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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3| (10)

英華殿外思過,沒有本宮的旨意不準起身!”

钰淺和金玉俱是滿心惶駭,主子只是來讨個公道,誰料到會得來這麽個結局!皇後分明是蓄意為之,什麽內務衙門削減用度,全都是幌子!為的只是讓帝姬自投羅網,好在衆目睽睽之下演這麽出戲,主子這回根本是百口莫辯!

金玉急得眼淚打轉,這樣毒辣的日頭,主子的身子本就弱,真要像皇後說的那樣去英華殿外頭跪着,還有命活麽?這麽個女人簡直是蛇蠍心腸,和善良溫婉的良妃簡直沒法兒比,哪兒配當什麽皇後呢!眼下可怎麽辦哪?大家和良妃娘娘都不在宮裏,皇後一句話便容不得任何人違逆,想搬救兵都沒轍!

她心急如焚,雙膝一彎跪了下去,朝岑皇後不住地磕頭,哭道:“皇後娘娘明鑒,殿下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娘娘您菩薩心腸,饒了殿下這一回吧,饒了殿下這一回吧!”

钰淺也跟着跪下來,朝皇後用力地叩頭,“求皇後娘娘開恩!”

岑婉皺了眉,側目在那兩個宮女面上掃一眼,眼神有些不屑,嘲道:“原來欣和帝姬宮中的奴才這樣不懂規矩。本宮面前,哪兒有你們說話的份兒——”說着眸光一凜,寒聲道:“拖下去,全都給本宮賜杖刑。”

阿九面色驚|變,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卻見坤寧宮的太監們已經搬來了凳子取來了板子,架起兩個丫頭不由分說地押上去。蘇長貴抱着拂塵立在邊兒上一臉冷漠,對揖了雙手朝皇後一拜,躬身道:“娘娘請吩咐。”

岑婉漫不經心道:“打。”餘光瞥了眼阿九,淡淡道:“帝姬什麽時候認罪領罰,什麽時候停。”

蘇公公應個是,雙腳擺開呈外八,吊着嗓子喊:“行刑,用心打——”

宮裏行杖刑,受刑的人生或死,全看監刑太監一句話。靴尖擺外八,一頓板子下來留活口,擺內八,人是必死無疑的。還有說的話也有門路,監刑太監要呼喝,“着實打”、“閣上棍”喊聲動地,聞者股栗。通常來說,一句“用心打”還能活命,要說的是“着實打”,人還沒受完刑就得落氣兒。

兩個細皮嫩肉的姑娘,哪裏吃過這樣的大刑,第一棍子下去便覺命去了半條。這還不算最痛苦的,內廷裏頭不拿奴才當人看,主子便是要了你的性命,那也是天賜的恩賞。一棍子一聲“謝皇後恩典”,喊得撕心裂肺,似乎要将人的魂魄都抽出來。

阿九狠狠咬住下唇,尖銳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頭升起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悲涼同無助。

為什麽人與人之間會有雲泥之別,有的人為了活下去受盡欺淩茍延殘喘,有的人卻能一句話便左右別人的生死?紫禁城裏這些所謂的主子,憑什麽能受人頂禮膜拜,究竟何德何能?

她沒有哭,然而心頭刀紮似的難受。重重合上眼,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說到底還是她沒用,當了帝姬又怎麽樣,憑着一個頭銜能保護自己罷了,其餘還能做什麽?她無權無勢,背後無所倚仗,只能含冤莫白,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邊的人受屈打!

動手嗎?救她們嗎?可是不行,當着這麽多雙眼睛,她必須咬緊牙關忍下去!

