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
下子變紅了。
“是什麽,你怎麽不說呀?咦?”
“師……兄,你別嚷嚷呀。”明本讷讷地道,“我說了,你可別告訴外人,要不然我可是只有跳崖一死……”
“嗳呀……這……是什麽大事呀?”
“沒有……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兩只眼成了兩條縫:“說……給我聽聽,我給你拿個主意。”
“是這樣啦……”明本小和尚的臉更紅了,“咱們廟裏來了個姓麥的大……大姑娘,你總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張大了眼,用力在他師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還真有你一手,怎麽樣啊?”
“你說什麽啦……可不許瞎說……”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唇,吃吃地,“是這樣……
那天……她進廟的時候,我見着了……”
“啊?”這一次該明智緊張了,“長得怎麽樣?聽說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還用說……所以我才問仙女都是什麽樣子的?依我看那個女人也許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這麽美麽?”明智小聲道,“你倒是說說看,她是怎麽個美法?”
“我……我可是說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個屁呀,你倒是說出來呀!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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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說不上就是了。”
“真洩氣,不過,這話你也只能跟我說,要是給廟裏的大師父們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頭不成。”
“嗳……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個勁兒直向明智讨起饒來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氣又好笑,安撫了半天才算把這個傻小子給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氣不過地說道,“你說吧,晚來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氣,單單選上他來侍候這位大姑娘,每天進進出出,我的天,這該是什麽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說了好幾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說,“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總得找個人代他吧,這裏面就只有我來廟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說還能找……誰呀?”
“好小子,說你笨,你可又變聰明了……虧你怎麽想出來的……”
兩個小和尚正說着體己話兒,忽然身側四周靜寂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連檐前嬉戲的山鳥也似突然不再叫喚了。
明智下意識地回頭一瞧,可不得了,這一看之下,頓時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過頭來,頓時他也愣住了。
敢情這麽會兒的工夫,其他和尚都進去了,這倒沒什麽好令人吃驚的,令他兩人驚吓的是,不知什麽時候,身後那個茅亭裏竟然多了一個人——正是他們剛才談起來的那個新來廟裏的麥家姑娘。
雙方距離也并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對答,倒不虞為她聽見,只是小喬來得太巧,正當在節骨眼上。
二小僧心裏有鬼,作賊心虛,猝有所見,自不禁心中打鼓,難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彌陀佛……”明本上下兩排牙齒直是打顫道,“這……這是在做……夢吧!”
“你……閉口!”
一向挺機靈的明智,說了這句話,也不知如何自處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饒是腳下在走,那對眼珠子偏偏就是離不開亭子裏的那位漂亮姑娘。
“兩位小師父慢走一步,可以嗎?”
聲音裏透着清脆,簡直似新莺出谷。
說話的正是亭子裏那位新來廟裏的大姑娘,他們甚至于還知道她姓麥。
一聽見這句話,兩個小和尚頓時站住了腳步。
“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張臉簡直像是一塊紅布一樣,“她……
她在跟我們說……說話呢……師兄!”
師兄也高明不到那裏去,別看剛才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這會子事到臨頭,卻也一樣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們在說話嗎?”
麥姑娘緩緩地由亭子裏走了出來,一直來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當然是跟二位小師父說話,這裏可沒有別人呀!”
二人一聽,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這裏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沒有旁人。
敢情這些和尚不習慣與婦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群的,乍然看見了麥小喬的出現,俱已自動避開一旁,明智明本小師兄弟兩個只顧了談天,沒看見,現在看見了,再想回避卻是晚了一步。
麥小喬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卻不知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和尚心裏的這份子難受。
“是……是沒有別的人……”明智咽了一口口水,讷讷地說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麽事情……麽?”
明本結巴着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嗎?”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為說錯了話,趕忙捂住了嘴,低下了頭。
麥小喬見狀,實在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笑,兩個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顆心更加是忐忑亂跳,簡直亂了方寸。
“是這樣的……”麥小喬收斂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雲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們能帶我去麽?”
明本連連點頭道:“是……好……方丈住的禪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經過了這陣子緩和,他總算勉強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見我們的方丈師父麽?他老人家現在正在坐禪,可不知醒了沒有呢!”
