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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1)

鳳七先生随即想到了那日女兒的對他求情,以女兒之麗質天生,目高于頂,尋常人何消一顧,卻獨獨對此子心存青睐,看來确非無因。這麽想着,他又向前面走了幾步。

果真我收下此子為徒,将女兒終身匹配他,複将我一身絕技傾囊相授,此子日後,料必當世無雙,無人可及,這樣豈不是好?然而,另一個念頭卻又興起,卻是與前一個念頭大相徑庭。

我與燕追雲舊恨未消,這麽一來,豈非太便宜他了?我原指望踏上青城,與他決一勝負,也讓關飛卿那個無情賤人見識一下我的蓋世神功……若這樣做可就化幹戈為玉帛,這個架可就打不成了。

可是又有什麽不好?

兩虎相争,必有一傷,萬一格鬥的結果,落敗的一方并非是燕追雲,而是我陸青桐,又當如何是好?

他順着崖邊,又自向前走了幾步,冷冷一笑,那是不可能的,燕追雲他萬萬不會是我的敵手,這一次我要他敗得心服口服,無話可說。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了燕追雲妻子關飛卿那張美麗的臉,而在她目睹其夫慘敗之後失望驚愕的表情,從而使得他興起了,一陣莫名的快感。

畢竟這不過只是不着邊際的幻想而已,鳳七先生目光再轉,注視着當前的關雪羽時,驀地心中為之動了一動。

只因為他腦子裏方自憧憬着關飛卿的當年絕姿,眼下忽然間再接觸向關雪羽時,才發覺到這兩張面容竟然如此酷似,他的一腔盛怒頓時為之冰消。

畢竟,關飛卿是他至愛之人。

那幾乎是早已褪了色的一件往事,時間必須要推前四十餘年……

“孩子,你可曾知道莫幹山這個地方嗎?”

這句話口氣,一霎間像是出自慈父對于愛子,絲毫不着淩人的躁氣。

關雪羽直如身沐春風,點點頭道:“知道的,是在浙省武康附近吧?”

“不錯。”鳳七先生喟然嘆息了一聲,緩緩地道,“那是一處美麗的地方……你對它的印象僅是如此?”

“難道你還應該知道得更多一些?”

“當然……”鳳七先生眯起了細氏的一雙眼睛,無限神馳地道,“那是你母親家族最早發源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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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來這樣……”

現在鳳七先生再談到有關他家門中事,無論涉及如何離奇,也都不會再令他驚奇了。

他知道這其中必有隐秘,既然謂之隐秘。當事者一定不會恣意吐露,自己也就不必多問。

“你外公名關一鷗,外號人稱七指光生,嘿……是一個了不得的奇俠。”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已經知道了,只是此刻經對方一提,忽然讓他想到七指先生與七指雪山之間的這個巧合。

“你可知他為何叫七指先生?”

“那是因為他只有七根手指。”

“為什麽只有七根手指?”

“那是……”關雪羽看了對方一眼,接下去道,“因為他老人家早年練功不力,我曾外祖父一怒之下,乃切下了他三根手指為懲。”

“對了……你原來也知道……想是你母親講給你聽的,可是?”

關雪羽又點了點頭——這還用問?

鳳七先生含着微微的笑,捕捉着什麽似地:“你母親那年十五歲吧——啊,不……

大概有十六歲了,她老愛騎一匹白馬……人人都叫她白馬姑娘,她常常自诩武功,說是周圍五百裏內外,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

聽到論及母親的往事,關雪羽一時為之神往。

确實情形也是這樣,那附近不要說同齡少年無論男女,俱非是她對手……”鳳七先生娓娓道來說,“就是成年之人,也難以望其項背,只是,有一天,一個大她四歲的少年,卻是不服輸,來到了莫幹山,踢倒了她關家門前的一棵老槐樹,還指名要會一會這個驕傲的姑娘,就與你母親大打了起來。”

關雪羽很感興趣地聽着。

“你母親這一番敗了,而且敗得很慘。”鳳七先生睑上洋溢着微微的笑,那少年十分得意地在這位白馬姑娘發邊摘下那朵海棠花,竟使得你母親當時羞極為之大哭了起來。”

鳳七先生臉上的微笑漸漸為之消失:“那少年只是一時心喜,其實并無輕薄之意,哪裏想到為此竟會羞辱了你母親,否則他萬萬不會這麽做的。”

“後來呢?”

