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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3| (11)

然是将謝景臣當做了碎華軒的靠山,空穴來風,若不是知道什麽隐情,這丫頭怎麽敢這樣言之鑿鑿?

這可不妙,她半眯了眸子。欣榮帝姬屬意謝相已久,皇後娘娘一門心思要為帝姬與丞相賜婚,如今半路殺出個欣和帝姬,攪得全盤皆亂!

娉婷蹙眉,轉念又忽然覺察到了什麽--皇後娘娘此行是帶欣和帝姬回坤寧宮,都進去這麽長時辰了還不出來?暗道該不會出了什麽事吧!

她覺得怪誕,心頭惶惶然,背上泌出涔涔冷汗,黏在皮肉上分不清汗同雨,上前一步道:“皇後娘娘跟着丞相入殿,怎麽這麽久還不出來?我進去看看。”說罷便要直闖進去。

金玉手一橫,冷眼望着她道:“大人有吩咐,除了皇後娘娘任何人不得入內,奴婢勸姑姑思量清楚,千萬別做些教自個兒後悔的傻事。”

“大人若怪罪下來,自有我一力承擔。”娉婷擡起眸子同金玉對視一眼,唇畔輕輕勾起個冷笑,壓低了嗓子在她耳畔道:“該思量清楚的是你這個奴才和欣和帝姬。皇後娘娘坐鎮中宮,丞相不過一個外人,你和你家主子都得在娘娘眼皮底下過活,這紫禁城裏,安分守己才是立身之本。”

金玉聽得火起,張口還待說話,殿中卻隐隐傳來個聲音,清寒入骨,語調恭謹卻有度,淡淡道:“娘娘請。”

兩個丫頭俱是一滞,打眼看,卻見謝丞相在前頭引路,略提了曳撒邁過門檻,回過身伸手一比,一個尊榮錦繡的美婦人便跟在後頭走了出來。

見了皇後,一衆宮人連忙垂下頭。娉婷籲了口氣,上前幾步朝謝景臣屈膝見個禮,接着便上前幾步要去攙皇後。手将将舉起來又想起自己一身的水,只好堪堪作罷,擡眼一望,卻見皇後的面色煞白一片,臉上木木的沒有一絲表情,眸光黯淡,似乎毫無生氣。

她被唬了一大跳,試探着喊了一聲,“……娘娘?”

岑皇後嗯了聲,眸光微轉看向娉婷,眼中灰撲撲的像蒙着一層霧障,“怎麽?”

這模樣可真夠唬人的,活像得了離魂症似的!娉婷惴惴的,搖着頭說沒什麽,複又關切道:“娘娘的臉色不好看,是身子不舒坦麽?”

皇後的模樣仿佛失魂落魄,點點頭,面色木讷,聲音出口有些怪異,道:“乏了,回宮吧。”

回宮?娉婷面色微變,此行分明是來帶走欣和帝姬的,怎麽事兒沒辦成就要打退堂鼓了?她感到不解,卻又不敢違逆皇後的意思,再瞄一眼廊柱旁的男人,謝景臣大半個身子隐在暗處,白玉似的一張臉光影交錯,迷滂而森冷。

她一憷,只得諾諾應聲是,轉頭去看還在滂沱大雨裏站着的諸人,揚聲道:“回宮!”

左右宮女上前,一個替皇後系披風,一個為她撐傘,到了禦辇前又有太監過來打轎簾,恭恭敬敬迎皇後入內,碎華軒衆宮人垂首恭送,一行人複浩浩蕩蕩地冒着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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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壓着心口撫了撫,側目往菱花門前一觑,卻見丞相依然在捋念珠,外頭狂風暴雨百花零落,唯他出塵脫俗遺世獨立,渾身上下盡是派只可遠觀的氣度。

她心頭擔心阿九,又礙于他在跟前不敢冒冒失失進去,只得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大人,殿下醒了麽?”

謝景臣嗯了聲,“醒了。”

醒了?這可真是菩薩保佑!金玉心頭一松,面上也露出幾分喜色,又對叉着雙手試探道:“殿下……可需奴婢入內服侍?”

