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教訓
心口一陣鈍痛, 宛若刀割一般湧遍四肢百骸,德妃無力的倒了下去,一抹鮮紅從嘴角緩緩流落, 雙眼緊緊盯着女子消失的方向, 笑着笑着視線越來越模糊。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養了這麽久的鷹, 終究還是被鷹啄了眼。
她就知宮中不會有巧合二字, 可是一想到給賢妃留下一個隐患, 她又瞬間不悔了,總有一日她們都會在底下團聚,伴君如伴虎, 誰也逃不過這條路。
皇上就如此厭棄她, 就連最後一面也不願意見自己, 原來到頭來她甚至不如緒昭容。
窗口透進的光越來越暗,德妃費力睜着眼,嘴角露出釋然的弧度,仿佛看見了花榕的音容越來越近。
秋風蕭瑟,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涼意,沈榆行走在人來人往的宮道上, 經過的宮人都連忙行禮, 神色敬畏。
她擡頭看了眼天,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被德妃踩在腳下訓誡的場景如在昨日, 誰願意受窩囊氣呢, 可是實力不夠該忍還是得忍,在這個宮裏, 稍有行差踏錯便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那能怎麽辦,當然要積極進取,将擋路石通通掃掉,命只有一條,沒有理由讓人一輩子踩在腳下。
回到頤華宮,彼時天邊最後一抹霞色也漸漸消散,待用了晚膳後,她早早沐浴更衣躺回床上歇着,也不理會德妃什麽時候斷氣的。
皇後不想當這個惡人,那就讓她來當,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秋風吹動窗口的簾子,月涼如水,黑夜中只有一道勻稱的呼吸聲。
床榻一側深陷,身後仿似有一道熱源,沈榆忽然睜開眼,好似受驚,“皇……”
整個人被攬進熟悉的懷抱,一只大手緊扣着她腰,黑暗中只有鋪天蓋地的甘松香席卷而來。
沈榆眼簾微垂,腦袋輕靠在男人胸口,雙手輕輕抱着他胳膊,依舊一聲不吭,氛圍寧靜祥和。
“今日歇這麽早?”
耳邊響起低沉醇厚的男聲,沈榆擡起頭,“嫔妾不知皇上會來,秋日懶倦,頭隐隐作痛,便就早早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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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那只柔若無骨的小手,男人聲音溫和,“明日讓太醫來看看。”
女子怔了怔,突然雙手環抱住他腰,沒來由的靠在在他懷裏輕輕啜泣起來,整個瘦弱的身子也在輕輕發顫。
“為什麽……”她聲音哽咽,“嫔妾待昕文情同姐妹,甚至想要送她出宮,為什麽她還要這樣做……”
“難道這世間每個人都會因利益而變得不擇手段背棄親友嗎?”
黑暗中響起女子茫然無助的抽泣,霍荀輕擁着瘦弱的人,大手握住她後腦勺,直到下颌處一滴清淚落至他指腹,他眸色漸深,繼而輕輕拭去那滴淚漬。
“既然不适,這幾日便在宮裏歇着。”他語氣柔和,“睡吧。”
沈榆眸光微動,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躺在男人身側,感受着腰間那只大手依舊緊扣,但并沒有其他意向。
霍荀的防備心太強,一時半會她難以再進一步。
可是不交心,就永遠只能停留在寵愛這個層面上。
“倘若有一日,嫔妾也變得這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皇上會如何處置嫔妾?”她忽然輕聲道。
下一刻,她又自問自答,“無論如何,嫔妾也不會做違背良心之事。”
腰間的手又緊了一分,黑暗中響起低沉的聲音,“何以叫違背良心?”
沈榆沉默了一會,語氣篤定,“寧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餘。”
霍荀忽然擡眼,眸中閃過一絲暗湧,寧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餘,二哥未死之前他似乎也是這樣想,只是正邪二字不過是贏家的書寫。
“腦袋不疼了?”
女子還未反應過來,面前一道黑影放大,所有聲音瞬間被吞沒,腰間的手也游離而上。
“皇上……”她無力的輕吟。
沈榆目光清明,睡什麽覺,他睡了孩子從哪裏來。
晚風吹不散一室旖.旎,夜深露重,只有李長祿靠在廊下有一會沒一會打着盹。
一朝慘遭親信背叛,自然是悲痛萬分,沈榆向皇後告了假,身子不适要調養幾日,皇後還特意讓人送來了人參,讓她好生休息,大約也是給她辦好事情的補償。
不到巳時,聽竹就從宮門口接來了張氏,不接不行,不然這一路不知要鬧多少麻煩,她不怕丢臉,但是不必要的麻煩能免則免。
從邁入頤華宮的那一刻,張氏的眼睛已經瞪的渾圓,乍一見如此奢華的宮殿,眼裏冒着貪婪,心裏頭卻湧出無限怒火。
自己受苦受罪還斷了一條胳膊,這死丫頭竟然住這麽好的地方吃香的喝辣的!哪有這樣的道理!她也不怕遭雷劈!