你母親這麽一哭,那少年才知事情不妙,當時也傻住了。這位關姑娘乃待機搶過了對方手中海棠花,并乘機狠狠地在對方臉上劈了一掌。

關雪羽一時失态,“哈”地笑了一聲:“打得好。”接着遂又問道:“後來呢?”

“那少年便自悻悻轉回去了……”鳳七先生讷讷地道,“按說這件事到此本應平息了,偏偏竟然還有未了的下情……”

關雪羽聳了一下眉尖,難以想象出當年母親竟是如此任性,和她今日的平和端莊,居然有着如此的差異,這件往事,他卻是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不免有些好奇。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齊潔白的一嘴牙齒,一個人的牙齒潔白整齊,不只是顯示着他的聰明智慧,他必然出身良好,又似乎律己甚嚴,有教養,彬彬有禮;健康良好……當然,更與其外表容貌大有關系……這一切其實并沒有絕對的關系。只是給人這樣一連串的聯想而已。

關雪羽從而也就注意到,鳳七先生這個人,敢情是個十分俊秀的人物。

這件事情過去一年之後,另一個少年卻找到了前番打敗你母親那個少年的門上,指名要與他劍上來往,比個高下。

“前此少年也不甘示弱,便與後來少年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他二人武功原相伯仲,戰了多時難分勝負,後來少年卻立意要分個高下,一時施出了他家傳獨門劍法,終致傷了前番少年的左膀,這才得意而去——”

說到這裏,鳳七先生忽然頓住,頗似有所傷感,卻仍淡淡地溢出了一絲微笑。

“如此一來,這兩個年輕人就種下了仇恨,往後的二十六年,他們互相往訪,凡十數次之多,有時甲方勝過乙方,有時乙方勝過甲方……嘿嘿,最奇怪的是,他們兩個誰也不服誰。”

他忽然停住了,長長的眉毛注上挑了一挑,簡直是少年人的遺興豪情,畢竟他是老了,不得不壓下那種層次的激情,而顯諸于當今年歲下的情緒。

當今年歲,是永不激怒的年歲。

“這兩個少年,你可知是誰?”

關雪羽喉結動了一動,但是他還是寧可讓對方說出來,他不便說,也不想說。

鳳七先生微微一哂道:“前此生事的那個少年就是我,後來的那個少年便是你父燕追雲。”

關雪羽在他訴說一半之時,就已經猜知是誰了,只是有待對方的肯定而已。

“這就怪不得他對于我家中一切了若指掌了。”關雪羽心裏這麽想着,不免向着自己父親的冤家多看了一眼。

他心裏不自禁地又自想到,鳳七先生所提到與父親二十年來常相互訪峙鬥,那指的是前二十年,以後的二十餘年卻不曾提起,顯然這後二十年以來他們是不曾見過,難道說已經化釋前嫌?

這個疑問,他仍然是想過就算,不想多問。

鳳七先生訴說過此一段往事經歷之後,像是心裏大為輕快,反倒是關雪羽卻覺得一時難以自處了,他不知鳳七先生将是以如何一種态度來對付自己。

如果他當自己是故人之子,禮當優遇善待。

如果他仍然念及與父親的前嫌,那麽自己可就是他最佳洩忿的對象了。

“他到底視同自己是哪一項呢?”

這麽一想,他幾乎明白過來,何以鳳七先生給自己的感受那麽的錯綜複雜?時冷時熱,敢情其中隐藏着這等關竅,只怕他自己也難以分析得透吧!

老少二人,各有所思,不旋踵間,東方旭日,早已燦爛耀眼,只是卻穿不過厚厚的雲層,準以想象下面仍在落雪否?