流轉的念珠驀地頓在佛頭處,他眼皮子略擡瞥金玉一眼,淡淡扔下句話:“藥煎好了送進來。”說完便旋身進了寝殿。

金玉諾諾應是,待腳步聲漸遠後才敢将頭擡起來,煞有幾分惶惶惴惴。定定神,将将一轉身便同匆匆趕回來的钰淺撞個正着。

钰淺被她撞得一個趔趄,撫了撫額頭皺眉道:“怎麽總這麽冒失!殿下醒了麽?”

金玉颔首,“醒了。”

聽了這話钰淺略松泛,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眼風往裏間一瞄,朝金玉走近幾步低聲道:“謝大人還沒走?”

“沒呢,還讓咱們把藥熬好了再送進去。”金玉癟嘴,拿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抱怨道:“一直在帝姬床前守着,一個大男人,多不方便哪。”

钰淺也跟着皺眉,“說的也是,丞相也太緊張帝姬了。”邊說邊拉着金玉朝外頭走,忽然面色一變,聲音壓得更低:“你說,謝大人該不會真對帝姬……”

“這還用說嗎?”金玉翻了個白眼,有些鄙薄地乜钰淺,“姑姑平時多剔透的人,難道這會兒才有所察覺嗎?大人對帝姬,那可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

眼瞧着皇後在自己跟前死而複生,阿九還有幾分驚魂未定。

腦子裏昏沉得厲害,像灌了鉛,又像被人拿錐子紮,她躺在榻上惘惘的,甚至懷疑方才瞧見的那一幕是自己病入膏肓生出的幻覺。

幻覺嗎?可是那樣的真實。那時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怎麽就醒了過來,将好聽見皇後沖着他破口大罵,将好瞧見他往皇後的眉心刺了一枚毒針……她擡起手覆上額,腦中愈發地困惑不解,自己親眼看着岑氏倒地,難道她沒有死?

琢磨了一陣兒沒個結果,阿九覺得口幹,撩開床帳子看了眼周遭,卻見殿中除了她自己并沒有旁人。她合了合眸子,手肘撐着繡床掙紮着起身,赤足踩上腳踏,教那冰涼的觸感激得一個顫栗。

人這時候,腦子暈乎乎的,看什麽都像有重影兒,她努力了半天也沒能将腳塞進鞋裏,最終只得嘆息着認命,有氣無力地喚道:“金玉?金玉?”

未幾,門上珠簾往邊兒上一掀,進來個身量修長的人。阿九迷迷糊糊的,頭一眼瞧沒瞧清楚,只納悶兒金玉什麽時候變這麽高了。然而那人漸漸走近了,她半眯起眼定睛看,只見那人在昏黃的燈火下眼若辰星眉如遠山,竟然是謝景臣。

她一愣,方才見他送皇後出去,便以為他也跟着走了,怎麽還留在這兒?這大晚上的在她宮裏待着,不怕教人說閑話麽?

病裏的人腦子不靈便,連自己赤着雙足也全不記得。她坐在床沿上看他,雙腳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在腳踏上,興許燒得有些糊塗了,居然鬼使神差地使喚道:“我很渴,大人替我倒杯水。”

謝景臣的目光落在她兩只小腳上,白生生的,趾頭珠圓玉潤,被燭光鍍上一層淡淡的薄金,很是嬌俏可愛。

阿九略皺眉,被他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順着往下看,登時大吃一驚,連忙将雙腿收回錦被底下捂嚴實。她大為窘迫,他卻不以為意,收回視線去替她倒水,面上神色淡淡的,走過來挨着床沿坐下來,将手上的青瓷杯子往她面前一遞,“殿下請用。”

被人看了雙腳,她很是尴尬,愣在那兒沒有伸手接,也沒有說話,一時間進退維谷。

杯子舉了半天沒人理會,他往她靠近幾分,微挑眉,“要我喂你?”

