苦你了青卓。”
挂斷電話,秦青卓打開微信,點開了江岌的頭像。
對于糙面雲要退賽這件事,他并不意外,亦或者說,他早有預感江岌會這麽做。
昨天見到江岌時,他本來是想勸江岌好好在節目裏走下去的,但後來話趕話地說下去,就完全掠過了這一茬。
如今再找江岌說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合适了,而且,江岌也不見得會像以前一樣聽自己的。
該怎麽辦呢?秦青卓盯着手機與江岌的聊天界面,陷入了沉思。
其實按理說,如今他已經把糙面雲樂隊簽到了自己名下的工作室,雖然不算是正式簽約,也完全能夠以工作室的名義來要求樂隊不許退賽,可秦青卓不想這麽做。
從一開始簽約,他就沒想用那一紙合同捆綁住江岌和他的樂隊,到現在,他也希望他們是完全自由的,做出的所有決定都是出自于心甘情願。
倏地,腦中浮現出一張面孔,秦青卓緊蹙的眉頭舒展稍許。
他輕點屏幕,退出了跟江岌的聊天界面,點開了另一個頭像。
手指在聊天框裏打出了一行字,點擊發送,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等待着對方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