阿九雙膝一彎朝皇後跪了下去,沉聲道:“欣和知罪,母後放過她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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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聞言一笑,手略擡,“行了,住手吧。”說罷低頭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姑娘,尖利的護甲挑起她的下颔,端詳那張花容月貌,只覺刺眼異常,未幾又半眯起眸子沉聲道:“早認了多好,也省得這兩個丫頭受皮肉之苦。去領罰吧,帝姬。”

有老祖宗授意,岑皇後心中自是有恃無恐。這紫禁城裏什麽都講究個身份,她是一國之母,比良妃大,她的女兒是嫡公主,比這個庶出的帝姬大,再者說,她們母女背後還有太後老祖宗,太後可比皇帝還大。對老祖宗大不敬,這麽個罪名壓下來,便是萬歲回宮後知道了又如何,還能與老祖宗過不去麽?

堂堂的帝姬,從坤寧宮出來卻像是被押解的凡人,一左一右跟着兩個面露兇相的太監,仿佛随時提防她逃跑似的,眼風刀子似的刮在她身上。

金玉和钰淺如今都是殘兵敗将,幾棍子下去從臀股一直痛到太陽穴,見帝姬被押走,相互攙扶着追上來,有氣無力地喊:“殿下,殿下等等,咱們陪你一同去……”

阿九眼風一斜,漠然道:“回碎華軒,傳太醫來,若我回宮時你們還沒上藥,便治你們抗旨不尊之罪。”

兩個丫頭都在流淚,拿手背不住地揩臉,金玉抽泣得格外厲害,道:“奴婢不走,殿下上哪兒奴婢都跟着您……”

“胡鬧!”她厲聲地斥,擺出副兇神惡煞的嘴臉恫吓她們:“拿我的話當耳旁風麽?別人欺負我這個帝姬,如今你們也不聽我的話了?”

兩人被堵得沒了話,擔心再跟上去真令主子生氣,只好駐足不再朝前,看着那道瘦弱的背影漸行漸遠,迎着烈日朝英華殿的方向行過去。股後的疼痛鑽心徹骨,然而金玉無暇顧及了,歪着身子不住地哭,朝钰淺道:“怎麽辦哪姑姑,這鬼天氣,皇後又是鐵了心要折騰帝姬,這一跪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钰淺着急得不行,哽咽了兩聲道:“我也沒主意。皇後是國母,如今宮裏最大的主子就是她,咱們倆都是拿膝蓋走路的奴才,能幫着帝姬什麽!”

“如果本宮是你們,這時候就不會在這兒說些無用的話。”

背後傳來個端麗清冷的女聲,兩個丫頭愣了愣,回首去看,只見一個容光照人的女子扶了宮人的手施施然而來,想要行禮,可身上的傷痛得厲害,只好崴着腰杆兒不倫不類地福個身,道:“參見容昭儀。”

容盈的面色漠然,垂了眸子,目光從兩人的面上掃過去,淡淡道:“帝姬大禍臨頭了,當奴才挺身護主無可厚非,只是太笨了。”

钰淺眼珠子轉了一圈兒,俯首道:“請娘娘明示!”

容昭儀略勾了唇角,挑眉道:“除了聖上同良妃,你們就不知道求誰了麽?”

**********

太陽就在頭頂,沒命似地炙烤天地,似要在方禁宮中燃起一把熊熊烈火。英華殿歷來是誦經祈福的佛堂,前頭的空地寬廣無際。滾燙的是青石鋪成的地,挨一下,似能活活燙下人的一層皮。

丹陛上是日晷,兩旁陳設丹鶴銅龜,宏宏龐龐。

阿九端然走到空地中央的位置,膝蓋一彎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筆直,目光平視着前方。月臺下,入目的只有長長的石階,一眼望不到頭。她的影子是傾斜的,長長地拉成一條線,纖瘦,而又有幾分滄桑與悲涼。

兩個看守的太監相視一眼,慢慢悠悠地踱到樹蔭下站定,其中一個方臉的摸了摸下巴,望着帝姬皺眉道:“哎,太陽這麽大,帝姬身嬌體弱的,不會出什麽事兒吧?”

“怕什麽?”另一個嗤了聲,撫着腰上的縧環牙牌道:“咱哥倆只是奉皇後的旨意辦事,再者說,她自個兒摔了白玉觀音,怪得了誰?”