不知病得迷糊了還是怎麽,他冷冽的嗓音居然也變得和潤起來,隔得不遠,就像挨在耳根子旁響起。她心頭一顫,擡起眼往他看,他的臉盡在咫尺,淡淡一絲笑意浮在眼尾,微挑的眼角是月映柳梢,輕輕一瞥,便教人心神都要蕩漾。

阿九呼吸一錯,從前只覺得他陰森恐怖,怎麽這會兒倒像要勾人魂魄了呢?她慌了神,手忙腳亂去接杯子,口裏連聲道:“并不敢勞煩大人。”邊說邊将杯中的清水往喉嚨裏頭灌,喝得底朝天了才遞回給他,聲若蚊蚋道:“多謝。”

他一哂,接過來捏在掌心裏把玩,緩聲道:“殿下何時對臣這樣客氣了。”

這是在挖苦她多次對他言語不恭?阿九悻悻的,暗道這人也真是小肚雞腸,她病成這樣了還不忘來時刻找茬兒!她敢怒不敢言,靠在軟枕上朝他擠勉強出個笑,試探道:“夜深了,大人公務繁忙,不必再在這兒待着,金玉和钰淺都很妥帖……”

話音還未落地,外頭簾子一挑,钰淺便捧着藥碗入了殿,朝兩人福身道:“大人,殿下,藥熬好了。”

謝景臣垂着眸子睨她一眼,伸手将托案上的藥碗端起,托在掌心裏拿藥匙攪了攪,淡淡道:“誰熬的?”

“回大人,”钰淺埋着頭恭恭敬敬道,“事關殿下鳳體,奴婢不敢假他人之手。”

“出去吧。”他道。

钰淺略皺了眉,擡起眸子往帝姬那頭看,一臉的憂心忡忡放下不下。阿九朝她微微颔首,兩人眼神上一番來往,钰淺無奈,只得應聲是退了出去。

殿裏又只剩下了兩個人,阿九側目看謝景臣,只見氤氲的熱氣從碗裏整整騰騰地逸散出來,他的五官似隐在薄霧之後,忽然讓人看不真切。

她還在發燒,就連說句話都顯得勞神傷力,卻還是強撐着将手伸過去,道:“大人把藥給我吧。”

謝景臣眸光微斜,瞥了眼那只微微發抖的手,“拿得動麽?”

阿九笑了笑,“大人太小看我了,不過淋了雨生了場小病,太稀松平常了。”她覺得有些好笑,他這副模樣,該不是忘了她本來的面目,真拿她當金枝玉葉看了吧?如果這麽着就連藥碗都拿不動,那她早不知投胎幾個輪回了。

他手上的動作驀地一頓,擡眼看她,那雙平日裏明媚的眸子有些浮腫,面色蒼白得病态,看上去憔悴不堪,尤其唇角那絲笑,習以為常,似乎認命又似乎自嘲,刺痛他的眼。這樣的狼狽脆弱,哪兒還有半分美麗的樣子。

心口湧起滿腔憐愛,他緩緩從碗裏舀起一匙藥,低頭吹涼了送到她唇邊,沉聲道:“張嘴。”

阿九沒明白這人怎麽會忽然纡尊降貴喂她吃藥,霎時驚愕不已,微張着口愣愣地望着他,好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來:“其實我真的拿得動……”

他微擰眉,語氣透出一絲不悅,重複道:“張嘴。”

她覺得好別扭,無奈拗不過他,只得就着他喂過來的藥匙吃藥,時不時拿古怪的眼神偷偷觑他一眼。

他一副毫無察覺的模樣,喂完藥便取來巾栉替她拭嘴角,随口問:“苦麽?”

微涼的指尖不經意間拂過唇畔,她往後一個瑟縮躲開了,以一種惶惶不安的神态看着他,木讷讷地點點頭,“很苦。”

他神色淡漠并不言語,只起身從碟子裏拿了顆杏花糖又折回來,往她跟前略一比劃。阿九看得直皺眉,歪着腦袋問:“大人要喂我吃糖嗎?”

修長如玉竹的兩指間夾着方糖,他徐徐道:“想要嗎?”