“這個我知道。”麥小喬道,“你們只帶我過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說幾句話,要是還沒醒,我自己再回來,這樣可好?”
不等聽完了話,明本就連連點頭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罵他兩句,蓋因為廟裏的規矩,要見方丈,可不是随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師父問清楚了才能決定,明本既然已經答應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說對方姑娘既是方丈帶來,自然淵源甚深,也就跟着點了一下頭。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頭上……女施主這就要去麽?”
“麻煩你們了。”
就這樣,兩個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帶着她一徑來到了後院,穿過了一進月洞門,又拐了個彎兒,就來到了出雲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禪房。
即見一個小沙彌正自拿着拂塵在門前發愣,看見了三人來到,即迎上來。
明智小和尚道:“原來是明光師兄在這裏,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沒有?這位女……
施主要見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單手打着問訊,向麥小喬施了一禮道:“方丈剛才已經醒了,只是到後山去了,說是姑娘來了,請自個先進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原來這樣。”随向身後兩個小和尚點頭道,“偏勞你們了,還沒請教兩位小師父法號是什麽?”
“這……”明智雙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麥小喬問:“你們來廟裏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兩年。”又指了一下負責看守老方丈門戶的那個明光道,“他叫……明光,來了五年。”
明光和尚雙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聲佛道:“阿彌陀佛,女施主這就要走了麽?”
麥小喬搖搖頭,奇怪地道:“誰說我要走?”
明光聽了一驚,退後一步,又自宣了聲:“阿彌陀佛——小僧聽方丈師父說起,說是女施主在廟裏只是住上幾天,不久還會走的。”
“是麽?”麥小喬“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內心卻賭氣地想着,“老和尚還是不相信我真有從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連經文也不講一句給我聽。哼哼,他想我在這裏只是住幾天就走,我偏偏就不從他的心意……也許日子久了,他見我果然有從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這個主意。”
是時,廟堂裏傳過來幾聲雲板聲音——和尚們用膳的時間到了。
明智、明本兩個小和尚雙雙躬身合十告辭,麥小喬道了謝,即走進出雲和尚的禪房。
山上天黑得快,這會兒工夫,四周已現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盞油脂松燈,奉向案上,麥小喬才發覺到桌上陳着一巨幅新寫的字,墨跡新幹,想是出自出雲老和尚的手筆。
明光小和尚低頭看着,喜道:“呀!老師父又寫字了,卻不知是寫些什麽?”
小喬走過來就近細看,閱讀之下,雖不甚明白,卻感覺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這篇“偈言”,真個海闊天空,有一代大禪的家風。
留偈寫的是——
coc1“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瓯語,迥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栩栩,誕誕誰誇半幹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coc2
小喬一念再念,只覺得字裏行間,無限氣勢,真正是擲地作金石之鳴,一代大禪大解脫的手筆,這就無怪乎禪家比丘,有伫足泊化的一樁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眯縫着兩只小眼,一個勁兒地眨着,仿佛是不能意會,眼巴巴地望向小喬求解。
麥小喬搖搖頭,微似汗顏地道:“別看着我,我也不能全懂……不過,啊呀!莫非是老方丈這次坐關,悟出了什麽,倒像是一副已經解脫了的樣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燈來,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這幅字,寫得是龍飛鳳舞,真正叫人愛不忍釋。
一只素蛾恰于這時自外投入,撲翅向燈之際,不慎堕入油中,随即為火焰所燃,滋滋作響。
小喬呼了一聲,忙伸指搭救,蛾雖救出,無奈身沾燈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雙手合十連連道:“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麥小喬一時只管看着那燒焦了的蛾屍發呆,不自覺地湧出了一滴熱淚,直到她陡然覺出時,兩粒晶瑩淚珠,已籁籁跌落,相繼落在老和尚書就的字紙之上。
“唉,我這是怎麽啦?”
擡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最近自己像是變得很是脆弱,動不動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顯然有所驚,直着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見了?”
