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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3| (12)

麽說,他眉眼間的神色驟然變得晦暗,望着她良久,終于再次開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殿下無需這樣自暴自棄,情傷這東西,剛開頭的時候能要人命,時間長了也便淡了。”

從一個太監嘴裏聽見這麽番道理,這着實有些新奇。她吸了吸鼻子定定看着他,下巴擱在膝蓋上,狐疑道:“聽公公這話,似乎對男女之情頗有見解?”

他緩緩搖頭,“奴才一個閹人,十來歲便淨身入了宮,從未經歷過男女之情。只是在紫禁城裏的年歲長了,看得多了,自然也而然也能悟出些東西來。”說着一停,似乎不再想同帝姬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去攙她的手,道:“殿下方才說自己無礙,能走麽?”

欣榮試着動了動左腿,登時扯着心肺地疼。她大感窘迫,嗫嚅道,“恐怕……恐怕走不動吧。”

趙宣道個哦,手上的動作頓住思忖了會子,又道:“殿下淋了雨恐會受寒,若是殿下不嫌棄,奴才大可将殿下背回玉棠宮。”

背?

欣榮聽了一陣尴尬。轉念一想,趙宣的提議也不是不可行。她堂堂一個公主,半夜三更在雨地裏坐着也太不成話了。宮裏最難防的就是空穴來風,這樣失儀的事若是傳到皇父耳朵裏,指不定怎麽責難她母後。幸而這回撞見的是趙宣不是別人,她同他的交情雖然談不上過命,可要他答應不對外張揚,這總不難辦到吧!

再者說,這人只是個太監,即便同他有些接觸也無傷大雅。

心頭琢磨着,帝姬緩緩點了點頭。他便身子一動,在她跟前半蹲下雙腿。她略遲疑,雙手試着去環他的脖子。

待她攀上肩背,趙宣的聲音從前頭傳過來,語調帶着幾分莫名的輕柔,問:“殿下捉好了麽?”

她嗯一聲,兩手在他胸前交疊在一處,扣得緊緊的,“好了。”

趙宣将傘遞給她,雙手繞到後頭去托她的腿,緩緩直起身,這才驚覺背上的姑娘輕盈如燕。他掂了掂背上的重量,淡淡道:“殿下比從前瘦了不少。”

這話聽着總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勁。帝姬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高興了,“公公這話好生奇怪,本宮從前很胖麽?”

他一笑,幾絲淺淺的笑紋攀上眼尾,也不再說話,只是背着她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下雨天,又是這個時辰,長長的宮道上連半個人影都瞧不見。兩個人的天地,腳步聲卻只有一個人的,欣榮伏在他肩上,耳畔是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頭頂的傘蓋上,發出連綿的悶響。

她向來是個話多的人,這會兒卻沒什麽聊天的興致,惘惘的伏在他背上,小臉上一派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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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出人意料,趙宣卻冷不丁地開了口,緩緩道:“中元節快到了,殿下晚上還是少出門為好。白日裏人多陽氣重,鬼怪不敢現身,夜深人靜的時候可就說不準了。”

欣榮被他一番說辭攪得心中惶惶,緊張兮兮四處張望,将好瞧見映在青石地上的樹影,枝幹橫生張牙舞爪。她吓了一跳,不自覺地收緊環保他脖子的雙手,惴惴道:“公公可別吓唬我,皇父乃真龍天子,什麽鬼怪鎮不住!”

他一嗤,慢慢悠悠道:“後宮之中最多的便是女人,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陰氣重。殿下自幼在宮中長大,自然明白內廷的血雨腥風。”他說着一停,換上副陰森森的口吻恫吓她:“奴才聽說,千年中元節的夜裏,有個宮女半夜起來出恭,撞見個提宮燈的女人,脖子上頭光禿禿的,沒有腦袋……”

她一面聽着一面在腦子裏想,不禁尖聲叫了出來,将整張臉都埋進他頸窩裏,顫着聲道:“公公別說這些來吓唬我,大晚上的,聽得人瘆的慌!我往後夜裏都不敢出門了!”