人生病的時候,腦子暈沉沉的不清醒,反應也很遲鈍。阿九只覺嘴裏苦得厲害,唔了一陣兒便朝他颔首,“想呢。”

謝景臣唇角緩緩漫開絲笑,将杏花糖往嘴裏一放,欺身吻上了她的唇。

☆、43|4.13家

凄風苦雨的夜,淡褪了皎皎月色與星華,風是凜冽的,吹得塘前柳樹東倒西歪。影子是一例的暗色,看久了讓人覺得可怖。飄飛的是柳絮和落花,卻不似唐朝文人筆下的詩情畫意,這情景有些荒寒,甚至帶着幾分惶寂。

奈兒打起簾子進了內室,打眼瞧,欣榮帝姬正在燈下盤弄香珠,藕粉色的寝衣做工精細,上頭繡幾朵并蒂蓮,燭光底下一照,就連新葉的露珠都栩栩如生。紫禁城裏長大的公主,她坐在杌子上,不言不語都是一副畫卷,那是天家的教養與尊崇,等閑不可比拟。

聽見響動,帝姬擡起眸子朝她看過來,花容玉貌上萦繞幾絲憂色,身子一動從杌子上站起來,邊走邊惴惴道:“打探得如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打探清楚了。聽坤寧宮的芙娟說,今日欣和帝姬不慎摔碎了老祖宗禦賜給容昭儀的送子觀音,皇後娘娘大怒,責令她在英華殿外罰跪。”奈兒神色有些緊張,張了張口正要繼續往下說,欣榮卻擡手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提步往珠簾外觀望一番,才又壓低了聲音道:“小點聲兒。”

奈兒點點頭,沉聲道:“皇後娘娘說了,沒她的旨意不許欣和起來。帝姬從未時起便在殿外罰跪思過,這一跪就是好幾個時辰,方才狂風驟雨的,她支撐不住暈了過去,若不是謝丞相将人送回碎華軒,沒準兒連命都得交代在那兒。”

聽了這話,欣榮滿臉狐疑。事情太過蹊跷了,太後賜送子觀音給容昭儀,那觀音怎麽會在坤寧宮裏,還将好讓欣和撞見摔成幾截,這未免太巧合了!她不解,在殿中來回踱步,皺緊了眉頭道,“天底下竟會有這麽巧合的事?”

“誰知道呢?”奈兒攤着手聳聳肩,換上一臉的無可奈何,嘆息道:“奴婢也覺得奇怪啊。認真說,欣和帝姬也是個謹慎心細的,這糊塗犯得真不是時候,偏偏要摔碎太後禦賜的送子觀音。容昭儀有孕在身,摔碎送子觀音是大兇之兆,也難怪皇後娘娘這麽生氣了。”

欣榮眉頭越擰越緊,憂心忡忡道:“若真是一時大意,母後要責罰她也無可厚非。怕就怕她無辜,是遭人陷害。”

這樣多的巧合彙到一處,難免教人生疑。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誰都曉得這是句面兒上的話,當不得真。堂堂一個帝姬,萬歲爺同良妃的閨女,摔碎了觀音像确該責難,天家骨肉打不得罵不得,犯了錯無非就是個罰跪思過。可看她母後這架勢,日曬雨淋,根本就是成心要把欣和往死裏折騰。

奈兒聽得一愣,先還沒反應過來,略一琢磨登時大為驚愕,捂着嘴不可置信道:“殿下懷疑陷害欣和帝姬的是皇後娘娘?”