待進入內殿,望着那道熟悉的人影,她立即破口大罵,“你這死丫頭,你知不知道我遭了多大的罪!你看看我……”
還不等她上前,聽竹給兩個太監使了個顏色,下一刻兩人就将張氏按跪在地,聽竹直接上來一巴掌,整個內殿都冒出回聲。
“這裏是皇宮,不是鄉野市集,看見娘娘要行宮禮。”她眉頭一皺。
張氏猛地掙紮起來,可哪有兩個太監力氣大,最後掙紮了半天,幹脆坐在那痛哭流涕,“可憐見的,老娘斷了手,女兒在吃血饅頭,老天啊!我怎麽就養了這麽個狼心狗肺的白眼狼!還不如當初扔河裏一了百了!”
兩個太監也是面面相觑,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家溫婉大方的主子會有個如此潑皮無賴母親。
聽竹目光微冷,從太監手裏拿過木板,擡起手一下拍在那張喋喋不休的嘴上,一塊紅印赫然浮現。
張氏吃痛到哭了出來,可對上聽竹毫無波動的眼神,又吓得只能閉上嘴,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沈榆懶懶的靠在軟榻上,半響才給她一個眼神,“母親還有什麽想說的?”
“我——”
張氏提起一口氣,可嘴上的痛楚還未消散,又只能捂着嘴默默含淚暗罵這白眼狼不得好死。
聽竹給兩個太監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退了下去,順帶将門小心關上。
看見沒有人按着自己,張氏又咬着牙指着她痛罵起來,“你這狼心狗肺的死丫頭,我為你斷了手,你卻在宮裏當你的娘娘,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你也不怕噎死!”
她越說越氣,望着自己還未痊愈的斷臂,作勢就要如往常一樣動手教訓這臭丫頭。
聽竹眼神冰冷,“你動一下,今日奴婢就讓您另一條胳膊也斷了。”
被她駭人的眼神吓到,思及外頭那滿宮的奴才,張氏突然意識到了今時不同往日,只得憋着一口氣怒目瞪着兩人。
沈榆餘光一瞥,“母親不知,這世間不是所有權貴都能攀附的,想要得到什麽,自然就要付出什麽。”
“母親大概也許不知,但父親應該知曉。”她目光灼灼,“這條胳膊就當讓母親長個教訓,今後不要想着攀附任何權貴,不然下回丢的可就不僅僅是一條胳膊。”
張氏真的哭了,望着自己空蕩蕩的胳膊,差點痛嚎出來,她自然聽老頭子說過宮中勾心鬥角會殃及家人,卻不曾想真的殃及了自己,那日一群人突然闖進來,二話不說就砍了她胳膊,她去報官都無人理會。
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胳膊呀,她痛了幾天幾夜,要不是因為這死丫頭,她怎麽會變成這樣,現在這死丫頭竟然還想不管她們,哪有這樣的道理!
“你休要唬我,你要是不給你弟把秀才那事給辦了,我就告訴滿京城的人,你這個娘娘有多狼心狗肺,到時候傳到禦史耳中,勢必會有人彈劾你,到時候你肯定會被皇上厭棄,看你還如何逍遙快活!”張氏梗着脖子喊道。
沈榆嘴角微微上揚,對方哪知道禦史是什麽,可見是原主父親告訴她怎麽說才能威脅自己,都是一丘之貉罷了。
起身一步步來到張氏跟前,她眉梢微動,“母親還是不長記性,我說過下回丢的可不是一條胳膊,還有弟弟的命。”
對上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眸,張氏猛地癱坐在地,想說什麽又卡在了喉嚨裏,後背莫名冒出一絲寒氣。
沈榆靜靜的望着她,“我如今就可以讓你去告訴皇上,告訴皇上我如何苛待父母,狼心狗肺,但之後會發生什麽,我也無法保證。”
一個自幼飽受父母虐待的寵妃,多麽令人心疼,給她的形象又潤色了幾分。
張氏已經說不出一個字,她突然發現眼前的人再也不是曾經那個任由自己打罵的女兒,反而處處透着一股寒意,讓人從骨子裏發冷。
“該怎麽做,母親自己回去好好思量,弟弟若有本事,我自然也替他高興,至于母親斷的這條胳膊,我當然也會有所補償。”沈榆和顏悅色的道。
聽竹立馬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丢過去。
張氏忙不疊接了過來,可打開發現裏頭竟然只有兩錠金子,換作以前她可能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摸到金子,但此刻只有惱怒。
“我斷了可是一條手,沒有手怎麽幹活,你就用這麽點打發我了?”