“我們該去吃點東西了,你,随我來——”

說着鳳七先生便轉至一方高出的巨石之後,關雪羽跟上去,霍然發現到石後朱欄迂回,竟沒有一螺旋梯,直通下面,甚是有趣。

拾級而下,沿梯皆見鑿空的窗扇,不但通風,而且通明。關雪羽很是好奇,不時地四下打量,忽然,他發覺到鳳七先生前行的速度極快,便不經意地注意到了他的一雙腳步,敢情竟是虛踏着地面一路下降的——這等輕功,真不禁令關雪羽暗自地吃驚起來,想起了傳說中的一種輕功“踩雲步”來。

似乎正是這種功夫,只見他每踏一步,身子便自輕輕彈起,随即飄飄下墜,滑行約丈許之後,才自再次沾地,也只是腳尖微微着向地面而已,如此雙腳循環交替,旋踵間,已降身數十丈下。

關雪羽暗暗記住了他起身落地的腳步交換方法,對于一個聰明人來說,這些動作一旦在時機成熟之時,皆有莫大稗益。

眼前光華大盛,關雪羽恍然發覺到已置身于一間極為雅致的堂室之內,只見光分兩面,強弱适度,透射過一抹翡翠色的細細竹簾,整個堂室顯現出一種蒼翠欲滴的奇異氣氛。

另一面湘簾半卷,六角形的窗扇敞開着,正可見窗外皚皚積雪,那一層晶瑩透明、參差不齊的冰枝,在光豔映射之下,有如七彩寶石串列,交織出一片五彩缤紛奇光異彩——自此遠眺,更可見綻放在水池裏的朵朵雪蓮,當其時,正有一只麋鹿,緩緩由池前繞過,引頭豎耳,狀作瞥人。

關雪羽暗暗贊嘆一聲,警覺到敢情天已放晴,昨夜之風雪猶在跟前,轉瞬之間,竟然又是另一番世界,好一番豔雪吐梅景致,似這樣面對美景,他發了一陣子怔,再回過身來,才發覺鳳七先生敢情已經不在身後,整個房裏,只有自己一人。

風鈴聲響,一個俏麗的丫環,托着食盤姍姍地步進,正是先前派來照顧雪羽起居的那個婢子冰兒。

這時只見她放下了手上的食盤,向着關雪羽請了個安站起來道:“堂主到前面去了,要相公你獨自用飯,說是回頭再去請你下棋。”

關雪羽點點頭坐下來,冰兒過去拿起了暖壺道:“我們這裏的雪蓮仙露還是姑娘去年才制的,相公可要嘗些?吃了很補身的呢!”

雪羽微笑道:“多謝你了。”

冰兒笑道:“相公用不着客氣,我們姑娘走的時候還說,要相公你不用客氣,要什麽東西,或是想吃些什麽,只管吩咐我。”

關雪羽道:“這裏應有盡有,一切都太好了……”

冰兒眨了一下眼睛,兩側打量了一下,一笑道:“誰說不是,就只是太清靜了點兒,長住下去真受不了……”

雪羽說:“你是說太寂寞了?”

“誰說不是呢?”

冰兒放下了暖壺,略帶傷感地道:“是相公你來了,多少還給這裏帶來了些生氣,要是照往常看——唉,那就不用提了。”

難得這個婢子今天開心,話不打一處來,關雪羽自是樂得多知道一些。

“這麽說住在金風堂的人很少了?”

“很少?”冰兒苦笑了一下,“裏裏外外總共才五個人——堂主,我們姑娘,我,瞎婆婆,再就是大四兒了。”

大四兒關雪羽自然是知道的,倒是瞎婆婆他卻是第一次聽說過。

“瞎婆婆?”

“別提那個老婆子了……真是要多讨厭有多讨厭。”冰兒輕嘆一聲道,“相公請想,這麽大的地方,總共才五個人,堂主和姑娘有時候出門,大四兒是負責前面的,沒事不準進來,這後面可就只我一個人了,有時候真跟孤鬼似的。”

說着她的眼圈紅了。

關雪羽不禁有些兒後悔多此一問,平白無故地引起了對方滿懷傷感。

冰兒苦笑了一下,想是亦自覺出有些失态,匆匆拿起了暖壺說:“我這就給相公你拿雪蓮仙露去……”即匆匆去了。

關雪羽獨自吃完了早餐,才見冰兒去而複還,除了一暖壺的開水之外,另外還端來了一個小小的綠玉小壺,備有同樣色澤的一只杯盞。

這就是所謂的雪蓮仙露了。

徐徐地酌上了一杯,入口冰芬,微微有那麽一丁點甜,人口即散,沁人心肺,全身上下,立刻興起了一片暖意,說不出的一番舒泰感覺。于是乘興連飲了三杯,綠玉小壺也就空了。

冰兒吐了一下舌頭,道:“相公的酒興真好,我們這裏,也只有堂主才有這個量,你不覺得頭暈?”

