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難決一高下
夜深,雪重,風如吼。
關雪羽翻身下床,只覺得遍體飕飕,敢情睡前忘記關窗,夜半起了風,降大雪,氣溫猝降,這會子确是冷得人心眼兒裏發慌。他披上長衣,過去拖了窗,只覺得兩片牙床恁自咯咯交戰,這七指雪山可真夠冷,此時此刻,滴水成冰,真夠人受的。
點起了一盞燈,才發現到,這燈盞別出心裁,是一只整個透剔靈巧的海螺,空其心,置油芯,一經燃起,光透貝質,其色晶瑩,朦胧乎又似有了一層霧色,端的誘人遐想。
記得初來第一夜,婢子冰兒捧過這盞燈來,說是姑娘的恩賜,囑咐要他收下留用,原來是物者出自佳人靈思創作,感君幽人獨衾,故而相贈,這番情意,便是木頭人兒,也應有所感受。
關雪羽點着燈時,便仿佛看見了鳳姑娘美麗的笑靥,美人的心思恁地這般靈巧,想是物出自佳人的纖纖玉指,一向伴眠芳枕,竟而割愛贈用,此中情意,真正在不言之中。
然而,關雪羽卻寧可自己是一個瞎子——對一切視而不見,情願自己是個聾子——
對一切聞而不知,可悲的是,他既不瞎,又不聾。
因此,他便對環繞在他周圍的一切,不能不有所感觸,是情也,将何以堪?
來到七指雪山,這已是第五天了。
使他大為驚訝的是,在此冰峰之巅,何人有此氣度,鬼斧神工,完成了此一巍峨乾坤?是出自鳳七先生的靈思奇想?抑或是先人的偉大構思?無論如何,這個人的超人氣勢便先已高人一等了。
像是傳說中的廣寒宮,當唐玄宗夜夢貴妃羽化登仙,雙宿雙飛升明月而人“廣寒”,那“廣寒玉為蟾”被形容一片瓊瑤世界,料是極美,想來亦不過如此耳。
關雪羽一步踏入,便被安置在明臺靜苑,一泓流水,半壁修篁,間以老梅臨窗,晨昏對望,簡直有如置身仙境,不知此身何從。
他原以為,此行随同鳳氏父女入山,未必就有殺身之禍,但畢競形同人質。大丈夫千金一諾,既然答應了來。便是刀山劍樹,也義無反悔,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被安置在如此世界,看來形同幽禁。五天來,除對方那個婢子冰兒之外,主人父女敢情一面未現。咫尺天涯,簡直弄不清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關雪羽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這般遇合,已是出人意料。他倒是端的好涵養,好整以暇,見怪不怪,五天來靜坐習功,倒也逍遙自在。五天來他甚至于足不出戶,除了面對着臨窗的那一株綻開紅梅,感覺有幾許沁人清芬之外,他簡直如坐關老僧,這番鎮定功夫,饒是持之不易。
他豈能真的就此相安?今夜風雪催人,寒裳夢回,既已醒轉,索性也就不再睡了。
長劍在案——每一回當他無意間注視着這口劍時,便會滋生出過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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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當年以這口家傳的至寶“青桑劍”見贈時,曾賦與自已多少期望,燕字門一門興衰,随同着此劍的移贈,沉重地便已經落在了自己肩上。時光荏苒,匆匆幾年過去,當年父親贈劍時的情景,恍如昨日,惟誓與願,卻個籌未展,回想起來,怎不令人惶恐?
燈下寶劍如雪——每一回當他注視它時,又不禁會興起了多少豪情壯志,今夜情何必堪,索性舞劍一回吧!