“我說不清。”欣榮神色複雜,撐着額頭不住嗟嘆,幽幽道:“不過……若一切真如我猜測的那般,母後可就太過分了。”

母女兩個的事,旁人不好規勸。奈兒悄悄拿眼風觑帝姬,斟詞酌句了好半晌,終于讷讷地擠出幾句話來,語重心長道:“即便真是如此,殿下也不好生皇後娘娘的氣啊。您是娘娘的心頭肉,當母親的誰不一心為孩子好呢。您中意謝大人,欣和帝姬是個勁敵,娘娘做的一切還不是為您謀劃麽。”

“我當然明白母後的心思。”欣榮擡眼看奈兒,雙目之中隐隐有一絲赤紅,擡起袖子揩了揩眼角,別過頭說話,語調之中卻有些哽咽:“可是母後這麽做,才愈讓我覺得自己可悲。我屬意謝丞相時日已長,他若真的喜歡欣和,那便是我自己沒本事,與人無尤。”

帝姬向來是副樂天性子,鮮少有這樣傷春悲秋的心境與口吻。聽她這麽說,奈兒忽然覺得無比心疼。帝姬表面上飛揚跋扈,平素裏在紫禁城裏耀武揚威無法無天,可骨子裏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行事磊落,俯仰無愧于天地。帝王家的女兒,高貴的出身羨煞旁人無數,然而暗地裏也有許多不能為人道的悲酸。

奈兒輕嘆口氣,想安慰她又找不出合适的說辭來。此前覺得丞相中意欣和帝姬,都只是臆測,如今鬧出這麽樁事倒像是坐實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擺在帝姬眼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麽放手,要麽争得頭破血流。

她不知說些什麽,只好幾步上前拍欣榮的肩膀,柔聲道:“殿下別多想了,夜深了,還是早些歇下吧。”

然而欣榮卻搖了搖頭,只吩咐奈兒道:“取我的鬥篷來。”

奈兒有些驚訝,依言從櫃子裏取出件湘水色的鬥篷替她系上,又歪着頭問道:“大晚上的,殿下要出門?”

她戴好篷帽,徑自打起珠簾走了出去,邊道:“欣和那頭還不知情形如何,我得去碎華軒看看,你留在宮中,若母後派人過來,你便說我身子不适,已經歇了。”說罷也不等奈兒回話,徑自扶了外頭宮女的手出了宮門。

奈兒怔了怔,忽然面色大變,連忙跌跌撞撞追出去,口裏不住地喊殿下。冒着雨沖到宮門口一番張望,雨幕中依稀可見幾點漸行漸遠的燈火,帝姬的禦辇已經行出老遠了。

謝丞相守着欣和寸步不離,方才怕帝姬難過沒說出來,這會兒可真是悔不當初。她愁眉苦臉,這個時辰,要是主子在碎華軒裏撞見了謝大人,真不知會多傷心哪!

********

雨勢抑揚,看上去有漸小的趨勢,卻依然收不住。雨絲是斜飛的,從窗屜子裏飄進來,連同廊庑下的宮燈火光也一并映照入室,牆上隐綽是兩個人影,輪廓清晰而分明,下颔的位置貼合在一起,仿佛相依相偎。

他親吻她的唇,細膩而專注。

阿九愣愣的,瞪大了眸子盯着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眼前的人微合着眸,他的舌尖從嘴角輕輕掃過,繼而描繪她玲珑的唇瓣,忽然撬開牙關探進來,帶起一陣陣微甜的顫栗。

他的氣息是清冽的,流轉在唇齒間,熟悉得教她心驚膽戰。帶着深秋的涼意,然而入口的卻又是杏花的芬芳,方糖在舌間上一寸寸化開,清甜如蜜。

雙手在身側收攏,十指抓緊錦被,用力到骨節處泛起青白。她是膽怯的,忐忑的,也許腦子燒得迷糊,這種種詭異的心緒中還夾雜一絲莫名的興奮。仿佛察覺到她的不安,他撫她的肩,帶着幾分安撫的意味,溫柔地與她纏綿共舞。

阿九幾乎忘記了要如何呼吸,身子繃緊了,僵硬得像塊石頭。謝景臣拿兩指輕輕捏住她尖尖的下巴,略微往上一擡,忽然輕聲笑出來,溫聲如玉:“你很緊張麽?”