說時,睜着一雙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關雪羽臉上轉個不已。

關雪羽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這是酒,聽她這麽一說,心裏禁不住為之一動,猛可裏發覺,一陣子奇熱上沖腦門,霎時間,全身上下如同着火也似的發熱,由不住地“噢!”

了一聲,身子向後靠了下去。

所幸這椅子靠背夠長,要不然整個身子都将會倒下去,不過瞬息之間,他卻已有了将要醉倒的感覺,這才識得厲害。

冰兒乍見之下,“呀”了一聲,才似乎有些慌了手腳,只急得頻頻翻着白眼兒。

“這怎麽是好……都怪我上來沒有說個清楚……相公,相公,你覺得怎麽樣了?”

關雪羽搖搖頭,微微一笑,想說“不妨事”,只是偏偏舌齒不清,只說了個“不”

字,便接不下去。

這一霎,他感覺迥異,當真是生平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奇妙,整個身子有如火爐一般地奇熱,那發熱之源,卻出自下面丹田之處,有如暖泉噴口之處,自是全身俱處于這股暖流之中。

關雪羽只覺得遍體發軟,百骸之間饒是暖烘烘的,偏偏竟是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頭不昏,眼不花,卻是真的醉倒了,這番醉态也真是稀罕。

冰兒忽然間變傻了,只吓得臉色蒼白,原來她想起了當年鳳姑娘釀造這種雪蓮仙露之時,曾經是參照古法記載炮制,曾說過,這類蓮露,有大活氣血之功,平常人哪怕只飲上小半杯,也受不往,只有內氣功力達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服用,惟初服之時,亦只能少量飲用,以鳳姑娘內外功力之高,每次亦只能飲上兩杯而已,眼前這位關相公一上來竟是三杯下肚,如何挺受得往?萬一因此受了傷,又或有個什麽意外,自己又豈能脫得了幹系。

這麽一想,難怪冰兒竟自吓出了一身冷汗,只管望着關雪羽,直着一雙眼睛發起了呆來。

良久,她才鎮定下來。

“我的相公……你倒是說句話呀!”

關雪羽睜了一下眼睛,臉上就像是染了紅顏色那般地紅,由他臉上現出的笑容來看,他顯然并不痛苦,只是有嘴不能說話。有腿卻不能站起而已。

冰兒連急帶吓,幾乎哭了起來。

金鳳堂家法極嚴,一個怪罪下來,卻是冰兒萬萬吃受不住的,心裏越急,就是不知如何是好,當下伸手在對方額頭上摸了一下,一摸之下,簡直像是火燒了一般的燙:

“我的爺……這可怎麽是好呀……”

“啊——有了。”她上前一步,兩只手霍地把關雪羽托了起來,轉身向外就跑。

出得堂屋,一陣寒風襲來,她定住了腳,看看懷中的關雪羽,正自瞪着一雙被燒紅了的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之中,無比懸疑。

“關相公,這都怪我不好,忘了告訴你這雪蓮仙露是不能多喝的,你這個樣子可真把我吓壞了……現在我帶你去看一個人,也許她有辦法也不一定……”

說着随即展開身法,一路踏雪而出。

金鳳堂出身的人,無有不擅武功的。這個冰兒一身輕功甚是了得,眼下更是處于心急狀态,身法自然越發的快,“嗖嗖嗖!”一連三個飛快的騰縱,已出去十數丈外,來至了荷池之畔。

關雪羽急于要知道對方要把自己帶去哪裏,偏偏嘴不能言,卻是哼了一聲。

冰兒忽然站住了腳步,半驚半喜地道:“你總算出了聲音,證明相公你是真氣內聚,一半時也許還不要緊,我現在帶相公去看瞎婆婆,她本事最大,也許有辦法也不一定。”

關雪羽其實心裏明白,怪只怪自己上來不知是酒,喝得過猛了,其實以自己內功真元,只消靜靜地躺下來,運行一遍,雖不能說立刻便可複原如初,最起碼是傷害不了自己,是可認定,偏偏對方這個丫頭大驚小怪,一路颠沛之下,想要聚神運氣也是不能。