他們燕家奇技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相衍數代,博大精深,如非身體力行,局外人實在難以窺測其身秘,每一回深思力究,便會益加地感覺出其不同凡俗。
關雪羽取出了隐藏在貼身錦囊中的那卷劍譜,推敲觀看了一回,便仗劍來到院中。
大雪未止,風勢猶猛,只搖得千百竿修竹啼嘩作響,那些積存竹梢上的雪花便有如萬點飛星,紛紛下墜,飛舞的竹葉,更似流星飛梭,這一切交織在大雪狂風裏,便見排山倒海之不凡氣勢。
這情景使關雪羽憶起了昔日在青城山,父親每次傳授那套“燕子飛”劍法時的情景,正與今夜十分相似。
今夜,他展開了身法,一口青桑劍在腕底施展得霍霍生風,迎着飛葉落雪,只看見一劍如龍,千氣千幻,劈葉斬雪,極見功力。
驀地迎面疾飛來一只雪鷹,俯沖掠勢,疾如飛星,關雪羽的劍招,正施展到第三十六式“一劍挑天”,觀諸這只飛鷹的來勢,竟是恰當其時。
這一劍迎風破雪,直取鷹首,理當是萬無一失。
偏偏那只雪鷹,是靈巧得緊,迎着如此劍勢,倏地一個馬翻,硬生生地閃開了正面首腹,卻脫不過側面之危,“劈啪”聲中,一只右翅齊中被斬了下來。
墜地的傷鷹,淩厲地翻撲不已,雪地上留下了片片血漬。
關雪羽正自驚訝着此一劍的偏失,立即聽得身邊一人嘆息道:“燕門劍法,果有不同凡響之處,我總算再一次地見識了。”
這語音十分熟悉,像是傳自正面的竹林。
關雪羽方自聽出似為鳳七先生口音,對方卻已似鬼影子一般地現身眼前。
輕袍窄袖,說不出的輕爽利落,俟到他現身眼前,才看清正是此間居停主人鳳七先生。
雪白的銀狐輕裘,既暖複輕,加以剪裁得當,毛翻在外,看來幾與白雪同色,莫怪乎一上來簡直看他不出。
微微一愣之下,關雪羽似有所警地收起了長劍。
這套“燕子飛”劍法,設非是與敵人對陣之間,平常是不易示人的,何況對方更是個中翹楚人物,關雪羽的無限惶恐,實在是可想而知。
鳳七先生明明可以窺守一側,直到對方将整個劍法就其所知地演習完畢,如是便可得窺全豹,他倒偏偏中途現身子對方以警,這便說明了此人的風骨磷峋,有所不為,不失長者之風。
“前輩你早已來了……”
“嗯,倒是有一會兒。”他搖首微微一笑,“我無意看你練劍,但這‘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對我來說,又非第一次拜賞,當年你父燕追雲展示此劍法時,我便拜賞過,高明之至。”
關雪羽無意間似發現到,每次在他談到父親燕追雲時,表情便似有些不大自然,這其間或許隐藏着某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隐秘,只是對方既然不說,自己也就不便追問,倘使為對方恨心之事,便更不欲多問的好。
“這麽說,倒要前輩指正一二了。”
這麽說,旨在試探他是否真的知道,進一步更可了解對方對于此一燕門絕技到底知悉多少?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道:“就拿你方才那一招‘一劍挑天’來說,确已有了相當氣勢,你莫非不以為那只雪鷹來得太以湊巧?”
關雪羽一驚道:“哦?原來前輩所促使……”
鳳七先生點頭笑道:“我雖不能盡知你燕家此一劍法之奧秘,但多年來确也下過一些功夫,方才你那一劍,如果能在空中斬下鷹首,便是一等身手;能将那只鷹就中直劈為二,亦見火候了。劈落鷹翅,只能稱得上已具實力,差強人意而已。不過,以你的年歲來說,總算已是相當不錯的了。”
關雪羽聆聽之下,由不住暗自驚心。
須知鳳七先生所說,正與昔日父親傳授此一劍法時所持論調相仿佛。
他只當此一燕門絕技,萬萬不能為外人所知,卻不知這鳳七先生敢情竟是大有研究,俨然是個老手,口氣老練的很。
“你感到奇怪麽?”