說了這句話,她就把頭轉向一邊,向後窗外眺望出去,卻為了小小一只飛蛾的死,憧憬着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觸發了所謂的“慈悲”。
“呀——”禪房的門被推開來,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着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姑娘原來在這裏,我還當是師兄跟我鬧着玩兒呢,吃飯了。”
他一面說,随即把一盤素餐擱在幾上,合十而退。
麥小喬看着明光道:“小師父你不吃麽?”
明光說:“小僧早已用過了……姑娘請吧!”
說完合十指自退出。
麥小喬倒真是有點餓了。
今天的飯菜一如往常,并無特別,只是看過去卻像是特別的香——一碟黃芽白菜,一碟山筍素菇,一大碗黃米飯,香噴噴的直冒着熱氣。
麥小喬便不客氣地全數都送進肚子裏,須臾明法進來收擡碗筷,見飯菜吃得如此幹淨,頗為驚喜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小喬才來山上最初兩天,心事重重,無心茶飯,送來飯菜,不過略略沾唇而已,怎麽端來怎麽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裏,心中甚覺痛惜,只當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卻沒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開,大碗飯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興,當下歡歡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飽了沒有?還要不要?”
麥小喬不大好意思地道:“夠多了,已經撐得慌了。”
說着便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去,不再去接觸對方那雙眼睛,一個大姑娘家吃這麽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們住持帥父很關心姑娘的身子……他說姑娘練過武,有一身好本事,練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連天來,姑娘你卻吃得這麽少……還當是你有病了呢!”
麥小喬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麽。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盤裏,又去一旁沖茶侍候,麥小喬過意不去地阻止道:“喂!
你可別這樣,我可不是朝山進香的客人,我還打算在這這裏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着一碗茶進退不得,一臉的憨态道:“這……”
麥小喬一嘆道:“既然已經泡了,就放下來吧……記住下回別再拿我當客人就是了。”
明法應了一聲“是”,擱下茶,又要雙手合十,十根指頭對了半天,才算整齊了,這才合十一拜,告辭出去。
麥小喬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繃住了臉,心裏由不住忖着,為什麽這些小沙彌個個看來都是傻裏傻氣的,簡直是不經事故嘛!
轉念一想,心裏頓時明白過來,如其說這些小和尚憨态可掬,倒不如說他們一個個不失赤子之心,渾金璞玉,一片純真樸實,就好比是一塊未經雕磨的美玉,約過無上佛法點化之後,來日必将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豈能鬥量,卻是不能小看了他們哩!
經此一悟,麥小喬頓時收起了先時對他們的玩笑之心,改以無比虔誠。
禪房裏,隐隐透着一縷淡淡的藏香氣味,耳邊上卻又聞得篤篤木魚聲音,敢情和尚們的晚課時間又到了。
麥小喬站起來在佛堂裏踱了幾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見轉回,她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無聊地在桌面輕輕叩着。
夜風輕啓,嘩啦一聲,揭開案上經卷,她的眼睛也就無意地看見了卷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難,汝等當知,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汝今欲從無上菩提,真發明性,應當直心酬我所聞。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專為說給她聽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問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為無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無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則二文殊,然我今日,非無文殊,于中實無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與諸空塵,亦複中是……’”
這幾段經文對小喬的啓發性很大,她便坐下來,以手支頤,細細思索起來,一時似悟非悟,心裏想着:“嗯!我只當出家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事了,誰知道佛學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來就是舍身從佛,作一個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啊!”
由是心裏着實恐慌起來。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給我說“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頭上這“三千煩惱絲”,看來我确是頑愚不堪,連幾行簡短的經文偈語也是看它不懂,這便怎麽是好呢?
