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一陣寒風吹過,草木蕭索作響,卻只見現場十數人衣襟飄揚,一個個原樣站立,狀若果偶。這番形相較諸鬼魁更可怖,看在關雪羽眼裏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卻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壞打算。
“前輩神技驚人,在下無限拜服。”
一面說時,随即向着鳳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禮,卻并無後退之意。
鳳七先生月夜裏靜靜打量着對方這個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見了?我對你算特別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兒那個奴才一場,可以饒你不死,你這就走吧!”
關雪羽微微一笑:“在下并沒有向老前輩乞命,再說我也并沒有必死之罪。”
鳳七先生寒下臉來道:“我如果要一個人死,那人便是罪有應得。”
“原來如此。”關雪羽微微冷笑道,“這麽說在下倒是要向前輩面謝不死之宏恩了,足見前輩是心懷雅量之人了。”
“話裏的話,”鳳七先生冷冷地說,“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多謝前輩!”關雪羽身形一閃,來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當前。秦照等八人已為鳳七先生奇妙手法點了穴道,這時看來,如同一列泥偶。
他們八人雖然是各自被點了穴道,只是背上卻仍然馱着數百斤重的銀包,只壓得一個個痛在心裏,卻又作聲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輩如有仁者之心,在下鬥膽更為八人讨命,尚請高擡貴手,饒恕了他們吧!”
關雪羽簡直不敢想,鳳七先生會能放得過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着這個原則,姑且一試而已。
卻不意鳳七先生聽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個又要他們非死不可,只待銀子送到,我自會打發他們離開就是,你總可以放心去了。”
關雪羽聽後冷冷地道:“這便足見盛情,只是這些銀兩,關系着數萬嗷嗷待哺的災民性命,前輩卻又何忍據為己有?尚請高擡貴手,眼前一并成全,容他們自去吧!”
鳳七先生搖搖頭道:“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張,哼!我已給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關雪羽嘆息一聲道:“不瞞前輩說,在下來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許下一願,如不能使這批災銀平安抵達,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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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鳳七先生點頭笑道,“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兩條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決定了。”話已說得很明顯,關雪羽若是決心護銀,便只有與鳳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後結局自然是死路一條。
然則,關雪羽卻似別無抉擇,長嘆一聲,起手,把背後那口家傳至寶“青桑劍”執到了手上。
一蓬青蒙蒙的光華,立刻顯現眼前,映照得他眉發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劍,所謂“寶劍能者居之”,那麽持劍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一絲驚異,随即颔首道:“這就是了,起先我還有些驚疑,現在便證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孫,燕追雲是你什麽人?”
關雪羽不便再行掩飾,便自承認了身份。
鳳七先生冷峻的臉上,這一霎便連一絲笑容也沒有了。他一聲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銀光粲然的怪樣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着關雪羽揚了一下道:“來吧,姓燕的,把你們燕門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盡情展開來,看看能是我敵手不能?”
鳳七先生說這番話時,目光微滞,神色自若,卻是鎮定得可怕。
一霎間,他那雙細長的瞳子間,交織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怒怨合摻,令人不敢逼視。
正因為他出口說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又拿出了這雙奇異的手套,使得關雪羽陡然為之一驚:“啊!金剛白犀爪——”脫口報出了這個名字,一時為之瞠然。
鳳七先生細目微微一斜,十分詫異地道:“咦——你小小年紀,如何認得我這獨門兵刃?”
關雪羽想了一想,終于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他實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忽然說出了這個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金剛白犀爪?”到底又從何得知?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雲之子,沒有錯吧?”
關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豈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輩又何必多此一問?”
鳳七先生怒視着他,又自道:“你母親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關飛卿了?是不是?”
這一下關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鎮定也不能了。
蓋因為識得“燕字門”如今的掌門人燕追雲不足為奇,識得他妻子關飛卿者,卻未之聞,妹夫從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況連名帶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誠然是稀罕之事。
“說呀,你怎麽傻啦?”