說到這,她好像有所畏懼,不由緩和下語氣面露哀求,“就再多給一點吧,反正你現在又不缺這點東西,你父親也辭了私塾的活,這家裏三張嘴,靠什麽過活,難道要我們活活餓死嗎?”
聽竹眉頭一皺,“以京城物價,這也夠你們三人幾年吃喝不愁,尋常困苦人家半生無憂,倘若你們安分守己,屆時主子自然會有所接濟。”
“可你若貪心不足,或者別有異心,那後果自己掂量掂量。”聽竹面上浮現一抹殺意。
都說父母愛子如命,她也是頭一回看到如此潑皮無賴的母親,眼裏心裏只有兒子,将女兒的生死完全置之腦後,主子已經十分宅心仁厚,竟還給她一點接濟。
“我不敢了,我保證什麽也不說!”
張氏哪還敢說什麽,捧着兩錠金子連忙塞懷裏,生怕連這最後的東西也沒有,之前的氣焰早已消散殆盡,反倒害怕沈榆追究起幼時的事找自己算賬。
“我……我這就走,我馬上走!勞煩姑娘送我一遭,我……我不認路。”她怯怯的看着聽竹。
後者打開門,看向外頭的一個紫衣宮女,“慕衣,你送夫人出宮。”
聽到吩咐,慕衣連連點頭,又看了眼這個傳聞中粗俗不堪的主子母親,也未多言,立馬在前頭帶路。
張氏走的毫不猶豫,好像深怕被叫回去算舊賬。
經過宮門口時,迎面碰上一行人,慕衣忽然屈身行禮,“奴婢叩見吳婕妤。”
望着眼前這端莊貴氣的娘娘,張氏也有模有樣學着下跪磕頭,“草民叩見娘娘。”
出門前她已經學過了,看到穿的好的就叫娘娘,磕頭準沒有錯。
“這是蘭妹妹母親吧?”吳婕妤連忙上去攙扶,“伯母何必多禮,我與蘭妹妹情同姐妹,伯母也算我半個母親。”
聽到這話,張氏猛地眼前一亮,一旁的慕衣突然輕咳一聲,“夫人該走了。”
張氏還想說什麽,可又不敢說什麽,只能乖乖的跟着慕衣遠離頤華宮。
望着她那空蕩蕩的斷臂,吳婕妤駐足沉思了片刻,突然笑着搖搖頭,她這蘭妹妹的确果斷狠辣,有這份心智,難怪能掰倒德妃還扶搖直上。
“這蘭婕妤的母親果然如傳言那般,倒是和蘭婕妤一點也不像。”宮女笑着壓低聲音。
吳婕妤瞥了她眼,“他人門前還如此多嘴。”
聞言,宮女立馬閉上嘴老老實實跟在後頭,她如今哪還敢小瞧這蘭婕妤,不僅是她,這宮中怕是也無人敢小瞧蘭婕妤了。
也是第一次來這頤華宮,果然如傳聞中那般奢華用心,吳婕妤将一切暗收眼底,待進了內殿後,又笑着走上前,“聽聞妹妹身子不适,不知如今怎麽樣了,我這剛從長春宮請安回來,就過來瞧你了。”
沈榆正在看書,忽然擡眼,笑着道:“不過是懶得聽那些閑話,哪有那麽多身子不适。”
吳婕妤順勢坐在對方,神色嚴謹,“德妃那是自己作繭自縛,與旁人有何關系,你我也是受足了氣,再說如今還有誰敢說你的閑話。”
“昨兒個緒妃下葬,今日賢妃娘娘的冊封儀式也辦了,不過今後怕是得叫貴妃娘娘。”她意味深長的道:“這回德妃倒了,陳妃也遭皇後斥責,這宮中今後怕是無人再與她相較長短。”
“我之前與妹妹所說的事,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了?”
四目相對,沈榆面露疑惑,“何事?”
吳婕妤望了後面的人一眼,宮女立馬退了下去,聽竹也随之關上了門。
待屋裏只剩下兩人,吳婕妤才拉住她手,目光灼灼道:“自立門戶。”
沈榆放下手裏頭的書,目露不解,“何為自立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