那方臉的還是有些惴惴不安。話是這麽說,可主子的心思誰摸得準呢?他們奴才的命,在貴主們眼中比爛泥巴還賤,要帝姬真出了什麽好歹,皇上良妃怪罪,誰能保證皇後不會把他們倆推出來當替死鬼?因道:“我看哪,咱們還是得看着點兒,罰跪歸罰跪,可不能讓她真怎麽了。主子們心思難測,咱們算個什麽!”

那把玩牙牌的也跟着颔首,附和道:“唉,所以說,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投胎那一關,出身好比什麽都好,其它什麽都是虛的。”

熾烈的太陽當頭照,阿九身上的衣裳全都被汗水打濕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教人渾身不舒服。然而她卻面無表情,平靜地承受着一切,像一座沒有生氣的雕像,偶爾幾滴汗珠子順着下颔滑落,滴在地上開出花。

天色漸暗,日頭的氣焰總算消下去。幹站了這麽久,兩個看守的太監都有些熬不住了,此時遠處行來一個人影兒,兩個奴才半眯起眼去看,近了認出是娉婷,連忙呵腰揖手道:“娉婷姐姐。”

娉婷嗯一聲,随意道:“宮裏還有一大堆的活等着你們幹,跟我回去吧。”

“是是,”兩人心頭一喜,忽然又想起了那個還在罰跪的帝姬,因試探道:“那欣和帝姬……”

“随她跪着吧。”娉婷輕描淡寫地撂下一句話,說完便旋過身,帶着兩個太監去了。

晝夜交替的時辰,暮色藍得偏黑,卻又并不濃郁,顯得稀稀薄薄。不多時便開始落雨,起先還細潤,沒多久那雨勢由小及大,漸漸有傾盆之勢。

無遮無掩,雨串子肆無忌憚地砸在身上。阿九只覺得腦子暈得厲害,努力想将眼睜開,然而眼簾上盡是雨水,視線中的一切都像是蒙了紗。

膝蓋痛嗎?應該是痛的吧,只是她已經麻木了。恍惚間想起在相府時被謝景臣罰跪,和今日的情景竟然出奇地相似。

疲乏同困倦充斥了全身,她皺了皺眉,好累,怎麽會這麽累,累得她想一睡不醒。

眼前驀地一黑,她的身子重重地往一旁滑倒下去,隐隐有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在她身旁停了下來。

冰涼的指尖觸上滾燙的頰,一片虛無中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來。她腦子裏是全團漿糊,迷迷糊糊睜眼看,口裏無意識地呢喃出一句話:“你終于來了……”

☆、41|4.13家渡

珠幕連綿,英華殿中似乎有人叩響洪鐘,空響袅袅,像是超度亡靈,散落在這無邊無涯的黑暗中,帶着一種冰冷絕望的意境。

沖刷不休的瓢潑大雨,似乎要在一夜之間洗幹淨這座禁宮的罪與惡。穹窿上頭是電閃雷鳴,轟轟隆隆的驚雷大作,間或有一竄火星子扯過去,打亮道白生生的光。

狂風暴雨中有人疾步而來,到了跟前低頭看,帝姬躺在地上,孱弱的身形在一望無垠的空地上顯得渺小無依,臉色煞白,死氣沉沉。

心像被什麽狠狠扼住,又像被蘸了鹽水的鞭子狠狠抽打,一下一下又密又重,那是阿鼻地獄的酷刑,鞭笞在三魂七魄上,要讓人永不超生。

“……”薄唇緊抿着,稍一松開便輕微地發顫,謝景臣彎下腰攬她,将那副嬌小的身子半抱進懷裏,那樣的瘦弱,肩膀硌得人生疼。他的眸子掩得極低,喊一聲她的名字,嗓音沙啞得像磨出了血絲兒,“阿九……”

聲音太低,她在一片混沌中什麽都沒聽見。太累太疲乏,渾身上下連最後的氣力都要沒有了,然而不知為什麽,冥冥之中似乎有無形的東西在驅使,鬼使神差一般,她用力地掀開了眼皮。