鳳七先生這一直言逼問,便不禁暴露了他隐藏胸際、不足為外人道及的隐私。
關雪羽猝然與他那一雙眼睛接觸之下,由不得為之心際一顫,蓋以目為心之神,一個人的目光所顯示,最能代表他的內心思維。
眼前鳳七先生眼睛裏所交織的光彩,豈止忿怒而已?簡直是無限殺機。
關雪羽還沒有接觸過這麽可怕的一雙眼睛,難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錯,”他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你所說的,正是我的母親,前輩你何以問起?”
鳳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聲:“你就不必再多問了……你們燕字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號稱天下無敵,來來來,今天就叫你長長見識,看看又較我金鳳堂的絕技如何?”
關雪羽見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後,更似有無邊怨恨,莫非他曾與自己父母早年結有仇恨?此番遇見了自己,便拿自己來複仇洩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兇多吉少了。
雖說如此,他卻也不敢辱沒了燕家門風。
當下,關雪羽抱劍冷冷說道:“前輩既非要在下獻醜出劍,敢不從命。只是敞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何等高奧,豈是小可得能盡窺堂奧?只不過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輩如指名要在下獻醜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鳳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點頭道:“以你年歲來說,這幾句話倒也并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會,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觀……你只管施展出來就是。”
關雪羽搖頭道:“這一點,也只怕萬難從命。”
鳳七先生怔了一怔:“為什麽?”
關雪羽道:“在下離山之時,家父特地關照,如非性命相關,或是深仇大怨,本門這套劍法萬萬不得施展。前輩又與在下有什麽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這套劍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鳳七先生雙眉展了一展,似有無邊的怨氣,卻又一時說它不出,倒似被關雪羽這幾句話忽然問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聲道:“倒是與你那父親一樣,生就的一張利口,好好,看來你是非要到性命相關之際,才肯施展這套劍法了,這個倒也不難,你只管放劍過來。”
關雪羽持劍平胸道:“前輩要怎麽一個打法?”
鳳七先生陰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關,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傳話出去,說我欺侮你一個晚輩。也罷,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只右手對招,你便無話可說,總可全力一搏了?”
話聲一頓,只見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內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個。
至此,他再也不願與關雪羽多費唇舌,低叱一聲:“看招!”陡地騰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見得鬼影一條,才見晃動便已臨空而下,到了關雪羽頭頂之上。
關雪羽自然知道,眼前這位主兒,較諸昔日大敵金雞太歲更要厲害十分,更何況他心懷怨仇,雖說是單手應敵,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讨不了什麽好來。
鳳七先生急于迫戰,不惜以長者之尊,搶先出手,一經發難,絕不留情。
一片疾風,夾着鳳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個快若流星随着他落下的身勢,一只燦燦銀光的右手,摟頭蓋頂般地,向着他頭頂上直抓下來。
關雪羽在鳳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間覺出身上一緊,已知為對方所練的無形罡氣罩住,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關口,如果說關雪羽心下慌張,只須一動,突圍不出,即便落在了對方算計之中,不死必傷。
他屢經大敵,加上近來用功益甚,功力雖然未必進展多少,但是卻已實在具有臨陣大敵的豐富經驗。
也就因為這樣,眼前在鳳七先生的全力發動之下,他卻能好整以暇地保持着從容鎮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關雪羽為保命計,便不能不施用其極——他早已聚集全身內力于長劍,這時身子不動,卻将一口長劍霍地向外揮出。
這一劍由于真力內聚,一劍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勢,銀芒遍灑,有如飛泉萬點,在這個劍勢裏,鳳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對于鳳七先生來說,這一手實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并非是他輕敵,而是沒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鳳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換勢,關雪羽固然難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卻也決計逃不開關雪羽的此一反手劍毒招之手。
反手劍也許不甚可怕,而加諸在劍上的內氣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劍芒卻是大大不可輕視。兩相權衡之下,鳳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顧忌了。