冰兒當下抱着關雪羽一路飛縱直達後院,來到了一座小小紅樓當前。

這座樓舍,是用清一色的紅色石塊砌築而成,清一色的冬青樹繞宅一圈,這些都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一面是紅白,一面是白綠,看過去只覺得無限清爽。

冰兒在樓前定下腳步,小聲向關雪羽道:“瞎婆婆人很古怪,如果她有什麽言語冒犯,相公你千萬不要與她一般見識才好。”

關雪羽哼了一聲,表示明白。

冰兒剛要舉步,想起一事又道:“噢,這件事情之後,請相公不要在堂主與我家姑娘面前提起,要不然他們可要怪我了。”

關雪羽勉強地點了一下頭,冰兒這才面現喜色地走到樓前,咦了一聲,道:“她的耳朵一向最靈,今天居然沒有聽見。”

一面說,正待伸手向着門上的拉鈴拉去,卻只見那扇厚厚的紅木門扇,驀地自行啓了開來。

冰兒吓了一跳,慌不疊向後急忙閃開。一個黑發烏亮,長身瘦削的女人已自當門站立——這女人穿着一襲長得幾乎可以垂到地面的黑色發亮袍子,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間,甚是清秀,設非是過于瘦削蒼白,應該是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由外表上看過去,不過是四十許人,武林之中,很多人擅具駐顏之術,冰兒既稱呼她為“婆婆”,可見得年歲是不小了。

“誰說我沒聽見?”黑衣女人冷漠地向着冰兒注視着,忽然怔了一下,退後一步,蒼白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片怒容,“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同着生人來我這裏,看我不活宰了你。”

好厲害的女人,可真是劍及履及,說到“宰”字時,只見她一雙瘦手,倏地掄起,驀然向下一落,有如夜叉探海,雙方雖是距離甚遠,冰兒竟然未能逃過。

這種“隔空拿人”的手法,關雪羽固然并非第一次見過,可是觀諸眼前這個黑衣女人所施展,顯然為其中最傑出者。冰兒那麽巧快靈活的身子,竟然未能閃躲得開,一下子被拿了個緊,随着瘦女人比劃着漸漸收緊的雙手,冰兒分明是被對方隔空鎖住了喉嚨,一時間只漲得面紅耳赤,兩眼翻白,那副形象看來簡直是一口氣接不下來,馬上就得香消玉殒。

“說!”瘦女人圓睜着雙眼,怒聲叱道,“那是什麽人?”

她總算手下留情,兩只手暫時松了一松,冰兒托着關雪羽的身子打了個跄,幾乎跌倒在地。

怎麽也沒想到對方瞎婆婆竟然會有這麽一手,更因為平日冰兒在她面前随便慣了,忽然間受制于對方毒手,差一點還為之喪命,連急帶氣,簡直要哭了起來。

“說,他是誰?”

她顯然已發覺到關雪羽在那裏,一雙大眼睛,只認着對方轉個不停。

如非關雪羽事先早已知道她是個瞎子,只由眼前表面上看來,簡直和正常人毫無異狀。

冰兒咳了老半天才似緩過了一口氣來,氣得她直想哭。

“你這個人……怎麽回事嘛,也不問問清楚,這一位關相公是堂主請來的朋友……

問也不問一聲,你就……”

說着說着,兀自禁不住傷心落淚。

黑衣女人挑動了一下眉毛,将信又疑地哼了一聲,道:“朋友……什麽朋友?姓陸的人緣壞到了家,還能有什麽朋友?”

忽然她認着關雪羽大聲道:“你怎麽不說話?”

“他……不會說話……”冰兒沒好氣地說。

“是個啞巴?”

“不是……”冰兒氣不過地道,“難道我們不能進去再說?”

黑衣女人總算接受了她這個要求,身子向後一閃,空出了門,冰兒随即托着關雪羽身子走了進來,她雖然武功相當不錯,但長時間的托着關雪羽這等健壯的一個人,也自感覺到有些吃不消。

把關雪羽身子平平地放置在一張長案上,冰兒累得身上都見了汗。

黑衣女人不等冰兒說話,驀然間,已自閃身案前。

那是一條長長的古玉石案,關雪羽睡在上面,只覺得全身冰涼,想是專為練功所用,不及多想卻已為黑衣女人一只手按住了前胸之上。

關雪羽猝然一驚,猛可裏這才覺出對方那只手,簡直如同一塊冰那般地冷,禁不住身上打了個哆嗦,再看那黑衣女人已自收回了手,退後一步,睜着那雙看似黑白分明的瞎眼,盯向自己,臉上神色,大是令人費解。

“原來你是喝多了酒——是雪蓮仙露吧?”