他眸子裏劃過幾道精光,有種奸計得逞的意味,意态閑閑道:“奴才可不是吓唬殿下,這事兒好些人都知道,那宮女被吓破了膽,連夜就給打發出宮了。”

都說世上最卑賤的莫過于太監,去了子孫根,不男不女陰陽怪氣,常年拿膝蓋走路,矮人一等勾腰駝背,可趙宣卻全然不同。他有一把動人的好嗓子,說話的聲音溫潤流麗,還有一副筆挺的身板,有種頂天立地的氣魄。

欣榮打量他,從她的角度将好能瞧見他的左耳,一片夜色中,那片肌理白得似能反光。當太監的都有些女氣,少不得塗脂抹粉,她有些狐疑,伸手在他的耳垂上捏了一把,引得前頭的人渾身一僵,回過頭來看她,居然滿臉錯愕:“殿下摸奴才幹什麽?”

欣榮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自己只是想看看他有沒有抹粉,怎麽到他嘴裏成這樣了?她挑高了眉毛瞪他:“誰摸你了?”

他古怪地望她半晌,好一會兒似乎下了什麽極大的決心,嘆道:“奴才知道殿下心頭不痛快,要是這麽能好受些,奴才勉為其難吃點兒虧,您就放心大膽地摸吧!”

“……”

*********

尋常姑娘一場病下來元氣大傷,将養個小半月也不能下地,可阿九到底不是身嬌體弱的金枝玉葉,不消三天便斷了湯藥生龍活虎了。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她站在廊庑下觀望這處院落,青瓦飛檐,朱紅抱柱,幾縷霞光從雲縫裏透過,在一磚一瓦上鋪陳開。院中有幾個宮人在灑掃院落,黃竹條捆成一把,刷刷從地上拂過去,愈發襯出安穩現世的況味。

過去從不覺得這個地方美麗,今日來看,奇異地有些別樣的風情。還未到晌午,日光是傾斜的,以別出心裁地角度普照草木。幾株六月雪已經絢爛到極致,雖有落白不斷,但擋不住頂上的枝繁花茂,絹白的花兒一團簇擁一團,擠在枝頭,一個晃神間再去看,似要與天上的白雲千朵相勾連。

一陣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側目去看,卻是金玉抱着把玫瑰椅走了過來。一張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額角上隐隐有些汗珠,看上去似乎有些吃力。

阿九不明白她要幹什麽,連忙幾步上前去接,皺眉道:“好端端的,為什麽把椅子搬到院兒裏來?”

金玉累得氣喘籲籲沒什麽功夫說話,将玫瑰椅往地上一擺,這才擡起闊袖擦額角的汗水,“這還用問麽?搬把椅子過來,當然是給殿下你坐的。”邊說邊将阿九往椅子上按,一面替她捶肩一面續道:“殿下您想想看,前些日子您多倒黴啊,又是摔觀音像又是被罰跪,曬曬太陽也好去晦氣嘛!”

阿九哭笑不得,好在一貫知道這丫頭神神叨叨,也沒怎麽介懷,索性順她的心意,安安生生坐在下來曬太陽。金玉見她不排斥,伺候得愈發賣力起來,捶肩揉手臂樣樣來,笑盈盈道:“殿下,輕重合适麽?”

她點點頭,金玉心頭一喜,眼珠子一轉,緩緩道:“殿下也知道,奴婢過去在相府是個粗使丫鬟,沒伺候過人。因着這茬兒,大人還專程請了嬷嬷來教導奴婢呢。”說着一頓,換上副語重心長的語氣,緩緩說:“這麽一想,大人對殿下可真是好呢。”

阿九皺了皺眉,轉頭觑金玉一眼,“莫名其妙的,怎麽又提起丞相了?你這丫頭,有事沒事兒老把個大男人往嘴邊兒挂,該不是還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垂涎謝大人的美色?給奴婢十個膽子也不敢哪!”金玉驚惶惶的,探首一番東張西望,又豎起根食指在唇邊,朝她緊張兮兮道:“殿下可千萬別拿這事兒開玩笑,要是被謝大人聽了去,只怕我這條小命就保不住了!”

阿九好整以暇地觀望她面色,打趣兒道:“這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你不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麽?”

“您就笑話吧!”金玉雙頰鼓囊囊的,沖她做了個鬼臉道:“天底下哪兒找我這麽忠心耿耿的奴才,您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就知道取笑我!”

她忍俊不禁,搖着手道:“好了好了,你別生氣,我知道你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往後再不取笑你了還不行麽?只是你說話也得有分寸啊,哪兒有姑娘家成天把個大男人挂嘴邊兒的?”