只聽見“铮”的一聲脆響,鳳七先生帶着白犀銀芒手套的一只怪手,攻擊在對方長劍的劍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于這麽一擊之力,鳳七先生的身勢卻有如翻天鹞子一般,陡地騰空直起,就勢一個疾翻,噗嚕嚕衣衫蕩風裏,忽地墜落地上。
動如風,靜如山。起落間,有如野鶴戲空,稱得上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一經站定之後的鳳七先生,便是絕不留情,只見他右手揮處,劃出了一道既直又細的銀色光線直向着關雪羽正面劈落下來。
關雪羽對付這等大敵,哪裏敢絲毫大意?稱得上全神貫注。
鳳七先生第二招一輕撤出,關雪羽立刻警覺到對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種功力的極致—
—“透點”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點為線”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細細的一線銀光,其間卻聚集着幾乎為之爆炸開來的無比功力,其目的當在于攻破關雪羽運施的護體內力。
關雪羽萬萬不能抵擋。
以鳳七先生內力之精純,這一式“透點”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将會為之中分為二。偏偏關雪羽卻別有觸類旁通,這就更令鳳七先生暗自驚異不止了。
原來雪羽秉性極為聰明,前此自姜隐君處領會了輔借力道的奧妙之後,歸返之後,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加以勤習,即為他觸類旁通了不少。
須知姜隐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還是創舉,端的開前人未有之境,關雪羽加以融諸對打招式之內,亦是前所未見。
其實這一些雪羽并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間,一時不加考慮地施展出來而已。
眼前,在鳳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擊之下,只見關雪羽橫劍上撥,“嗆”地一聲,一劍一手又自迎着了一塊。
原來鳳七先生那件所謂的“金剛白犀爪”,乃系選自異獸白犀頸上之皮,複經諸般浸制,再着以極細而密的一層細細鋼絲,原已是百刀不傷,若是再加真力貫注其間,便為無堅不摧。關雪羽所施展的這口“青桑劍”若非百煉精鋼所制,只怕在與對方初次一擊之下,便已折斷。
——這時,對方第二次交接之下,鳳七先生便着實不客氣,五指彎處,用力地摳住了對方之劍身,陡然間,以無比內力加諸其上。
按說,在鳳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關雪羽這口劍萬萬無能保存了,他卻偏偏身有異術,身子一斜一正,劍身一高一低,驀然間像是斷了線的風筝一般,借力引力,飄身于兩丈以外。
鳳七先生似乎吃了一驚,雙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撲向關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開了關雪羽的長劍。
“噗”地一掌貼向關雪羽的面頰上。這一貼一抓,配合施展,在鳳七先生施展起來,原應是萬無一失,偏偏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這裏掌力方撒,卻只覺得掌勢之下的關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來的那一爪用實,對方便先已脫身而出。
只是這一次卻沒有前一次那般潇灑自如,足下打了一個踉跄,卻如螺絲轉兒般地打起轉來。
關雪羽雖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運用,到底運用不熟,再者,鳳七先生這一招內力十足,躲過了正鋒,閃不過偏鋒,才致會出現眼前這般狼狽。
只是看在鳳七先生眼中,卻是無比的震驚。
“咦?”他直瞪着關雪羽,逼近一步,道,“你這是什麽身法?這可是你們‘燕字門’的身法?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關雪羽在一陣子疾轉之後,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時餘悸猶存,只認為僥幸逃過了對方三招,卻沒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夠逃過這三招,全在于自姜隐君處得來的靈感,本身還不自知,鳳七先生這麽一問,他竟然傻住了,一時不知何以置答。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夠逃開我這‘白骨三爪’的人,當今武林中還不多見,你這是什麽身法?快說!”
關雪羽經他這麽一說,心裏不禁為之納悶,自己正在琢磨着,不知如何作答。
鳳七先生因一連問了兩次不見對方回答,只以為對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負極高,自以為當今人世已罕有敵手,想不到對方一個後生小輩,竟然在一上來就逃過了自己頗具實力的三招,在他來說,實在是大無顏面之事,頓時無名火起,這就要給關雪羽一個厲害。
“很好,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無情。”
說話之間,就只見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聽得“克克”一陣子密如貫珠的骨節響聲傳自他瘦長的軀體,陡然間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壯了許多。
黑夜裏,難得看清他的臉色如何,想來必當也換了顏色——像是有一轉突然興起的疾風,環繞在他身側四周,地面上飛沙走石,起了一陣子沙沙聲響。
關雪羽哪裏知道,鳳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将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練幾年的“無敵混元氣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經施展,關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勢将萬難了。
像是一個猝然充氣的大球,鳳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動了一些,樣子輕飄飄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這就納命來吧!”