關雪羽“哼”了一聲。

一旁的冰兒忙插口道:“這都怪我不好,事先沒有說清楚,這位關相公,他一連喝了三杯。”

黑衣女人冷冷地說:“知道了。”遂向關雪羽道,“把手伸出來。”

關雪羽一面伸出了手,一面仔細向對方觀察着,老實說,對于自己眼前的失常,他壓根兒也不擔心,倒是對方的出身來路,令他暗自納罕,實在弄不清楚。

黑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道:“你現在可以說話了,問你什麽你就說什麽,知道不?”

關雪羽“哼”了一聲——就在黑衣女人那只手方自握住的一霎間,只覺得身上為之一震,一股冰涼之氣,驀地灌輸過來,頓時大大地消除了身上燥熱,只覺得通體上下,無限舒坦,敢情或許真的可以說話了。

“你叫什麽名字?”

“關雪羽。”

微微一頓,他忽然覺出不宜再用化名,只是既已出口,也就罷了。

黑衣女人雖然是雙目失明,眼不能看,可是其他官能卻敏銳得很,似是已發現了對方的情不由衷。

“是你的真實姓名?”

“噢!”關雪羽讷讷道,“是借用母姓而已。”

“這麽說你母親是姓關了?”

“嗯。”

“她必然也深通武技了?”

“嗯,不錯。”

關雪羽嘴裏這麽答着,心裏不禁大是狐疑,她幹嘛要問這些?怪事!可是答案立刻就出來了。

“這麽說,你母親可是當今燕字門的當家主婦關飛卿了?”

關雪羽頓時為之一愕,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對方聯想之力竟是如此之強,只憑着一個姓氏,立刻會想到了這麽多,而且猜得如此之準。

“你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

“你猜對了。”

“這麽說,你父姓燕,燕追雲——你竟是燕家的後人,倒是幸會之至……”

直到這時候,她臉上才微微現出了一絲喜悅的顏色,看在一旁冰兒眼中,固是大生其趣,好生不解。

多少年以來,她簡直就沒有看見過這個女人笑過,就是像方才那一絲喜悅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見過,以至于才在背後咒詛般地稱呼她是瞎婆婆。

“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黑衣女人狠狠地盯向冰兒,說道,“不會辦事的丫頭。”

冰兒氣得直翻着白眼,很多事她簡直也被弄糊塗了,怎麽好好地,這位關相公忽然又變成姓“燕”了。

只是礙于身份,盡管心裏狐疑,卻也不便多問。

關雪羽奇怪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女人,心裏盡多不解,卻也不欲多說。

黑衣女人放下了抓住他的一只手道:“你既是燕家人,這點酒性應該傷不了你,你現在覺得怎麽樣?”

關雪羽想了想道:“身上奇熱,只是無力。”

黑衣女人點了點頭道:“那是你喝得太猛了……你們燕家‘九轉真功’你可懂得?”

關雪羽又是一驚,點頭回答道:“學過。”

“這就是了。”黑衣女人冷冷地說,“那是內功中最有實效的一門功夫,你且試試看。”

關雪羽點點頭,随即閉上了雙眼,運施這門功夫,并無需花費許多時間,随時可為,只須內吸一口氣,按照他們燕門獨特的傳統,将真氣內裏九轉,歸入丹田,随即告成。

在黑衣女人的提醒之下,他随即運施這門內功,一連三次,果然身上燥熱大去,已不似先前那樣懊熱。

黑衣女人伸出手在他身上觸摸了一下,點點頭道:“嗯!好多了。”

話聲出口,她随即發射出一股冰寒氣機,直入雪羽氣脈之間,會合着後者本身功力運行,霎時間走遍全身。

不過是瞬息之間,随着黑衣女人離開的手掌,他已能欠身而起,一切如常了。

冰兒“呀”了一聲,笑逐顏開地道:“相公,你好了?”

