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今晚黃莺面試的新駐唱來試唱,但紅麓酒吧內外仍聚集了不少特意來看江岌的人。
從江岌走下樓梯,再到他開門走出酒吧,這一段路上,圍繞在他周圍的尖叫聲就沒停過。
江岌始終沒什麽反應,抄着兜,微低着頭,面無表情地快步穿過人群。
他走到摩托車旁邊,俯身開了車鎖。有人走過來問他能不能合照和簽名,也有人舉着手機對着他拍個不停,他都沒理,面色微沉地跨坐上摩托車,擰動油門駛出了紅麓斜街。
正值晚間通勤時段,馬路上的車流擠擠挨挨,緩慢蠕動。
江岌微躬着身目視前方,一路左沖右突地超了好幾輛車。
身後鳴笛聲響成一片,他心裏裝着事,對什麽都仿若未聞。
這兩天,他給秦青卓發過的消息、打過的電話全都沒有回應,他已經隐約察覺到秦青卓在躲着自己。
但他還是忍住了沒去找秦青卓問清楚,因為他想到了那晚秦青卓蒼白的面色,想到了他那副疲憊的模樣,他說服自己秦青卓可能在躲着所有人,秦青卓只是想自己安靜地待一陣子。
直到剛剛看到節目組發的那條“秦青卓退出節目”的消息,他才完全确定下來,秦青卓就是在躲着自己——否則為什麽連退出節目這麽重要的事情,他都沒跟自己提前說過,反而要讓自己從節目組得知這個消息?
必須要在今晚見到秦青卓,江岌騎着摩托車想。
十幾分鐘後,摩托車停到秦青卓的別墅前,江岌走上臺階,擡手按了門鈴。
跟上次過來一樣,屋內沒有任何回應。
他有些煩躁地又接連按了幾下,門鈴響個不停,但屋內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江岌沒在門口逗留太長時間,騎上摩托車,又駛往秦青卓的工作室。
十月底,空氣中的涼意已十分明顯。老街兩旁,枝頭上微枯的樹葉随風簌簌搖動。
那棟素白的小洋樓隐在沉沉的暮色之中,沉靜而雅致。
江岌推開玻璃門,上次見過的那個女孩栗子正跟另外一個年輕女孩聊天。
見到走進來的江岌,兩人皆是一愣,然後栗子站了起來:“江岌,過來有事?”
“秦青卓在不在?”江岌說。
栗子搖了搖頭:“不在。”
江岌沒說話,只是看着她,看得栗子心頭發虛:“怎麽了?”
“沒事,”江岌收回了目光,“我能進去看看麽?”
“哦……”栗子似有片刻猶豫,然後點了頭,朝他笑笑,“當然可以了,随便看。我陪你上去吧,順便給你介紹介紹每個房間的功能。”
“不用了,”江岌說,“我自己看看就好。”
他說完便朝裏面走,一樓盡頭是排練室和錄音室,他推門看了一眼。
林栖正在裏面錄歌,隔着玻璃看見他,正要擡手打招呼,江岌卻已經關上門走了。
在他身後,栗子跟對面的女孩對視一眼,拿起手機運指如飛地敲着屏幕,像是在打字。
江岌很快走上了二樓,臺階左右兩側分布着七八個房間,他一間一間地敲門看過去。
有的房間沒人,昏黑一片,有的房間有人,正排練和寫歌,見到他都是一愣。
他心頭綴着煩躁,無處宣洩,有人打招呼也不理。
一間又一間的門被他推開,越靠近走廊盡頭,他心頭的煩躁就越甚。
江克遠死後他就沒這麽煩躁過。
除了煩躁,好像還有點別的情緒,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好像是恐懼,又好像不是,他打小就沒怕過什麽,活到現在更是連死都不怕。
然而在推開盡頭最後一扇門時,他看着黑通通的屋裏,一瞬間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一種什麽情緒。
确實是恐懼,秦青卓的消失和躲避讓他恐懼。
更準确地說,是患得患失。
這滋味他以前從沒體會過,讓他極不好受,也讓他極不耐煩。
他更煩躁了,煩躁裏又摻了一點茫然——接下來該怎麽辦,去哪兒找?