心裏這個愁呀……
翻過正面,見棉紙标簽,書寫着“大佛頂首楞嚴經”。
其實這部經典,在佛法中并非必修正經,被認為是佛經中一部富于戲劇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結構卻極嚴謹,由于這部經乃出自荒唐的武則天女帝時代一個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來,為人屢屢挑剔,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從學大忌,那便是“邪人說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說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錯特錯的觀念了。
其實綜觀起來,印度的佛經,又有幾部不是出諸于口述呢!就連孔老夫子的《論語》,又何嘗不是出之口述?至于道教中的必修經典《老子》一書,更是秦漢時代的集體創作,話似乎扯得太遠了。
麥小喬看了看封面,記下了經名,便又翻回來琢磨着先前的那幾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聰明,悟性又高,幾經推敲,果然便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于是自個兒深思起來。
從個中的哲理想到了“實體”,而“輪回”“宿業”更是千萬年來人們永不會解開的一個死結,她可就越想越糊塗了,最終在慨然一嘆之後,合上了書。
“我太渺小了,太淺薄了,如何能盡透這個中深奧,最好能找些淺顯的來看看才好。”
一念之興便站起來,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飽學之人,四壁經書浩瀚,汗牛充棟,其中卻并非全是佛家經書,也有屬于“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于富宦之家,雖是書香世家,卻不曾念過多少書,這是她最大的遺憾,每見人家學富五車,心裏直覺地便生欽佩。
這一卷《民婦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來,燈下展開,見民歌一首——
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遣君?”coc2
聳一聳眉尖,這才是對了她脾胃的東西。
coc1“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鐐之。
聞君有他心,
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
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
勿複相思,
相思與君絕!”coc2
啊呀!可真說到了她心眼兒裏頭去了,正是“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那“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更像是刺到了她心裏的痛楚。”
眼淚在眸子裏打轉,再看下文:
coc1“雞鳴犬吠,
兄嫂當知之,
妃呼豨,
秋風瑟瑟晨風飕,
東方須臾高知之。”coc2
敢情這是一首漢朝民婦的民歌,歌名“有所思”。敘述當時棄婦心聲,歷歷如繪,而生活與現實畢競是不可分,是以當“雞鳴犬吠”天亮之時“兄嫂當知之”,還是得快起來吧!”“妃呼豨”一句更說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還要去喂豬呢!”
歌詞裏的聲聲凄涼,深深感染着此一刻的麥小喬,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為之一掬同情之淚。
“關雪羽,你這個忘情的人……怎麽就見異思遷了呢?”
“我只當你至情不貳,是一個專情的君子,誰知你……”
轉念再想,自己實在與關雪羽也沒有見過幾次面,如非心有靈犀維持波此間的默契,只是從表面上看來,這感情未免過于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書面上緩緩離開,凝視向一處,思慮的極致,便構成了清晰的畫面,畫面中的人物無疑的便是關雪羽了。
于是乎“麥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種下了深摯的一點情因,繼而“竹林夜步”,更見到了他嶙峋的風骨,接下去自己曾誤會了他,誤會他怕死貪生,事實證明自己錯了。
老金雞的出現,證明了關雪羽的仁心俠骨,他有情、有義、有仁、有愛、有勇、有智……
正是因為這些,才贏得了小喬的一顆芳心。
她簡直沒有理由去怪罪他,懷恨他……為了那看不見摸不着的感情嗎?那樣,她未免表現得又太自私了。
“他難道與鳳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對兒麽?”
兩個人本事都這麽大,同屬武林世家,相貌相當,況乎鳳姑娘更有情有恩于他,救過他的命,這樣的一對,該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雜亂極了,有如亂紅叢中的秋千,一忽兒蕩起來,一忽兒又落下去,皎亮的雙瞳在思及這些問題時,忽然變得遲滞了。
她總是在思索着一個問題……
關雪羽豈能負心于己?他那樣的人焉能會負情于人?她永遠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視時,透過對方那雙俊朗神采的眼睛所傳達過來的“緩緩激流”,這“緩緩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實甚為恰當,那種微妙感受,也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裏有數了。
麥小喬正是太過堅信透過對方緩緩激流目神所傳遞過來的“默契”與“摯誠”,乃至于自認為終身有托,種下了終身不貳的癡心。然而,無論如何,她卻沒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殺出了一個鳳姑娘來,這鳳姑娘膽大妄為,好不害羞。
想到這裏,心裏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難耐——其實這鳳姑娘她卻也恨她不來。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複何言?
想着想着,只覺得無限氣餒,簡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裏的書,卻似覺得身邊仿佛立着一個人的影子。
她霍地轉過身來,不由得吓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麽時候,出雲老和尚竟然已經回來了,看他那般從容姿态,顯然已經在那裏站了半天了。
“大師父,你來了很久了?”