關雪羽輕嘆一聲道:“本來就沒什麽大不了……其實應可不必勞累這位前輩,只怪我一時有口不能說話,倒害得姑娘空自着急一場。”

冰兒道:“阿彌陀佛,只要相公身子複原就好了……剛才可把我吓死了,萬一您要是出了什麽差錯,光只是我們姑娘就饒不了我……”

黑衣女人聆聽至此,冷冷笑道:“小鳳那個丫頭也回來了?我還以為她不在家呢!”

冰兒道:“回來又出去了,大慨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兒。”

黑衣女人冷冷一笑,沒有說話,臉上顯著地露出了不屑神态。

關雪羽這才想起未曾向對方道謝,即又問道:“還沒有請教前輩大名怎麽稱呼?”

黑衣女人那冷漠的臉上,綻開了兩道笑紋。

笑容裏涵蓄着幾許陰森,卻把一雙眼睛轉向一旁的冰兒注視過去,雖然視而不見,卻是氣勢逼人的。

冰兒起先并沒有留意到,但過了一會兒才發覺到那雙眼睛仍然緊盯着自己沒有離開,她才悟出了其中道理。

“哼!你別是在要我離開這裏吧?”

黑衣女人兀自一言不發。

冰兒聳了一下肩,把頭轉過一邊,假作不答理她,可是到底抵不住對方淩人的氣勢,嘆了一口氣,只好站起來。

“我先走就是了,只是你可不能把關相公留在這裏太久,要不然,讓堂主知道了……”

“哼!”黑衣女人冷笑了一聲道,“你少在我面前提他,別人怕他,我可是不在乎他……你快去吧!”

冰兒看了關雪羽一眼,正要囑咐什麽,雪羽卻向着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她不必多說,自己有數,冰兒這才站起來賭氣走了,臨行前,重重地帶上了門。

黑衣女人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狠狠地道:“有什麽樣的主人,就有什麽樣的奴才……”

說着她輕輕地嘆口氣,很勉強地壓下了心中一團怒火,凝神傾聽了一下,像是确定了冰兒已然離開,這才轉向關雪羽,“你剛才問到我的名字,可是?”

關雪羽道:“前輩如有礙難,不說也罷。”

“那倒不是,只是太久沒有人問起過我,忽然聽你提起,使我感到一些震驚……我仿佛可以想到,一個人的姓名,對某些人來說,确實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對于我來說,好像已不再有什麽意義了……”

嘴裏這麽說着,黑衣女人來回地在房間裏走了一轉,卻停步在關雪羽跟前,冷漠的面頰上,竟然感染了一些喜氣。

第一次讓關雪羽感覺到她真的是個女人——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最起碼她曾經也有動人的姿色。

“你真的想要知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好吧,我就告訴你。”

一霎間,她那張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姓盧,名幽,你可曾聽過這個名字?”

關雪羽搖搖頭,忽然想到對方眼睛看不見,正要開口,盧幽卻已先開口。

“你在搖頭,我感覺得出來。”她冷冷地接下去道,“其實何止是你不知道,這個天底下,大概認識我的人,不會超出十個人,這還是在四十年以前。四十年之後的今天,怕只有四五個人知道我了,這四五個人當中,還要去掉陸青桐和現在的你。”

“陸青桐?”

“就是這裏的主人鳳七先生,你還不知道?”

關雪羽原已知道了鳳七先生的本名,只是還不熟悉而已,經過黑衣女人盧幽這麽一提,他才忽然熟悉,加深一些印象。

“我知道,只是我習慣了稱他為鳳七先生,就像他的女兒,我也習慣了稱她是鳳姑娘。”

盧幽道:“不要提那個丫頭。”

關雪羽皺了一下眉不解道:“聽你口氣,莫非前輩與陸氏父女有什麽芥蒂?”

“芥蒂?”盧幽冷笑了一聲,“那倒是沒有,我只是對他們很失望,很寒心,你可知道‘哀莫大于心死’這句話?”

關雪羽又點點頭。

盧幽立刻接下去道:“對了,這就是我對他們父女倆的印象,用這一句話來形容,實在是極為恰當。”

“盧前輩你的身世也離奇了,我實在弄不明白……”如果這是對方的隐秘,他卻也實在不便過問,是以說到後來,便顯得有些吞吐。

盧幽輕輕地哼了一聲,搖搖頭說:“你現在不必知道,不過,終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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