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一絲神秘的微笑:“如果我說,當今天下已無我所不知的奇招異式,這句話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但是我如果說,任何一門派的招式,即使是他們認為最神秘的招法,只要為我一經過目,便将會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記憶,永世也不會忘記,這麽說,實在并不過分——‘燕子飛’這套劍法,便是這樣在我記憶中留下來的。”
事實擺在眼前,不容關雪羽不信。
“來,借你的劍給我一用。”随即向關雪羽伸出了手。
關雪羽微一遲疑,随即把長劍遞上。
鳳七先生接過來,細細在劍上看了一遍,用手指将劍尖彎過及握劍柄,複即松指彈出,只聽得“唏哩哩”宛如鈴串聲響,搖顫出一天銀光。
他接着贊嘆一聲道:“好一口罕世的寶劍——燕雪。你且看我施展此一劍挑天招法,與你可相似否?”
話聲出口,長劍随即揮出。于亂天飛葉裏,只見寒光一道,俨若蛇蟒,一起而落,随即收住了劍勢。
冷哼了一聲,他随即向關雪羽問道:“如何?”
關雪羽愕了一愕,心中好生欽佩,原來對方所施展的這一手劍法,正是燕門嫡系手法,如非親睹,萬萬難以相信,竟然會出諸一門外人之手,此是其一。
尤其令關雪羽感到驚異的是,這一手嫡傳的手法精湛,堪稱無與倫比,漫天飛葉裏,其數何止萬千,然而卻僅僅只有一片落葉,從中一分為一二——這便是關鍵神秘之所在了。
“在下佩服之至,若以這一手劍招而論,便是家父亦莫過于此。”
鳳七先生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父親麽……”便沒有再接下去。
他随即把手中劍遞還給了對方,關雪羽接過來插回鞘中。卻只見鳳七先生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盯視着他,像有話要說,卻又隐忍不發。
“來,我們進去說話。”
身形猝閃,随即躍身而入。
關雪羽跟随進人、卻見鳳七先生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把一雙眸子直視過來。
關雪羽感覺到他像是有話要說,只是對方既不說出,自己也就不必多問。
“這裏你還住得慣麽?”
想不到竟是這麽一句閑話。
“很好,只是長日無所事事而。”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臉上不失嚴肅。
“有件事,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女兒下山去了。”
怪不得一連幾天沒有看見她的人影,只是對此他卻也不便表示什麽,看着他,點一下頭而已。
“你可知她上哪裏去了?”
關雪羽亦只是微笑而已,笑話,你不說我又怎麽會知道?他顯然對鳳七先生把自己硬拘來山的措施,仍然不能釋懷。
“我要她上臨淮關石頭嶺去了。”
“啊?”
這倒使得關雪羽不禁吃了一驚。
石頭嶺上只有出雲寺,出雲寺裏的出雲和尚是自己家門至交,鳳七先生差鳳姑娘去石頭嶺又是幹什麽,莫非尋和尚的晦氣去了?轉念再想,出雲和尚功力智慧俱皆一流,足堪與對方所颌頑,如果是鳳七先生本人前去,情形或許不同,如果鳳姑娘,只怕還不是和尚對手。
這麽一想,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
鳳七先生忽然一笑,諱莫如深地道:“你可擅手談?”
“略知一二。”關雪羽道,“只是下得不好。”心裏卻驚異地忖道:“原來他是找我下棋來了。”
“那好極了,随我來。”
站起來就走,反正是閑着沒事,下棋也好。
關雪羽棋藝并非不精,出雲和尚堪稱是道上高手矣,有時候一個不慎,就許殺成了平手。倒要伸量伸量這位鳳七先生又高到哪裏?
鳳七光生似乎很是快樂,須知棋藝一道,易學難精,最是孤高。在到達某一境界之後,想要找到一個合适的弈友,頗是不易,弈象包羅至廣,博大精深,更能見人胸襟氣勢。奸險狡黠,寬厚和平,一經手談立有所悟。固然雙方對奕,旨在于勝、無所不用其極,只是君子與小人,寬厚與刻薄,王道與霸道,一經交兵便無所遁跡。同樣求勝,有人泱泱大度,對敵人困而不殺,使其知難而退,有人則招招毒惡,胸羅萬險,恨不能殺得你片甲不留,這其中的分野判別可就大了。是以飽學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間,察見人氣度風骨,心性抱負,百試不爽,倒也并非無因呢!