種種情緒堵在胸口,讓他無法鎮定下來冷靜思考。
除了家和工作室,秦青卓還能去哪兒,醫院麽?要不要再去醫院一趟?
但剛剛栗子有一瞬的遲疑,說明秦青卓大概率就是在這兒……難道說工作室還有其他房間,那要不要再找一遍?
餘光忽然瞥見樓梯口閃過一道人影,江岌沒看清,但卻覺得有些眼熟。
是秦青卓麽?顧不及想太多,他當機立斷,擡腿追了上去。
江岌人高腿長,步子邁得很快,但前面那人腳步匆匆,走得也同樣很快。
等到江岌快步下了樓梯,拉開玻璃門追出去時,那人已經閃身走進了旁邊的巷子。
那人似乎對這片巷子非常熟悉,在江岌快步跟進巷子的同時,他已經拐進了另一條岔路口。幾條巷子處處聯通,跟紅麓斜街一樣,走起來像道迷宮,稍一分神就會跟丢。
接連幾個岔路口,江岌都只能看到前面那人匆匆拐進另一道巷子的背影。
到這時,他已經稍稍冷靜下來。
雖然光線昏沉,但他已經能确定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就是秦青卓。
他絕不可能認錯秦青卓的背影。
前方十幾米,秦青卓微低着頭,快步穿過各個巷子。
他一邊走着,一邊又覺得有些荒唐——何至于要像躲債一樣地躲着江岌呢?
只是這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只知道在接到栗子的消息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江岌找到自己。
就連走進這處巷子,也完全是心煩意亂之下的一種本能行為。
巷子裏悄無人聲,即便不回頭,秦青卓也能感覺到身後的少年在一直緊跟着自己。
明明一向冷靜自持,此刻他也無法說服自己停下來,跟江岌好好聊一聊。
在沒想清楚之前,他實在不知道見了面要跟江岌說些什麽。
好在他對這一片很熟悉,每次工作累了都會在巷子裏随便轉轉,于是在接連拐了幾個岔路口之後,他感覺跟在自己身後的人影消失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确定身後不再有跟着自己的人。
他放慢了腳步,走到牆根處停了下來。
後背靠着牆,正要松一口氣,一側的岔路口忽然拐進了一個人。
暮色沉沉,逆着光的少年被勾勒成一道高瘦的黑色剪影,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不明晰。
還未來得及呼出的那口氣堵在了胸口,秦青卓看着朝他步步走近的江岌。
江岌走得很近,幾乎把秦青卓完全罩在自己的影子下面才停了下來,距離近得像是把秦青卓逼在了牆根。
幾米開外,昏黃的路燈遙遙照過來,落在地面上的兩道人影疊在了一起。
江岌微低着頭看着面前的秦青卓,無可否認,在見到秦青卓的一瞬,堵在胸口的煩躁情緒頓時退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微泛着酸的情緒。
他忽然有點委屈,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看着秦青卓,竭力壓着自己的情緒,于是聲音被壓得有點沉:“退出節目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我?”
被江岌的影子罩着,秦青卓退無可退,短暫的沉默後,他看向江岌:“是剛剛做的決定。節目組會通知你們的,我就沒有給每個樂隊打電話。”
“所以對你來說,”江岌直勾勾看着他,“我跟你在節目裏認識的其他樂手也沒什麽不同,對嗎?”
“江岌,”秦青卓移開了目光,沒回答他的問題,“我雖然退出節目了,但如果你們有任何音樂方面的問題……”
他話沒說完,江岌忽然打斷了他:“為什麽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秦青卓不說話了。
不久之前退去的煩躁又伺機而動,漲潮般席卷上來,江岌不分青紅皂白地将他們全都扣住了,語氣仍是壓着的:“這些天我給你打過電話,也發過消息,但都沒有等到你的回複,我想去找你,又怕打擾到你……為什麽要躲着我?”