起先腦子迷糊,他吻上來,她幾乎還在神游,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只知道被動地接納。這時他突然出了聲兒,仿佛一記鑼鼓在耳畔轟轟烈烈地敲打,将整個人都給叫醒過來。雙頰以燎原之勢紅了個徹徹底底,她挪着往後躲,拿戒備地眼神盯着他,張口說話,居然有些大舌頭:“君子動口不動手,大人世之高才,可不能這樣動手動腳……”

他的眼睛看着她,不言不語也有萬般風景。端詳她緋紅的小臉良久,微涼的指尖落在滾燙的腮邊,挑眉道:“動口不動手,這話說得好。”微微一頓,又換上副正兒八經的口吻,問道:“所以你只喜歡我動口麽?”

她想了想,傻乎乎地點頭:“我比較喜歡大人好好說話。”

謝景臣哦了一聲,垂下眸子認真地思考了會兒,颔首道:“好,你把糖吃了,咱們好好說話。”

阿九沒反應過來他話裏什麽意思,東張西望了一番,目光看向桌上的杏花糖,伸手指過去,面上有些不可置信:“一整碟麽?其實我已經不覺得苦了。”

他搖頭,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唇,“不是桌上的。”

“那是哪兒的?”

話将将問完就反應過來了,他說的是糖是他嘴裏的。阿九一陣錯愕,有些鬧不明白他想做什麽,捉弄她麽?老這麽想方設法地捉弄她很有趣麽?她有些不高興,皺眉觑他,道:“這麽晚了大人還不回府麽?”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逐客令了。謝景臣聽了卻也不惱,唇角一揚挑起個笑,撫着筒戒篤悠悠道:“你很想我走麽?”

她點頭如搗蒜,心道你趕緊走趕緊走。

他唔了一陣兒似乎在思忖,未幾便又朝她提議:“你把糖吃了,我即刻便走,你意下如何?”

阿九氣得幾乎想捶胸頓足,這人今天是怎麽了,閑得發慌還是怎麽,打定了主意要戲弄她麽?虧他還好意思問她意下如何,這副理直氣壯的嘴臉簡直教人無言以對。她雙頰氣鼓鼓的,別過臉語氣不佳道:“我并不喜歡吃糖,更不想喜歡大人嘴裏的糖。”說着一頓,擺出副大方的姿态,揚手道:“大人很喜歡我這兒的杏花糖麽?趕明兒我讓钰淺做一籮筐,送到大人府上便是。”

這語氣裏透出濃濃的嫌棄,簡直是不加掩飾。謝景臣聽得直挑眉,伸手扳過她的下颔,半眯了眸子一哂,道:“我并不喜歡糖。”

她翻了個白眼沖口而出:“那大人喜歡什麽?”

這話問出口,居然令對面的人半晌沒再開腔。沉默最令人難耐,阿九不解,擡起眸子朝他一望,将好同他目光交錯,她一滞,沒由來一陣尴尬,盡管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尴尬。

兩相無言,忽然他伸出雙手去抱她,指掌隔着一層薄薄的寝衣觸及她的皮肉,滾燙的溫度燒痛掌心。心尖在發顫,仿佛死寂多年的枯木綻出新葉,嫩綠的,明豔的,一筆渲染就能勾描出萬物春晖。

他帶着絲試探的意味,謹慎細微,甚至小心翼翼。她僵直着身子,背脊挺得筆直,沒有推拒,也沒有回應,由着他将她嵌進他微涼的懷抱裏。

鼻息間鑽入幾絲異香,阿九忽然覺得疲乏不堪,腦子似有千斤重一陣陣困意如洶湧地波濤般席卷而來。她微微合上眸子,腦袋擱在他的頸窩,長發如水般瀉在他肩頭。他的聲音隐隐約約在耳畔響起來,說的卻是個反問語句:“你說呢?”