一面說着,鳳七先生緩緩伸出來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這只右手看起來忽然像是粗壯了許多,五指箕開,有如五股鋼叉。
這一掌顯然內力灌注。
随着鳳七先生緩緩推出的這只右手,地面上飛沙走石,眼看着就有雷霆萬鈞之勢。
猛可裏,傳過來一聲女子的嬌呼:“不要——”
緊接着長衣飄風,一條人影極其迤逦地閃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鳳七先生與關雪羽兩者之間。
鳳七先生一驚之下,不得不把臨時待發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來。
猝然現身的那人,正是鳳七的女兒鳳姑娘,在緊接着的一聲“爹爹!”之後,竟向着父親屈膝跪了下來。
“這是幹什麽?”鳳七先生頗有怒色地道,“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饒了他吧……”
鳳姑娘邊說邊低垂下了頭,她語音顫抖,根本不敢與父親眼睛接觸。正因為父親家居嚴謹,說一不二,鳳姑娘雖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卻沒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買自己的賬,一個降怒下來,只怕非但救不了關雪羽,連自己也連帶着遭殃。
她心裏這般地沒有準兒,才至于怕成了這樣,連看也不敢多看父親一眼。
甚久之後,才似乎聽見了,鳳七先生那邊傳出的一聲冷笑,又像是傳來微微的一聲嘆息。
鳳姑娘這才敢偷偷地擡起了頭,果然,父親的神态已大見緩和,那充滿了內氣的胖大身子,已經恢複原樣,一番激厲的殺招,總算過去。
“你起來吧!”說了這句話,鳳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兒一眼,一徑地來到了關雪羽身前,一雙細長的眼睛,霎時間已在他身上轉了幾轉。
既然是愛女代他求情,總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這個被自己女兒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漸趨平和,所見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轉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關雪羽正自尴尬,一口長劍拿在手裏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見此情景,只以為鳳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涼,慌不疊閃身而起,搶在了秦照身前。
“前輩你——”
“怎麽,你還要多管閑事?”
關雪羽慨然長嘆一聲,将一口長劍收入鞘內,眼巴巴地看向鳳七先生,道:“前輩務請手下留情,饒恕他等人不死,在下願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輩破格成全。”
“哼”鳳七先生冷笑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饒了他們八個,你甘願以命相抵,可是?”
關雪羽道:“正是此意。”
鳳姑娘叫了一聲:“爹,”慌不疊跑過來,瞪向關雪羽道,“你瘋了?”再看向父親,道,“爹——別聽他胡說八道——”
鳳七先生的目光直視向關雪羽:“這樣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應随我返回雪山,住上幾個月,這八個人我不但可以放他們回去,連帶着這些銀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關雪羽想不到他竟會有此一說,一時寬心大放道:“我答應,只是……”
鳳七先生眉頭一皺,冷冷道:“怎麽,你不願意?”目光一掃秦照等八人道,“那麽他們八個可是非死不可了。”
關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輩放過他一行八人連同災銀平安離開,在下之一切,甘願聽候前輩任意發落,絕不反悔。”
鳳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話聲出口,人已飓然躍起,如同旋風一陣,自現場各人頭頂上快速掠過,卻于此時,施展出獨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後,那先些時被遭點穴之人,卻都一一複原如初,被解了開來。
想是被點了穴道,伫立過久,這時間猝然被解開來,一個個疲憊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們當時雖然被點了穴道,但是聽覺知覺俱在,雙方一番對答俱已聽在耳內。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關雪羽身前,一時淚下如雨。他雖不知關雪羽是何許人也,但關雪羽舍身援助自己的這番大義隆情,卻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銘之後,複向雪羽請教姓名。
關雪羽并無矯情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聽之下,銘記在心,正待離開,關雪羽卻又喚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還有什麽事要囑咐麽?”