秦青卓的目光落在地面那兩道人影上,片刻後,他閉了閉眼睛。
再怎麽難說出口也還是要說的,一直拖下去,對兩個人都是一種折磨。
“江岌,”秦青卓艱澀地開了口,“這幾天我也好好想了一下,我覺得……還是算了吧。”
“算了吧”三個字被秦青卓很輕地說出來,一種比患得患失來得更強烈的恐懼朝江岌籠罩下來,且在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的一瞬間就發酵成了沖動與焦躁。
“為什麽要算了,是因為季馳?”江岌皺起了眉,秦青卓剛剛的這句話像是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他先前竭力壓着的情緒忽然爆發出來,“不過是一個連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的人渣,就那麽值得你留戀嗎?我不知道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經歷了什麽,但他能做的,我一樣可以,他做不到的,我也能為你做到,為什麽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季馳到底為你做過什麽,你倒是說啊,你不說我又怎麽能知道?!”
秦青卓的目光終于移到了江岌臉上,他能看出江岌眉目間綴着的煩躁與怒氣。
這種神情,他不是第一次在江岌臉上見到。
他腦中浮現出江岌騎在摩托車上,忽然停在路口攔車的那一幕。
時隔幾天,每次想起那個場景,他仍然後怕和心悸。
真年輕啊,秦青卓想,年輕得無法無天。
這麽年輕,當然是有沖動和犯錯的權利的。
可是當沖動退去之後,那些伴随着沖動産生的喜歡還會持續多久呢?會比四年更久嗎?
“江岌,我跟季馳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秦青卓搖了搖頭,“你不必拿自己去和季馳比較,至于我,”他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我也不想跟一個小我十歲的孩子讨論我的前任和感情生活。”
他企圖用“十歲”和“孩子”這兩個詞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界限,這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冠冕堂皇,可他想不到更好的說辭。
江岌直直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目光似有重量,壓得秦青卓非得偏開頭才能順暢呼吸。
“秦青卓,你什麽時候能正視我是一個成年男人的事實?”他顯然被激怒了,說出的話比之前更直白、更不加掩飾,“一個喜歡你,而且對你有欲望的成年男人。如果你真的覺得我是一個孩子,那我親你的時候你在想什麽,我跟你表白的時候你又在想什麽?還是說你其實心裏很清楚,只是想借這兩個詞隔開你跟我之間的距離?”
“別用這種話搪塞我,”他加重了語氣,“如果你要拒絕我,那就把真實的理由告訴我。”
左耳又開始輕微地耳鳴,秦青卓不知道此刻心底蔓上的這股煩躁到底是江岌的逼問帶來的,還是這反反複複的耳鳴帶來的。被逼問的感覺并不好受,尤其是這些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都沒想清楚,他想結束這場對話了。
“江岌,你又是什麽非要執着于我呢?”他有些疲憊地說,“說實話,我不過是在你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裏恰好出現了而已,在你之後的人生裏,可能會遇到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你可能也會發現,我并不是最适合你的那個人。”
“我不覺得有什麽不合适的。”江岌冷聲說,“這個理由不成立。”
“江岌,”秦青卓忍住耳鳴帶來的不适感,說出的話連他自己都沒理清楚,“如果說人的感情是一杯酒,你那裏盛着的是一杯高濃度的烈酒,而我的這杯酒已經摻了太多水,淡得嘗不出味道了,你真的覺得我們在一起合适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江岌再次被激怒,眉心皺得更緊,“只是因為我來晚了,我就不配從你那裏得到一份感情,哪怕是一份被稀釋的感情嗎?”
秦青卓不說話了。持續的耳鳴之下,體內的聲音又開始變得聒噪,那種耳膜悶堵的感覺又出現了。聽力開始漸弱,就連聽清江岌說的話都有些費力。
于是他就這麽費力地聽到江岌說:“秦青卓,你有沒有覺得你在吊着我?”