濃重的水霧萦在眼前,眼前的世界是迷蒙荒蕪的一片,她半眯起眼,依稀看清眼前是副人臉的輪廓,影影綽綽,像不甚真切的夢。耳畔隐約傳來鐘鳴的聲音,寂寥而凄迷,教人分不清夢境與人世。

有人來救她了麽?她不大确定。

年輕姑娘家總愛幻想英雄救美,阿九卻從來不。人說越卑微的人命越硬,這麽多年來,從淮南的城隍廟到京都的相府,從孤苦伶仃的乞兒到乾字號的阿九,她什麽樣的苦難沒經歷過,什麽樣的罪沒遭過?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爾虞我詐自相殘殺,多少次命懸一線死裏逃生,靠的都是她自己。

恍恍惚惚間,阿九想起在相府時被人追殺,那彩面戲服的男人從天而降,纖塵不染,濯濯其華,簡直就像人間救苦救難的神明。

不知怎麽的,視線中的一切忽然又清晰了幾分,她趁機定睛望,那卻是謝景臣的臉,近在咫尺。他面上卻全是雨水,烏黑的發濕漉漉地貼在耳際,絲毫沒有了平日裏的方正齊楚高不可攀,甚至有幾分狼狽。

阿九有些錯亂了,眼前這張臉同那塗彩面的徐徐重合,化作兩個隐約不真的影子。

蒼白的唇瓣略微開合,他俯下頭,右耳輕輕貼近她冰涼的唇。入耳的聲音沙啞得有些難聽,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她說:“你終于來了。”

話音方落,她的眸子便合上,重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金玉和钰淺是後頭趕來的。傷在令人尴尬的位置,兩個姑娘走起路來都疼得鑽心,更別說跑了。然而她們也顧不得了,忍着疼痛死命疾奔。在如今的大涼,丞相出行,絲毫不亞于皇帝巡游,是以兩丫頭背後還跟着一衆錦衣衛。衆人蜂擁而至,見了眼前一幕皆是愣在了原地。

金玉看一眼丞相懷裏的人,當即魂飛魄散。想湊過去又不敢,只能幹站在不遠處,捂着嘴涕泗橫流地嚎啕:“殿下!殿下!您怎麽了,快醒醒哪殿下……”

謝景臣眼風一掃瞥過去,淩厲似要将人千刀萬剮。金玉被吓住了,哭聲立刻哽在了喉頭。他收回目光,解下披風一把裹住懷裏的人,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她跪了多久了?”

金玉一面哭一面拿手揩臉上的雨水淚水,道:“大人,殿下從未時許就讓皇後娘娘罰在這兒跪着了……”說着一頓,又續道,“奴婢們本來要立刻出宮找大人的,可蘇公公在神武門那頭攔着,奴婢們無計可施,費了好些功夫才偷了腰牌溜出來……”

未時?皇後?好得很!他唇角勾起個陰測測的笑容,将人抱起來大步朝前走,沉聲道:“傳太醫到碎華軒。”

邊兒上有眼色地連忙湊過去撐傘,跟在後頭小步地跑。钰淺和金玉早都哭成了淚人,見他走了也連忙緊步追上去。徒留一衆的錦衣衛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臉的錯愕不明所以。

他們都是謝景臣身邊的人,出生入死多少年。丞相是什麽性子,持重內斂,操縱天下,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誰見過他這副模樣,活脫像丢了魂魄似的!