“嗯,有一會兒了,阿彌陀佛!”
說着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幾步,欠下身來,把适才小喬所閱着的一卷《民婦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這書寫的可好?”
“啊……”麥小喬怪不得勁兒地道:“我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她既決心出家,便該一心念佛,讀經,此刻的涉獵別物便證明她猶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裏,自然心裏有數,随即在一具蒲團上跌坐下來。
“阿彌陀佛,姑娘來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習慣這寂寞的沙門生活?”
“我覺得很好。”麥小喬随即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正是想要問老師父你什麽時候為我正式持戒,說三皈依?”
“呵呵……”出雲和尚微笑了一聲道,“姑娘你還沒有弄清楚,在你沒有具備出家的信念與資格以前,老衲是不會為你剃度與說三皈依的。”
麥小喬皺眉道:“怎麽樣才算叫具備出家的信念?難道我來這裏是鬧着玩兒的嗎?
還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搖着頭道,“在我看來,姑娘之決計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時激動,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來說,這便不敢茍同了。”
麥小喬娥眉一挑,不勝氣惱。
她這裏話還未曾出口,卻發覺到老和尚笑得那麽神秘,一念忽興,她随即垂首不再言語。
老和尚那個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說含蓄着深深的責備之意:咄!你還要嘴硬麽,一個出家的人,豈能如此氣概、聞過則怒乎?
想了想,終是不肯甘心。
輕輕一嘆,麥小喬幾乎是哀求地道:“老師父,我生性要強,我已經決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還是依了我好。”
“你是說要盡快皈依佛門?”
“是……”麥小喬道,“這個願望我一天達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師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雲和尚讷讷宣了一聲佛號,一雙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攏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時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顆虔誠的心,實在說已是難得,其實一個人向佛,并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澤,藏身古剎,只要有心,何時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麥小喬冷冷道:“這個道理,我實在還參不透,老師父你能說清楚一點麽?”
出雲和尚沉吟着,點點頭道:“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其實方才我早已回來,見你對着我所寫的經文揭語,一知半解,這又為何?”
麥小喬道:“那是因為它們的寓意太深奧了。”
“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業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漸進,想要一蹴而成,那是無能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強收留了你,為你剃度,讓你正式入門,你的功業不及,也只能望洋興嘆而已。”
麥小喬一時臉色慘白,失望地道:“這麽說,找便此生與佛門終是無緣了。”
“這便又錯了。”老和尚說,“姑娘請看,芸芸衆生,十裏紅塵裏,多的是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這其中更多大字不識之人,他們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專一致誠,一直繼續下去,便可證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于此。”
出雲和尚微微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這才又繼續說道:“這便是我為什麽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須知,能作到這一步,也是功德無量啊!”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
“對了,”和尚道,“不用幹別的。比如說,不參禪、不打坐、不觀想,只是口念、耳聞、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聲,在你內心升起,勝過一切的紛亂妄想,那時間這一片佛聲便掌握了你整個的心靈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在內心盤桓,這便是入了佛門。”
“這……可能麽?”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說,“但是只須持之以恒,日子久了,一定可以辦到的,這就和你練武初習坐功時的情形是一樣的。”
麥小喬點點頭,臉上無限向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謂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話,“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證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門的一個境界。只須持之以恒,不讀經、不求理、不入廟、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麥小喬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師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裏有說不出的沮喪,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來就向外走去。
背後傳來了老和尚拉長聲音的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這“佛在生春”一語,使得她又站住,回過身來,老和尚那一雙眸子像是特別的光亮,充滿了無限智光。
一個內心有佛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也不能任性而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這句話,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氣也。
她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說又說不出來,終于回過身來拜倒在老和尚座前:
“老師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時哭泣起來。
出雲和尚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癡兒,癡兒,嗔悲由心……這就證明你凡世間孽業深重,老衲絕不逼你離開,端看你自行抉擇,來日方長,你且在此出雲寺,暫時住下來再說吧!”
說着說着,老和尚長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