迷迷糊糊的不大真切,她倦極了,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睜眼,口裏嗡哝了幾聲便窩在他懷裏沉沉睡了過去。

修長的五指穿過她的黑發,沿着背脊的線條往下輕撫。她的呼吸輕淺而均勻,就從耳畔傳來,淡淡一絲幽香,那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甘甜,能滲透進骨血裏的每一寸。

他抱着懷裏的人微微搖晃,少頃又将她放上繡床,掖好被角,垂下床帳,站起身子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将将繞過大屏風,一個神色慌張的丫頭垂着頭迎面而來。

金玉正埋着頭走路,忽然視線中映入一雙幹淨的皂靴,當即恭敬道:“大人。”

謝景臣略皺了眉,側目往身後的方向一觑,豎起食指在唇間。金玉被他眼底的寒色驚了驚,探首朝裏間一打望,立刻反應過來,因壓低了嗓子道:“大人,欣榮帝姬來了。”

他道個哦,垂眼看纏在指尖的念珠,輕聲道:“所為何事?”

“欣榮帝姬擔心殿下的病情,特地前來探視。”金玉垂着頭諾諾道。

窗外是淅瀝的雨聲,他面色如常,口裏淡淡嗯一聲,也不再搭理金玉,只徑直穿過牡丹落地罩來到外間。一個人影立在燈罩處,背對着他,清瘦的身條上披着件披風,由于站在火光幽黯處,披風的顏色有些失真,呈現出一種落寞的況味。

謝景臣垂了眸子上前一步,對掖雙手道:“臣恭請帝姬玉安。”

欣榮仍舊沒有回頭,只是道:“欣和的情形如何了?”

他面容平靜,一派的淡漠清定,聲線出口亦冷冽如霜,漠然道:“才剛服過藥,已經歇下了。”

孤燈下,帝姬的身形孱弱得惹人心憐。她略沉吟,終于緩緩回過身來,擡眼朝他看,那張無懈可擊的面容隐在窗格的暗影裏,隔着幾步遠的距離遙遙而立,朝自己對揖了手,看不清神情,熟悉的陌生與疏離。

心頭油然而生一股悲涼,她唇畔挑起個寡淡的笑容,朝他虛虛擡擡手,道:“大人不必多禮。”

他說個謝,緩緩放下雙手直起身,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隔着這樣的距離,欣榮細細打量他,帶着幾絲對自己的悲憫。從前覺得他是個冷漠的人,從心冷到肺腑,天底下沒有人能令他動容。如今才知道不是這樣,他罔顧皇後懿旨,将欣和從英華殿外帶回碎華軒,一直守着她到現在,原來他也有在乎的人。

時常想象在他眼裏看見自己,一定是美麗的,嬌俏的,羞怯的。然而想象終歸只是想象,因為他的眼中從來就沒有她。

愈想愈覺得自己可悲,欣榮吸了吸鼻子挪開目光,別過臉平靜道:“宮中太醫宮人無數,不乏照料欣和帝姬的人手。這麽晚的時辰了,大人還在碎華軒,恐怕不大妥當,還是盡早離去吧。”

他寥寥一笑,擡起眼看一眼帝姬,神色淡漠,“臣謹遵公主教誨。只是欣和帝姬将将服過藥睡下了,公主若要探視,恐怕得等到明日。”

欣榮帝姬皺了皺眉,未幾複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來。”說完便轉身往殿外走,然而走了沒幾步又停下來,回身看謝景臣,深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乎想解釋些什麽,語調艱澀道:“今日母後責罰欣和,我、我并不知情……”

謝景臣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言辭仍舊恭謹适度:“臣不明白公主想說什麽。”

想說什麽……她想說什麽呢?自己也不知道吧。她想撇清,因為不希望他對她有誤會。欣榮覺得自己很可笑,其實在他心中,誤會不誤會本也沒什麽分別,左右都不相幹,她是個怎麽樣的人,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她有些難堪,有種自作多情的狼狽,勾了勾唇角強顏歡笑,道:“沒什麽……我明日再來看看她。”說完再不敢看他一眼,旋身疾步出了殿門。

這一走更像落荒而逃,一路疾奔,不乘禦辇,只身一人便沖進了漫天的飛雨中。

說來滑稽,在欣榮看來,方才就像是場生死決別,見了面,便是了了願,從此斬斷所有的情與思。

想過糾纏不休,畢竟在婚事上頭,她的勝算比欣和更大。可是有什麽用呢?争強好勝在感情上行不通,她原以為是三個人的局,然而謝景臣從未将她看在眼裏,她就像個跳梁小醜,從始至終都在自說自話,自欺欺人罷了。