雷雨交加的夜,風涼透了,吹在人的皮肉傷像鋒利的刀子,廊庑下的宮燈被吹得左搖右擺,戚戚零零。

紫禁城裏的消息傳得快,不消片刻,欣和帝姬昏倒在英華殿外的消息便走遍了宮中各處。

岑皇後聞言有些驚訝,端起的茶盞又重重落回花梨桌,蹙眉道:“昏過去了?”說着一停,語調有些嘲諷,“到底是萬歲爺的種,不在宮裏長大也能生得這麽體弱金貴。”

娉婷面色不大好看,沉聲道,“娘娘,目下的當務之急是将帝姬從碎華軒帶到坤寧宮來。将欣和交到謝丞相手上,這對您可不利。”

皇後沒明白過來,挑眉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娘娘您想想看,”娉婷壓低了嗓子道,“丞相權傾朝野,便是大家同老祖宗也得顧念他三分。雖說讓欣和帝姬罰跪是老祖宗出的主意,名正言順由頭也足,可若謝景臣要幫欣和,憑他的智謀,若教唆欣和對您倒打一耙,這可不妙。。”

皇後一愣,垂了眸子細細琢磨,複半眯了眸子颔首,道:“你說的對。文臣最厲害的就是嘴皮子,欣和是他送入宮的人,要幫一把也不無可能。本宮得趕緊将帝姬接過來,一來提防謝丞相,二來……”

娉婷接口道,“等皇上回宮,見娘娘對病中的欣和帝姬悉心照料既往不咎,定會贊娘娘菩薩心腸。”

皇後一笑,讓左右攙扶着徐徐從矮榻上站起身,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皺着眉頭說:“你的主意是不錯,可若是丞相不肯讓本宮将人帶走呢?”

“這倒是個麻煩……”娉婷微微颔首,思索一陣兒又換上副寬慰的口吻,朝皇後恭敬道,“娘娘放寬心,謝大人雖權勢極大,可他再厲害也終究只是個臣子,娘娘您是一國之母,說的話便是金口玉令,誰敢違逆呢!”

那頭的坤寧宮風刀霜劍,碎華軒的情形也不好。帝姬高燒不退,宮人們急得團團轉,一個個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又像鍋爐裏燒沸的水,似要經受不住這煎熬人的折磨。

金玉守在病榻前,打眼望,帝姬已經換上了幹淨衣裳,只是躺在繡床上面如紙色,眼皮子合得緊緊的,呼吸微弱至極,幾乎令人無法察覺。她難受得厲害,瞄一眼床沿上坐着的人,只好赤紅着雙目咬牙不哭,将冰鎮了的帕子疊了又疊就要敷在阿九的額頭上。

然而謝景臣在邊兒上杵着,即便不說話也有股濃重的壓迫。金玉心頭又擔心又害怕,手上打了滑,巾栉便落在了地上。她大驚失色,連說了幾句奴婢該死,又手忙腳亂将巾栉拾起來洗幹淨。

謝景臣往她一乜,眉目間平靜得像死水,只那幽深的眸中是暗浪滔天。徑自伸手将巾栉接過來,小心翼翼覆上她的額頭,目光專注地看着她,口裏淡淡道:“看來幾位大人年事已高,一個藥方兒也得寫這麽久。”

一衆太醫們正忙着寫方子下藥,聽了這話,豆大的汗水兒便涔涔往下落。醫正們都是讀書人出身,與謝景臣同朝為官,氣勢上自然矮了一大截。

幾人面面相觑,未幾,其中一個當事的站出來朝他深作一揖,埋着頭諾諾道:“相爺,方子已經開好了。”邊說邊将手裏的藥方遞給钰淺,“照着方子去禦藥房抓藥,七碗水煎成一碗水,盡快給帝姬服下。”

钰淺應聲是,撩了簾子旋身去了。他面色仍舊沉靜,指尖纏着念珠一擺手,眼也不擡道:“都出去。”

衆人心頭驚駭,帝姬的寝殿,丞相一個外男獨自留在這兒,怎麽樣不妥當。然而他說的話不容忤逆,太醫內侍們眼神上一番來往,只好聞言躬身應是,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金玉走在最後頭,面色萦着幾分憂色,很是放心不下,一步三回頭。

這個節骨眼兒上,殿下這樣虛弱,搖晃一下就能散架似的,丞相再喜怒無常,也不至于對着個重病之人下毒手吧!她沒個奈何,只好在心頭安慰自己,最終咬咬牙旋過身,反手合上了殿門。