金玉哼了一聲,也顧不上什麽主仆了,雙手環在胸前朝她道:“你以為我想麽?要不是看你這榆木疙瘩不開竅,我才懶得鹹吃蘿蔔淡操心呢!平時多玲珑剔透的人,怎麽在這樁事上這麽遲鈍呢?”

阿九微怔,顯然沒明白她在說什麽,讷讷道:“什麽不開竅?你說話怎麽也學着繞彎子了。”

金玉幾乎快讓她給氣死了,捧着心口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我的阿九姐姐,我的好帝姬!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啊?人家謝大人對你有意思,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出來了,您就準備這麽裝傻充愣地拖着麽?”

她唬一跳,壓着心口道:“怎麽又開始胡說了!”

“誰胡說了?”金玉的眉毛越挑越高,幾乎捶胸頓足:“那天你被皇後責罰,暈倒在英華殿外頭,啧啧,你是沒看見大人那模樣多吓人,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似的!要說這是對你沒意思,砍了我的腦袋我也不信!”

這話言之鑿鑿,說出來教阿九的耳根子都開始發熱。胸口裏頭突突地跳,腦子裏無數零碎的畫面走馬燈似地閃過去,她想起那日夜裏他的吻,點在她嘴角邊,落在她唇上,輕輕一碰就令人渾身發顫。

說起謝景臣對她有意思,似乎,似乎還挺像那麽回事兒……可是這未免太荒謬了,像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對她産生哪怕一絲的感情?

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亂,她困頓地皺眉,擡手撐着額道:“不可能的,金玉,你并不了解謝大人,他不會喜歡我的。”

真是個冥頑不靈的人,簡直油鹽不進!金玉滿臉的無可奈何,蹲下身子仰頭看她,懇切道:“殿下,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一門姻緣,謝丞相人才風度當世無二,也無怪乎皇後費盡心機要将欣榮帝姬嫁給他。謝大人喜歡你,難道你不喜歡他麽?若是兩情相悅,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這話其實說的不假。女人是依賴感情的,有了愛情就有了能續命的資本,有了一切。可是男人和女人截然不同,他們有野心,有對權力的追求與渴望,一份虛無缥缈的感情算得了什麽呢?若真要權衡利弊,随時都會被丢棄吧。

腦子裏亂作一團,她疲乏地捏了捏眉心,嘆息道,“金玉,你太天真,任何事情都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金玉皺了皺眉還想說話,宮門那頭卻疾步進來個小太監,朝阿九恭謹道:“殿下,容昭儀來了。”

容盈,無事不登三寶殿,她來做什麽?阿九心頭狐疑,半眯了眸子微微颔首,“知道了。”

金玉朝外頭張望了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又正兒八經道:“對了殿下,說起來咱們還該好好謝謝容昭儀呢。”

她挑眉,“為什麽?”

“上回皇後娘娘責罰你,我和钰淺姑姑走投無路,還是她提醒咱們出宮去找謝丞相的呢。”金玉摸了摸下巴,感嘆道:“好歹這宮裏還有幾個心地良善的人在,要是人人都跟皇後似的,那咱們的日子不知多難過呢。”

心地良善?阿九唇畔挑起個寡淡的笑。

天下烏鴉一般黑,相府長大的人裏頭怎麽會有所謂的好人?暗無天日的五年光景,早讓她們忘了什麽是良善,容盈這回能出手幫她一把,或是對她心懷愧疚,或是報答她救命之恩,而最可能的,恐怕是別有所圖吧!

☆、45|4.13發表

宮中母憑子貴,懷着龍種的嫔妃,身份地位都非比尋常。門外傳來一道太監的公鴨嗓子,呼“容昭儀至”。話音方落,金光底下便走來位膚光勝雪的美人,扶着邊上宮女的手,明媚的面上含着絲端莊淺笑,翩翩款款,發髻上的金步搖颠顫間流光四溢。

阿九面容漠然地觀望容盈,暗嘆世事諷刺。曾幾何時,她們都不過是流落街頭的乞兒,孤苦無依風餐露宿,如今不過幾年的光景,卻都搖身一變成了人中龍鳳。

她的目光落在昭儀平坦的小腹上,神态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難以想象,阿四體內竟然孕育着一個孩子。她唇角勾起個笑,有幾分新奇又有幾分無奈。孩子……如她們這樣的人,也能有自己的骨肉麽?