雨勢小複大,砸在臉上身上,漸漸模糊了視線。

欣榮埋着頭走得愈發匆忙,忽然腳下一崴被硬生生絆倒了下去,膝蓋硌在石階上,疼得鑽心徹骨。仿佛是在黑魆魆的天地中終于尋到了一個透着光亮的出口,她跌坐在地上,再也壓制不住,眼中的淚水如決堤一般湧出。

“公主這是何苦?”

忽地,頭頂傳來個熟悉的嗓音,仿佛帶着無盡的嘆息與憐憫。她錯愕地擡頭看,一把油傘支在頭頂,遮擋了加諸在她身上的風和雨。

☆、44|4.13

帝姬梨花帶雨,仰起的小臉上淚跡斑駁。這深沉的夜色透出幾分迷離的況味,她半眯起眼将面前的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遭,詫異道:“趙公公?你怎麽在這兒?”

歷任司禮監掌印都是皇帝器重的人,大事小事須臾難離,前兒皇父同老祖宗出宮,趙宣自然侍駕随行。欣榮很驚訝,怎麽也沒料到會在這兒遇上他。窘迫與難堪是肯定的,人在狼狽的時候最怕見光,這會兒她哭成了這副德性,他會怎麽想呢?風冷雨寒,堂堂一個帝姬坐在地上哭,活像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只怕權教人當笑話瞧了吧!

趙宣垂眸看地上的姑娘,年輕的帝姬擡起袖子狠狠揩了揩臉,帶着幾分倔強似的別過了頭,移開了同他對望的視線。他端立在原處沒言聲,好半晌才低低嘆出一口氣,略撩了衣袍在她身前蹲下,掃了眼她拿手捂着的膝蓋,輕聲問:“殿下摔着了?”

她拿手臂蜷抱着雙膝,眼簾低垂,死死咬着下唇沒有開腔。

他有些無奈,擡起眸子看她的臉,遠處的宮燈灑下幾道淡淡的光,籠罩着那張精致的側顏。也許不願在人前示弱,她的面色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冷硬,壓根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讨了個沒趣兒,趙宣也不以為意,只一手撐傘一手去捏她的膝蓋骨。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膝上襲來,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好容易咽下去的淚珠子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帝姬大為懊惱,口裏低呼了一聲,一把拂開他的手斥道:“公公這是做什麽?”

“中元節将至,奴才奉太後之命提前回宮打點。”他大半張面孔都覆在面具之下,唯露出一雙狹長微挑的眸子觑着她,聲音有些沉悶,頓了頓又道:“好在殿下膝上的只是皮肉傷,并未傷筋動骨。”

帝姬流起淚來有些收不住,也不知是因為方才那一下痛得狠了,還是想到了關乎謝丞相的事。她一面抽泣一面拿手背揩臉,偏過頭哽咽道:“趙公公舟車勞頓,我現在好得很,不用你來伺候,回去歇了吧。”

這話說出來,別說趙宣了,恐怕連她自己都騙不過。一面說自己好得很,一面哭得涕泗滂沱,這樣自相矛盾的行徑着實令人啼笑皆非。

他皺了皺眉,“夜深了,外頭又下着雨,殿下怎麽只身一人跑出來了?”說着稍稍一停,目光不着痕跡地從她來的那條路瞥過去,語調微揚:“殿下在碎華軒,見到謝大人了?”

果然,太監裏頭風聲走得最快,在這紫禁城裏,什麽都瞞不過司禮監的眼睛。欣榮有些唇角淡淡勾起個笑,擡眼看他,以一種自嘲的口吻戲谑道:“公公是不是覺得我很蠢很沒用?之前你分明告誡過我多回,我愣是聽不進去。仔細想來,你也算苦口婆心,若我早些認命,也不會落得這狼狽田地了。”

聽她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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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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