關雪羽看了鳳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話欲說,卻又有所顧忌。
鳳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親口答應放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找他們麻煩,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關雪羽見她這麽說,情知非虛,也就打消了心中疑慮,随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紅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寧國府矮金剛鮑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處尋她,夫妻相會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聽之下,不禁大為驚喜,他原以為紅姑也同自己父母一并喪生,這時才知仍在人世之間,既驚又喜,只疑身在夢中,自是把關雪羽銘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鳳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踐,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負災銀全身而退。
關雪羽也自然言無反悔,只得随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顯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就無話可說。
佛堂的禮佛蒲團上,長跪着一名素臉淨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來山不久的麥小喬了。
長長的秀發,披散在肩後,上身筆直而削瘦,身上披着黑色的海青,着芒鞋,白襪。
還未曾剃度落發,也未曾說過“三皈依”,她便已自個兒的這樣裝束,老和尚顯然卻也拿她沒有辦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納數人跪拜之用,若談到靜修、參拜,便二三人已夠多了。
一抹斜陽照着佛堂的正門,碧竹綠影裏,見一橫匾,上書“停雲”二字,佛經中有謂“停雲去塵”,又雲“去俗”,想來便是這個意思了。
小小佛堂,淨無點塵,有一尊二尺高的紅木佛像、供桌、蒲團,舍此便再無長物。
所謂入寶山而沾聖跡,聞梵音而淨儀容,雖然來山不久,不過六七日,麥小喬已出落得一塵不染,她飯蔬飲水,日誦經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淨儀容是不夠的,老和尚給了她一卷薄薄經文,謂“持律篇”,她的初步從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說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見性”,能深入此一門,便足夠了,而“持律”
是專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藥。人在佛前,心歸界外,即為佛子,亦難“了生死”,那樣的從佛,真所謂“比丘滅盡,白衣傳法”,可真是有辱佛門了。
是的,在參透高深的佛經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際,在怯慮長思未除……一切複一切的孽業未盡消除之前,便只有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麥小喬只随着廟裏的時間作息,早上她甚至于比廟裏的和尚起得還早,晚上她睡得比他們還遲,古佛青燈,專心念佛。看來她确似什麽都不想了,然而事實上呢?她是那麽的苦惱,想忘的事情是那麽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丢不掉,為此,她恨自己,暗裏詛咒自己,流過不知道多少次眼淚……
出雲寺正殿的鼓聲響了,今日的日課到此結束,接下去便應是晚膳時間。
麥小喬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頂禮膜拜,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這一次誦經參佛的時間特別長,為了要把這整卷經文頌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廢了寝食,發了次狠心,到此刻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個時辰,這時一經站起,只覺得頭昏眼花,雙膝發軟,“啊”了一聲,差一點又坐下去。
佛龛之後,垂挂着細竹編制成的簾子,裏面那個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閨了。
裏面的擺設,再也不見昔日的華麗,只有一幾一榻,一張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裏有一瓦缸,裏面裝滿了清冽的山泉,那是來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徹骨,嘗在嘴裏,微微的有一點甜甜的感覺,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個臉,也是別有滋味,妙不可言。
麥小喬俗家的衣服,一股腦地都收起來了,就是她随身佩帶的那一口劍,也用青布緊緊纏起,壓在了被褥之下,俗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這一口寶劍了。
從前天,她就去約見出雲老和尚,誰知到今天還沒有見着,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總得兩三天才得醒轉。是以這兩天她越加地感覺心緒愁苦,除念經之外,無所事事,老和尚說惟念經能治一切心疾,真有這麽靈嗎?最起碼,到今天為止,麥小喬還無能體會。
用冷水洗了個臉,揉着發酸的雙腿,坐在床上只是發呆。
幾只小鳥、白鶴,翺翔着就落在了窗前,山頂上穹空處,有一道彩虹,色彩絢麗極了。
好幾個廟裏的和尚,連袂來到崖前,面對着斷崖長空,指指點點地在玩笑着,敢情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寂寞,頗能自得其樂。
麥小喬由榻上站起來,心裏想着:不行,我不能老這麽發呆,久了可會生病,自己找點兒樂子,去跟師父們聊聊,也許其中自有樂趣。
自從她來到了廟裏,和尚們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詫異,這廟裏從來就沒有住過女人,也從沒有挂單借住過尼姑,現在平空來了個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說是前所未見的稀罕之事。
和尚們心裏盡管猜疑,卻也不敢作聲,人是老方丈帶來的,誰敢吭聲呢?再說這位姑娘自一住進來,就沒有出過房門,除了負責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彌明法之外,簡直就沒有別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
她的到來并沒有為廟裏帶來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課之後,晚膳以前,約莫有半個時辰左右,似乎是僧人們惟一的自由。時間,因為晚膳之後不久,接着又有晚課來到,接下去便一天結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這個時間裏,僧人們特別感覺到輕松愉快,交談一些日常瑣碎,議經論武,便是嬉笑調鬧,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麥小喬一徑來到崖前,隔着淡淡的一片雲煙,見着了對崖倒挂下來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濺裏,霧氣蒸騰——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個年輕的和尚指着這道彩虹說:“這是五色仙女橋,我來廟四年,還不多見呢?”