思忖着,卻見一身錦繡的美人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兒,精巧的一張玉貌上端的是笑容滿面,上前拉她的手,一副熟絡得很的姿态,蹙眉道:“前些日子聽聞帝姬卧病在床,想來探視又怕叨擾你休養,可真是急死我了。”稍稍一停,視線在她身上細打量,換上副關切的口吻:“看帝姬臉色不錯,身子将養得如何了?”

兩個都是謝相府裏裏調|教出來的人,人前做戲是把好手。真情流露也好,虛與委蛇也罷,真真假假誰能分辨得清?阿九沖她笑笑,兩人攜手往屋裏走,且道:“讓容母妃挂念,真教欣和過意不去。宮中醫正們醫術高明,自然藥到病除。我已經大好,母妃放寬心。”

容盈眉宇間顯出幾分松泛,似乎長籲一口氣,壓着心口道:“聽你這麽說,我也就放心了。”說着略頓,擡眼看她,語調裏出透出幾分愧怍的意味來,壓低着聲音道:“那日帝姬你受罰,我心急如焚。可你也知道,這人在氣頭上啊,越勸越惱,我若求情,只怕皇後娘娘大發雷霆,更要教你受苦……”

阿九請她坐,面上寥寥一笑,一面吩咐宮人看茶一面道:“母妃放心,欣和明白其中道理。何況那日是欣和不慎摔碎了太後賜給您的觀音,有錯在先,皇後娘娘要怎麽責罰都無可厚非,欣和絕無怨言。”

兩人說着話,外頭宮女進來奉上茶果。她側目,眸子不着痕跡從容盈面上掃過去,淡淡道:“我與昭儀有些體己話要說,都退下吧。”

聞言,立侍的宮女們諾諾應是,佝着身子按序退出了正殿,走在最後頭的反手合上了殿門。

起先都是在人前打虛晃子,宮人們都撤了下去,再多的掩飾似乎也不必了。阿九面上的笑容一寸寸褪了下去,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盅抿一口,眼也不擡,寒聲道:“你我相交多年,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同人繞彎子,容盈,你此來所為何事,不妨直說。”

容盈在玫瑰椅上動了動身,右手習慣性地去扶腰,聽阿九說完,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着頭嘆道:“你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和從前在相府時沒有任何不同。”

“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阿九邊說邊擡眼看容盈,是時窗外日光明媚,透過枝葉的縫隙照亮那張白皙的面龐,不施脂粉,卻仍舊美豔動人。她審度那張臉,忽然半眯了眸子,漠然道:“那日皇後發難,你刻意提點我宮中的人去求丞相,恐怕不單單是想救我性命那麽簡單吧。”

容盈的食指落在花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畫圈兒,聞言一笑,唇畔的笑色卻有些凄寥的意态,淡淡道:“所以諸多姐妹中我最不喜歡你,因為你太聰明,什麽都瞞不過你這雙眼睛。”

“可我有些不明白。”阿九蹙眉道,“皇後重罰一個帝姬,這樣大的事遲早也會驚動朝中臣工,你多此一舉,究竟想做什麽?”

“宮中盛傳大人對你欣和帝姬情有獨鐘,我不過是想看看,你在大人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果然,男人就是男人,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容盈溫聲漫語,垂下眸子端詳指尖的護甲,一派地漫不經心。

簡單勾勒的一句話,露骨而直白,沒有任何的點綴,語調之中甚至是顯出些許輕浮。阿九有些反感,沒心情同她扯這些,只是眉頭越皺越緊,“你是何來意?”

容盈微微側目,眸中神色卻驟然變得凝重起來,沉聲道:“事到如今,其實我也沒什麽可隐瞞的了。”言罷稍頓,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道:“阿九,我腹中的骨肉不是皇帝的。”

話音落地,仿佛一塊巨石從千丈高的山崖上直直墜落,抨得人腦中一片空白。阿九驚愕不已,瞪大了眸子道:“你說什麽?”

容盈不是嫔妃麽,腹中的骨肉不是皇帝的……這是什麽意思?她皺着眉頭思索一番,忽然面色大變,微掩着口不可置信道:“你竟與人私通?阿四,大人費盡心思送你入宮,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怎麽會做出這樣糊塗的事?”