二人穿過了風雪交加之下的一道回廊,那天色似明又暗,一片混沌,蓬蓬亂雪,在風勢裏滾動着,呼嘯而來,迤逦而去,這般情景設非是親身目睹,絕難想象,自然天籁變化如斯,人的存在益見可憐渺小。
一樹冰珠,在風勢裏叮當作響,飛雪之下,人的呼吸都似感困難,這般惡劣氣候,端是罕見。
鳳七先生一腳踏進了拱形的石門,身形陡地拔空直起,落在了上方某處,關雪羽跟進來,瞠然四望,才覺出風停雪止,別有洞天。
敢情這裏顯然已非先時的模樣,竟然巧奪天工地在萬丈峭壁之間開鑿出一片瓊瑤世界,珠簾玉雕,飛檐幻閣,每一樣無不出自自然,都別具匠心,乍見之下,真好比進入奇妙的幻境,如海底龍王寶殿,抑又似歡樂海中的璇宮畫舫,這一切在十數盞深垂的紫貝吊燈映襯之下,只覺得一片五彩缤紛,入目奇豔。
鳳七先生是時已高踞壁巅,那裏高插雲天,築一亭,抹以碧綠,四面風鈴,全是五彩奇貝串列成,在颉颃其勢,而又不得其門而入的風勢迂回之下,只是和諧地撞擊出一片零碎聲響音階,聽起來娛而不噪,只是悅耳而已。
這亭子距離地面,少說也有二三十丈,即使輕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躍而及,三面石壁俱已巧具匠心地建築成蔚蔚宮室,惟獨這一面峭壁如削,拔然直起,不要說草樹不生,簡直連可以借手攀抓的物什也沒有一點,想要上到亭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鳳七先生竟然能在縱身俄頃之間,達于其上,這身輕功造詣,即使未必至“禦風而行”境界,想來卻已相差不遠了。
關雪羽這一霎,未免心裏有些緊張,打量着這般情形,他确實不敢斷言是否便可以毫無困難地達于頂峰?上是一定可以上得去,只是他卻不願意在鳳七先生面前現出尴尬形态。
頂上的鳳七先生一身銀色狐襲,随風獵獵起舞,下看着關雪羽,臉上顯示着微微的笑,倒要看看對方這個後生小輩,如何上來?
關雪羽已經注意到了,這面峭壁非但平如刀削,觀其石質,像是石英鐘乳一類,想是長久風化所致,看來光滑如鏡。
這種情形之下,便是想施展“壁虎游牆”一類輕功,也是萬難。
當前有一灘引自暗泉所形成的人工湖泊,湖內種植着朵朵翻白吐蕊的雪蓮。
關雪羽已失去了觀賞奇花的興趣,他卻借着賞花為由,緩緩步向池邊,一只足尖,有意無意地已沾着了些池水,打濕了足尖,僅此足矣。
緊接着他向着高高在上的鳳七先生抱了一下拳,叫了一聲:“獻醜!”
陡然間,他已擰身躍起,一飛沖天,約在五丈左右,身子忽地往壁上一貼,一只足尖倏地向着壁上一踢一點,身子便第二次騰了起來。
這一手借壁使力的絕技,設非是他事先在腳尖上先沾了些水,便萬萬不足以為功,如此三數次以後,便自攀升到頂點。
最後一次,他雙臂一分,極其潇灑利落地已飄身在鳳七先生身前站定。
鳳七先生哈哈一笑,點頭道了聲:“好。”便自轉身向亭內步入。
雖然說關雪羽事先在腳尖上沾了些水,使得腳尖與石壁接觸之時,多了一層附合之力,只是設非在內力提升上有了相當火候,似此數十丈峭立直壁,也萬萬不敢率爾施展,由此也當可見關雪羽驚人之實力了。
關雪羽入亭,坐定之後,才發覺到那漫大飛雪敢情絲毫也未曾波及于眼前小亭,原因在于這裏地勢絕高,一峰孤峙,直插雲天,一經風雪雨露,即使雷電交加,也都屬于這個層次之下事,莫怪乎竟會有此一番旖旎風光,難得平靜。
亭內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備齊,是時天色已漸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東方升起,将半邊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卻又似墨紫水晶,卻有一抹暗紅,與瑪瑙顏色近似,便是有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