聽窗外,雨已經停了,唯有檐下還有淅淅瀝瀝的脆響不休。雨過便該是天晴,該是苦厄過去的好兆頭,然而這會兒不是白天,沒有虹橋,沒有溫暖的日光,夏令的夜晚,天色重得像無底的洞,黑漆漆一片,風聲呼嘯着有朔冬的意味,像精怪的吟唱,要引人堕入無盡的深淵。

她躺在榻上,閉着雙眸無聲無息,安靜得像入了畫,一頭的青絲鋪在枕上,如墨又如綢。

胸腔裏有東西要炸裂開一般,燒得人坐立難安心神不寧。他眸光微動,端詳她良久,又伸手去觸她的發,指尖卻在發抖,穿滑過去,五指用力收攏,握住一束冰涼的發絲在掌心。

人前還能強自鎮定,這會兒人去殿空,他的怒火幾乎要燒透半個冷夜。在英華殿外看見她,孤零零地躺在雨中,那副孤苦可憐的模樣簡直令他心如刀絞。

他低頭吻她的額,薄唇似乎有些遲疑,帶着幾絲試探的意味,最終溫柔地落下去,隔着冰冷的巾栉仍舊能觸及那火一樣的溫度,幾乎要灼痛他的唇。

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他是一副石鐵心腸,居然會為了她心慌意亂。在暴雨中看見她,那時的滋味叫人畢生難忘。那是一種惶恐得瀕臨失控的滋味,究竟在惶恐什麽?怕她死麽?怕失去她麽?

最初對她,明明只是金蠍蠱勾惹起的欲念,從何時變得這樣難以割舍?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熾熱而柔軟,仿佛能燒熱積年的霜雪。

人總是出于本能地渴望同類,她是他養大的人,某種程度上其實與他許多相似,譬如殺人不眨眼,譬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然而她又是矛盾的,一面工于心計,一面童稚天真,一面冷漠自私,一面又能為了不相幹的人犧牲自己。

在她臉上鮮少看見笑容,然而怪異的,他居然清楚地記得她笑的樣子。紅唇綻開,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彎彎的眼睛像月牙,明媚堪比三月春光。

然而這時她緊閉着眼睛躺在榻上,毫無生氣的,呼吸太輕薄,屏息去聽才能分辨一二。他的怒火難以抑制,今日之事,若沒有太後授意,單憑皇後那個蠢物怎麽有這個膽子!

正思忖着,外頭傳來一個太監的公鴨嗓兒,隔着門板揚揚長長地響起,呼道:“皇後娘娘駕到——”

話音方落,坤寧宮的儀仗已經進了碎華軒。金玉面色大變,暗道這個皇後果真是陰魂不散,殿下都讓她折騰成這樣了還不甘心麽?這都找上門兒來了!她心頭悲憤,面上卻不敢表露,只好領着一衆宮人出去迎駕,跪伏在地上高呼:“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岑皇後扶了娉婷的手立在院中,垂了眸子掃一眼衆宮人,略皺了皺眉,纖纖玉指撚着手巾掩鼻子,眼中有幾分嫌惡之色,曼聲道:“聽說帝姬身子不爽?”

這口吻輕描淡寫,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态。金玉跪在地上聽得鬼火起,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在這張金尊玉貴的臉上,狠狠咬了咬牙,暗諷道,“回娘娘,帝姬在英華殿外跪了好幾個時辰,跪到大雨傾盆也沒等到讓她起來的旨意,受了風寒,正發着高燒呢。”

娉婷眉毛一挑上前,指着她怒斥:“不要命的東西!怎麽敢這樣跟娘娘說話!”邊說邊挽袖子要朝金玉揮耳刮子。

是時殿中信步走出一個人,曳撒與長發都是半幹,卻不掩絲毫風華。謝景臣施施然而來,對掖了雙手,垂眸道:“臣恭請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娉婷手上的動作,只得堪堪作罷,領着一衆坤寧宮的內侍朝他屈膝,異口同聲恭謹道:“丞相千歲。”

關于謝丞相的手段,宮中女人即便不曾親眼見識過,也都有耳聞。婦道人家膽子小,見了他,岑皇後面色微變,若非無可奈何,她是絕不願與這人打什麽交道的。然而轉念一想,這人再耀武揚威也是在旁人面前,再大的功勞和權勢又如何,官場上那套罷了。他尊她一聲皇後便要忌憚她聽她的話,權傾朝野又如何,和奴才有什麽兩樣!