“從始至終你都給了我一種錯覺,那就是在我喜歡你的同時,你也在喜歡我。你從來都沒有表現出對我的排斥,你一直在接受我的喜歡,甚至在反饋我的喜歡。我不是那種上趕着自讨沒趣的人,之所以一直這樣做,是因為我覺得你也喜歡我。但現在我發現,好像并不是這樣。”
由患得患失發酵而來的焦躁在江岌體內愈演愈烈,秦青卓越不說話,那焦躁就發酵得越厲害。它們在他體內突突地跳着,來回亂竄,讓他不安到有些失控。
“你找了那麽多理由,可最重要的理由為什麽不說,你喜歡我嗎?”他急于從秦青卓這裏得到一個确認的答案,好給這些情緒一點安撫,也好讓自己冷靜下來,“喜歡還是不喜歡,就那麽難說出口嗎?”
原本他是确定秦青卓喜歡自己的,那晚在車裏親吻秦青卓的時候,他明明從秦青卓眼裏看到了喜歡,可現在秦青卓的沉默讓他忽然産生了自我懷疑。
他從沒喜歡過別人,喜歡秦青卓這段時間以來,秦青卓帶給他的也一直都是從未體會的愉悅感。然而在這一刻他才知道,喜歡一個人居然也會是痛苦的,是一種讓人倍受折磨的、 好似鈍刀子在傷口處來回割鋸的痛苦。
秦青卓這段時間帶給他的愉悅有多強烈,此刻這陣痛苦便反噬得有多劇烈。
他到現在才知道煎熬這詞到底是種什麽滋味兒,又為什麽會被叫做煎熬——秦青卓的每一下呼吸都像是把他放在油鍋裏煎,每一下眨眼都像是把他放在文火上熬。
這既煎熬又痛苦的感覺來勢洶洶,讓他有些失去理智。
他一貫做事幹脆,從不拖泥帶水,這會兒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快刀斬亂麻這招。
“別吊着我了秦青卓,給我個痛快行嗎?”他只想快點結束這讓他無所适從的痛苦,近乎決絕地說,“說你喜歡我,只要你承認,就算沒有期限我也等着你。或者說你不喜歡我,那我現在就從你面前消失,我絕不會再來煩你。”
兩只耳朵的耳鳴越來越強烈,秦青卓覺得難受極了。
江岌急于從他這裏讨要到一個确切的答案,可偏偏他沒辦法給出這個答案。
否則這麽多天以來,也不至于總是躲着江岌。
然而似乎真的要到了不得不做出決定的時候了,這樣拖着,對于自己和江岌來說都很痛苦。
要說喜歡嗎?還是說不喜歡?秦青卓進退維谷。
幾個月前剛剛經歷了一段失敗的感情,自己真的有餘力去經營一段新的感情嗎?
上一段感情就是以感激為開端,這次還要再經歷一次這樣的感情嗎?
如果開端如此相似,那會不會一開始就預兆了最終的結局?
還有,即便江岌不是一時沖動,以自己如今的狀态,真的适合接受他的喜歡嗎?
秦青卓想到了那晚坐在車裏,說出那段告白的少年是那麽的坦蕩而坦誠,理應接受同樣重量的一份回應才對。然而以自己現在的糟糕狀态,真的能夠接住這樣一份熾熱和真誠的喜歡嗎?
“算了吧”三個字又從秦青卓的腦中冒了出來。
如果不能給出足夠分量的回應,或許就不應該浪費掉這樣熾熱的喜歡。
江岌明明應該得到一份最好的感情,而不是一份被稀釋的感情。
這決定做得艱難而猶豫,但秦青卓想自己應該開口了。
江岌說得沒錯,再這樣下去,他就真的是在吊着江岌了。他不能這樣做。
他嘴唇動了動,卻一時沒能發出聲音,好像有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明明拒絕的話說過很多次,卻沒有哪次說得這麽艱難。
他咽了下喉嚨,喉結滾動,聽到了自己體內細碎的吞咽聲響。
“江岌,”他繼而聽到了聒噪的耳鳴中混入了自己的聲音,發着啞,不太好聽,“我不喜歡你,不要再對我抱有期望了。”
這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下來。
頭頂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聽來如同那一晚淅淅瀝瀝的雨聲。
可惜只是錯覺。江岌想。
幾秒之後,他看着秦青卓,點了點頭。
話是他撂下的,現在該他履行承諾了。
他後退一步,收回了一直落在秦青卓身上的目光,轉過身走出了這條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