“你知道什麽?”容盈的反應卻出奇地激烈,赤紅着雙眸狠狠望向她,話音出口,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狠聲道:“這十七年來,我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是個人!大人養育我們長大,到頭來也不過拿我們當棋子罷了!這樣可悲的日子,我受夠了,我是個人,我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樂,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阿九萬分震驚,愣了好半晌也才低聲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殿中央擺着樽青銅香鼎,輕煙袅繞而上,絲羅密布交織如網,無形便将人困了進去。滴答的是玉漏聲,窗前的盆景上落了只斑斓的彩蝶,打了個旋兒便從窗屜子的縫隙裏飛了出去,绮麗的蝶翼被金光照得幾近透明,迎向廣袤無垠的泱泱天地。

容盈漸漸平靜幾分,擡起雙手掖掖臉,唇角勾起一絲苦笑,斂眸道:“是宮中的一名太醫,貌不驚人言不壓衆,可只有與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活着,不是一具行屍走肉。”說着稍頓,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阿九,你沒有愛過,所以不懂愛。這四方朱紅高牆,消盡多少女人的半世韶華?我不願再生不如死,所以我要出宮,我要生下他的骨肉,我要逃離這紫禁城的一切!”

逃離這紫禁城的一切?這人怕是着了魔怔吧!阿九覺得她太過天真,搖着頭道:“你何時也變得如此天真?這是一個死局,走進來就抽不開身,愛算什麽?你要與那人雙宿雙飛,可思量過背叛大人會有什麽後果……”說着忽然面色一變,複驚道:“那日你受了重傷潛入我宮中,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吧?”

陷入愛情的女人是瘋魔的,善言谏語根本聽不進去。那仿佛一道光,讓死透一次的人重新活了過來,從阿鼻地獄的無盡苦難中超脫,能渡盡人的一切苦厄。飛蛾撲火,即使九死一生也要拼命一試,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後果呢?

容盈似乎不願再同她多做争辯了,索性單刀直入,凜眸道:“我既敢造下因,自然便敢去承擔果。我同瑞熹已約定好了,明晚子時三刻便逃離內廷遠走高飛。”

“遠走高飛?”這四個字聽來無比諷刺,阿九擰眉觑她,“你真的以為自己能擺脫這一切麽?”

“我不知道,可我就算拼掉性命也願意掙一回,事已至此,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沒有到最後,誰知道結局是什麽?

見她這樣頑固,阿九只感到有些無奈,冷着嗓子提醒她:“你難道忘了自己體內有大人下的蠱毒?七日便要服一次解藥,離開紫禁城,你只怕死無葬身之地!”

容盈擡起眼簾定定看她,雙眸之中透出幾分奇異的光彩,沉聲道:“我明晚會潛入相府盜出解藥,來找你,是想求你替我拖住大人兩個時辰,讓我有機可乘。”

相府守衛之森嚴堪比皇宮大內,夜入相府偷盜解藥?這人當相府那群錦衣衛都是吃幹飯的麽?阿九想也不想便一口推拒了,毫不猶豫道:“替你拖住大人又如何?相府之中高手如雲,憑你的功夫敵得過一衆錦衣衛麽?再者說,此事于我沒有半點益處可言,我為什麽要幫你?”

做生意的人講究個雙贏,這是一樁注定虧本的買賣,若成,受益的是容盈,能與心上人離開皇宮遠走他鄉,若敗,勢必觸怒謝景臣,到時候不單是容盈,恐怕連她自己都下場凄涼。

阿九回絕得幹脆,沒有留下任何轉寰的餘地。容盈聞言并不驚訝,面上仍舊平靜如死水。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阿九說得沒錯,這樁事于她沒有半分益處,她的确沒有理由幫自己。

話說到這一步,似乎再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容盈骨子裏是個驕傲的人,也沒有低聲下氣去求她的打算,只是從玫瑰椅上緩緩站起身,容色淡漠道:“我開口求了,幫與不幫都在你。帝姬大病初愈還需靜養,本宮就不多留了。”

阿九微微側目,見容盈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又忽地頓住,聲音遙遙傳來,沾染幾分寂寥秋意似的滄桑,她沒有回身,只是平靜道,“今日一別,再見不知何時,你多保重。”說罷提步,頭也不回地去了。