另一個看來愣頭愣腦的和尚,直眉豎眼地道:“什麽叫五色……仙女橋?仙女,哪裏來的仙女?”
年輕和尚嘻嘻笑道:“說你傻,你可真傻,連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麽?”
“這……”愣頭愣腦的和尚讷讷道,“好師兄,“你就告訴我吧……誰是仙女,仙女都長得是什麽樣?”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臉上帶着一些腼腆,讷讷地道,“……
聽說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還用說嗎——”
這個小和尚長得眉清目秀,樣子透着機靈,他叫明智,愣頭愣腦的叫明本,都是廟裏最末的一代和尚。
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卻分先後次序,拿眼前的兩個來說,明智就較明本早來了兩年,而明本又較最後來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後來的明法便只能稱得上是個小沙彌,連聽經論典都輪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閑雜事務。
聽他們談話,不脫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聰明的明智常愛拿愚魯的明本來開玩笑。
事實上,他确實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雞窩’——笨蛋(奔蛋)一個,仙女不美誰還美?”
“美……美個什麽樣?”
“什麽樣?”搖着小腦袋,明智想了想就說,“早先出家以前,你總見過挂在門上、牆上的年畫吧?”
“年畫?”明本咧着嘴笑了,“那當然見過。”
“對了,年畫上的女人你說美不美?嗯?”
“那當然美……只是……畫的是仙女麽?”
明智正色道:“當然,你可真笨透了,什麽八仙過海啦,麻姑上壽啦,嫦娥奔月啦,什麽何仙姑啦,藍仙子啦,這些漂亮的女人,統統都是仙女,你說說看該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壓低了嗓子,又說道:“誰要看上了一眼,夜裏準睡不着覺……”
明法問道:“睡不着……為什……麽?”
“為……為,為你個頭,連這個你也不懂,你怎麽活來着?真是……怎麽師父會挑上你這麽一個笨貨來廟裏,真氣死我了。”
他還真氣得不輕,一面說一面唉聲嘆氣,大有對牛彈琴的味兒。
“你不要罵我嘛,師……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難道美醜也不知道?”
“那當然知道……”
“你說說什麽是美,什麽又是醜?”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讷讷地道,“嫦娥,是美。豬……豬八戒是醜……對也不對?”
“算你小子還沒白活,看你再糊塗,連雞蛋、鴨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來就分不清嘛……不過我知道鵝蛋個頭兒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們今天到此為止,不用談了,再談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氣得那個樣,咬牙切齒地看着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給生吞下去。
“你生什麽氣嘛,就是因為你是我的好師兄……我才把心裏面的話都跟你說……你幹什麽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沒完啦?”
“人家還有好多話憋在肚子裏沒說呢,你不要聽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着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臉上轉着,“那就說吧,不說出來可要憋壞了。”
“就是啰,所以人家才要說嘛!”
“你倒是說呀!”
“是……是……”明本那一張四四方方的大臉蛋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