如是一想,岑婉心神稍定,望着他道:“帝姬昏迷,聽聞是丞相将她送回來的?”

謝景臣語調平平說個是,又垂着眸子朝皇後道:“帝姬就在寝殿中,娘娘既然來了,何不進去看看。”

皇後見他言辭恭謹,心中驕矜更甚,挑起個微微颔首,“無需丞相提醒,本宮此來,原也是來看看帝姬的。”說完便要領着一衆宮人進寝殿。

他琵琶袖一擡将人攔下來,淡淡道:“帝姬正是病中,太醫交代不能讓人叨擾,皇後娘娘随臣入殿便是。”

岑婉略皺眉,思索了一陣便妥協,讓娉婷等人在院中靜候。謝景臣朝她微微躬身,牽了袖子朝前一比,唇角挂着絲寡淡的笑,“娘娘請。”

岑皇後也未多想,提步上前入了殿,從外間穿行而過,謝景臣替她打珠簾,繞過仕女圖屏風引着她一路到帝姬的繡床前。

床前垂挂着菱紗緞子,沒有合攏,縫隙裏透過一張蒼白如紙的面容,雙眸緊合,額上覆着冰鎮巾栉,果然是一副重病的情景。

在這紫禁城裏,病同死一樣不吉利,皇後覺得有些晦氣,看了幾眼便收回了目光。回首看謝景臣,也不多繞彎子,單刀直入道:“謝大人,帝姬這副樣子看來不大好,本宮放心不下,還是将欣和接到坤寧宮去将養為好。”

他一哂,眼皮子略擡觑皇後一眼,目光如冰:“将帝姬接到坤寧宮,這恐怕不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的意思?皇後心頭驚慌,面色一陣青白交織,不自覺地朝後退了一步,強自鎮定道:“本宮不明白大人是什麽意思。”

他輕撫念珠寥寥一笑,寒聲道:“娘娘承認也好,裝糊塗也罷,臣只想告訴娘娘,欣和帝姬在臣的眼皮子底下,誰都不能動她一根毫毛。”

岑皇後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忤逆她,霎時怒急攻心,指着他口不擇言地道:“謝景臣,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你在同誰說話?本宮是皇後,是這大涼的一國之母!你算什麽東西,仗着自己位高權重便不把本宮放在眼裏麽?不過我高氏皇族的一個家奴一條狗,竟敢對本宮如此無禮……”

他眼色驀地一寒,指尖微動,一枚沾了劇毒的銀針飛擲而出,不偏不倚刺入皇後的眉心。那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甚至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身子便軟軟地滑倒了下去。

身後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謝景臣凜了眸子微微側首,将好對上阿九驚愕的目光。

☆、42|4.13

夏令的天說不清,才小的雨又漸漸大起來,來勢洶洶。

這樣大的雨勢在北方少見,萬道雨箭落在紅牆綠瓦間,也狠狠刺入碧落池,濺起半尺來高的水珠,浪聲滔天。宮燈在房檐屋角下飄飄搖搖,襯着電閃雷鳴,遠看去就像是鬼火,孤寂的,詭異的。塘中的池魚早已被這場風浪攪得精疲力竭,奄奄即将睡去。

才剛雨停了陣子,是以皇後帶來的人都杵在院子裏,這會兒雨又大了,嘩啦啦的雨珠子不住從天上往下倒,坤寧宮的太監宮女們始料未及,兜頭蓋臉挨了淋,渾身濕漉漉的,看上去又滑稽又狼狽。

娉婷心頭火起,暗罵了兩句鬼天氣,複又擡起右手往頭頂上遮了遮,略思忖便提步往屋檐下頭走,一面走一面回身看一衆宮人,壓低了聲音斥道:“都是呆木頭還是怎麽,下這麽大的雨不知道躲麽?還不過來!”