幾只大雁從天際成群飛過去,院中的花落了,寂寂無聲。

☆、46|4.13表發

皇帝同太後是在第二天清早回的京都。

天家裏頭,規矩比什麽都大,前些日子兩尊大佛不在內廷,凡事由皇後一手操持,如今真神歸位,前些日子鬧出的種種事宜都要做個了結,打頭便是過問欣和帝姬被重罰一事。

橫豎是自己的女兒,聽聞帝姬被皇後責罰以致受寒大病,九五之尊坐在金龍座上面露愠色,白玉扳指磕在花梨雕案上,發出幾聲砰砰地悶響,蹙眉道:“摔碎了老祖宗禦賜的玉觀音,論罪确實當罰,可帝姬體弱,皇後也太不知輕重了。”

內廷中事,大大小小都少不得司禮監。殿下是秉筆于耿德,他抱着拂塵侍立,聞言朝皇帝作一揖,言辭恭謹道:“回大家,其中有天大的誤會。那日皇後娘娘的确罰帝姬跪于英華殿外思過,可也不半個時辰的光景便差小江子去請帝姬回宮了,誰知那奴才辦事不力,半道上竟将這事忘到了九霄雲外,這才致使帝姬淋了雨遭了病。”

一個皇後一個帝姬,兩邊都是金貴主子,出了事遭殃的便是手底下的蝦兵蟹将,宮中的老把戲了。這番說辭漏洞百出,皇帝似乎并不怎麽相信,挑眉道,“宮中竟有這樣不知死活的東西?那奴才現在何處?”

于耿德的身子躬得更低,諾諾回道:“大家,那奴才已讓皇後娘娘循宮規處置了。”

好麽,倒是做得幹淨利落,直接便來個死無對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敢這樣無法無天,不拿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麽?高程熹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斥道:“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不由分說便将人殺了,朕要審案子找誰去?還真是反了天了!”

皇帝雷霆震怒,吓得殿裏殿外的宮人跪了一地。于耿德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顫着雙手往前一掖,抖着嗓子道:“大家息怒!皇後娘娘說了,處死小江子,一是痛心帝姬受罪,二是為嚴正宮規。”

宣帝唇邊挑起個冷笑,寒聲道:“嚴正宮規?皇後倒是秉公辦理鐵面無私!”說着揚手将桌上的茶盞掀翻在地,厲聲道:“傳皇後帝姬還有謝丞相來乾清宮,是非曲直還得當面對質,若不了了之,朕豈不成了昏君!”

于公公吓破了膽,跪在地上幾乎開始打擺子,連聲道了幾個是,這才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大殿。葛太後坐在邊兒上捋佛珠,待皇帝發完怒,終于眼皮子一掀看過去。堂堂一國之君,在國事上頭漠不關心,反倒在些細枝末節的地方苦苦糾纏,恐怕是想借着這樁事來彰顯自己是英明國主吧!

她朝皇帝淡淡道:“大家消消氣,龍體要緊。”

高程熹定定神,換上副恭謹的面色望向太後,言辭間恭恭敬敬,道:“兒子方才失态,還望母後恕罪。”說着稍停,眸子一擡試探道:“欣和那丫頭打碎玉觀音一事,還望老祖宗海涵……”

話未說完便讓太後打斷了,她拂袖,面上勾起一絲寡淡的笑容,擺手道:“帝姬畢竟年幼,摔碎觀音像也不是成心的,哀家自然不會往心裏去。倒是大家,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為着這麽樁事同皇後置氣。帝姬如今一切康健,罪魁禍首也已經伏法,皇後這麽些年來操持後宮,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時大意也不是什麽不可饒恕的罪過。”

皇帝到底不敢忤逆太後,即便心中不滿也不敢有所表露,因颔首稱是,諾諾道:“老祖宗教訓的是,兒子省得的。”

*********

乾清宮有旨意,任誰也不敢怠慢。

謝景臣入禁宮,沿着兩宮間的夾道緩緩而行。天氣太大,豔日霞光流轉在朱紅曳撒上頭,走幾步便教人發汗,裏衣有些濕了,風吹過來居然有些寒津津的涼意。

他仰面看頭頂,流雲千朵都鍍上一層薄金,托得宏宏紫禁峨峨巍巍。

紫禁皇城的四方天地,像極一個詭異的圈兒,世人往往愚昧,削尖了腦袋往裏鑽,為名為利為己為欲,卻不知兜兜轉轉總要回到原點。攀爬得再高,也總會有跌落凡塵的一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屆時是上天或是入地,誰說得清呢?