幾個奴才微微一愣,來不及多想便緊步跟上去,然而任誰也沒料到的,他們的姑姑将将牽了裙擺要上臺階,有人卻身子一側,就那麽直杠杠地擋在了她跟前兒。

天上在下雨,人就要低頭,娉婷一怔,視線裏驀地闖入雙幹幹淨淨的繡花鞋,她蹙眉擡頭看,卻見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意态閑閑地站在眼前,雙臂環在胸前,面上似笑非笑,俨然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雨愈下愈大,沒命似地從天上倒下來,娉婷滿身滿臉都是雨,哪裏還有工夫同她周旋,也不說話,只步子一轉欲從另一方上去。

眼瞧着坤寧宮這群人淋成落湯雞,金玉大感痛快。這幫子為虎作伥的東西,平日跟在皇後身邊兒作威作福,帝姬這會兒還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這幫子奴才想上來躲雨?哪兒那麽容易!

她心頭咬牙切齒,面上卻仍舊含笑,只往左邊兒邁出一步,重又不偏不倚攔在了娉婷身前,故作驚訝地咦了聲,道:“娉婷姑姑想做什麽?”

跟大雨底下站了這麽久,娉婷身上的衣裳早濕透了,黏黏膩膩地貼着皮肉,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聽金玉這麽一問,她登時怒火攻心,氣急敗壞道:“你這問的不是廢話麽!這雨跟瘋了似的,是個人都得到房檐底下避雨!”

“是麽?”金玉勾起個冷笑,聲音驀地沉下去:“帝姬今日在英華殿前跪了那麽久,烈日曝曬疾風暴雨,姑姑果然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沒想到比欣和帝姬還金貴,主子都受得的東西,你倒受不得。”

這話說出來,聽得一衆宮人冷汗直冒。紫禁城裏人人皆知,娉婷姑姑在宮中年歲已久,又是皇後身邊的紅人,主子跟前兒是奴才,奴才跟前兒卻頂小半個主子,被人這麽吡噠是破天荒頭一遭,活活氣死不說,這麽大頂帽子扣下來,可不是好消受的。

娉婷胸中怒火翻湧,然而礙于人前又不好發作,只得竭力扯出個笑容,口裏道:“金玉,這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帝姬是金枝玉葉,怎麽能拿來和我們這些做奴才的相提并論……”

“帝姬金枝玉葉,尚且能淋雨淋得重病不起,”金玉寒聲打斷她,眼風兒掃過去,慢條斯理道,“姑姑怎麽就淋不得了?”

雨水肆無忌憚沖刷全身,娉婷大感惱火,一時也顧不得儀态風度了,揚手指着金玉,厲聲道:“你算個什麽東西,竟然教訓起我來了?”

“娉婷姑姑見諒。”金玉朝她漫不經心鞠一禮,雙手對叉在腹前漠然道,“奴婢無品無階,說教訓姑姑,那是萬萬不敢的。只是相爺不讓人叨擾帝姬休息,姑姑若執意如此,置相爺的話于何處?”

娉婷跟在皇後身邊多年,一貫足智多謀伶牙俐齒,可這丫頭擡出謝相說事,那一瞬竟堵得她啞口無言,口裏“你”了半天也沒擠出個下文來。

金玉一笑,換上副恭恭敬敬的神态,朝她垂首道:“并非奴婢為難姑姑,實在是丞相之令難違,相爺的性子與手段姑姑想必也有所聞,難道就不怕觸怒謝大人麽?”

話音落地,娉婷面色倏忽大變。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她跟在皇後身邊多年,也可謂閱人無數,方才謝相言行無不處處護着欣和帝姬,加之金玉的語氣,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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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靳月大徹大悟,夫君是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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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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