心頭一面忖度,一面往前方瞧,說來何其地巧,他一擡眼,将好瞧見從月洞門裏翩翩而來的人。年輕的姑娘着流仙廣袖裙,舉起團扇遮擋日光,雕花扇柄上綴着一段杏色的流穗,垂下來,掃過那雙月牙似的清亮眸子。

目光交接只是剎那之間。阿九側目,他從宮道的另一頭緩步行來,黑紗翼善冠色澤偏冷,愈襯得那張面容玉似的光潔,身邊沒有侍從,他只身一人,地上的長影顯出幾分孤清的意味,帶着幾分只可遠觀的高潔況味。

如此的偶遇誰也不曾料到,她有些納悶兒,紫禁城這樣大,乾清宮又處于中心地帶,能通達的長街小徑數不勝數,可見她和他是真的有緣,這樣都能撞個正着!

她神色變得微妙,腳下的步子頓住,扇子從頭頂放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着,居然有些進退維艱。

眼下怎麽辦?裝作沒看見麽?可方才四目相對,他顯然也看見她了!大大方方過去打招呼麽?她心頭又別扭得厲害,說來說去都怪金玉!有事沒事兒就在她旁邊說謝景臣喜歡她,一來二回,居然令她都有些信以為真了!

心頭一番打鼓,他卻徑自過來了,朝她微微揖手見個禮,道:“臣給公主請安。”

人都到跟前兒了,再躲也不能躲到天上去,阿九略定神,團扇擋着半張臉朝他微微點頭,“大人不必多禮。”

他口裏謝恩,直起身後又朝她走近一步,随口道:“殿下也是去乾清宮麽?”

這樣的距離有些暧昧,她心口一陣發緊,忽然就感到一絲慌張,口裏應是,“皇父召見,想來大人也是去乾清宮吧。”邊說邊拿眼風望金玉,眸光裏居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她局促不安,他卻是一副坦蕩自在的樣子,擡手一比請她先行,很是自然地對她提議:“既然如此,臣與殿下倒是同路,不如一起去。”

“……”阿九不想和他同路,然而這麽多雙眼睛瞧着,駁謝景臣面子就是自個兒找死。她有些悻悻的,臉上擠出個幹巴巴的笑容來,萬分艱難地說個好,“既然如此,那就和大人一道去吧。”

那頭金玉還在邊兒上興致勃勃地觀望,瞧見她的笑容幾乎都想翻白眼了。笑得比哭還難看,這心口不一得也太明顯了吧!她不大理解,謝丞相如立雲端,這麽個秀色可餐的美人兒,和他走一路有這麽難受麽?

兩個人并肩朝前走,誰都沒再開腔,徐徐的微風中那步伐緩慢,長街上是金光投落的人影,一高一矮相得益彰,一不留神就入了畫。

乾清宮外頭的空地上停着鳳辇,阿九眸光一閃,神色忽然就變得凝重起來。看這模樣,岑皇後已經先到了。

起先钰淺從司禮監那頭打探來了消息,說皇後那頭已經送了個替死鬼出來,就這麽将事情推了個一幹二淨。她覺得可笑,這些宮裏的貴主果然不拿奴才當人看。一面又有些可憐那死得冤枉的小太監,平日裏為主子做牛做馬不說,緊要關頭便是命也得交代出來。

一面思忖着,耳畔卻傳來謝景臣的聲音,恭謹道:“臣恭請大家萬福聖安,老祖宗萬福金安,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阿九心頭一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入了乾清宮正殿。因連忙垂下眸子規整心緒,視線所及是龍袍下擺的八寶立水,她定定神,恭恭敬敬朝主位上的三人見禮請安。

“行了,都平身。”說話的是葛太後,語調平靜聽不出喜怒,指了指邊上的圈椅請兩人坐,一面吩咐侍立的宮人奉茶。

“謝老祖宗。”阿九福了福,起身的剎那間略微擡眸,目光不着痕跡地掃過皇後。這位大涼的坤極端坐在太後身側,錦衣華服,眸光木木的沒有靈氣,不知落在何處,面色也蒼白得不尋常,看上去像是抱恙多時。

自那日于碎華軒被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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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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