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傷別離
被這一句話震住了,幾個人沉默了好久。
還是張子良開了口,語氣近乎冷酷地淡定着:“子良有一事不解,希望大王能助子良解惑。如今這天下局勢,不知我王意在何為?是取天下坐江山,還是任由趙頫殘喘延息,他日猛虎歸山,東山再起之後再一戰高低?我王是願意蟄伏栎城修生養息,還是願意一鼓作氣終結這天下紛紛戰亂,解百姓于水火?”
宋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說話。
子良繼續道:“我王若心中不明這一點,怕是今後總要糾結難行。”
又沉默了許久,宋王幽幽道:“子良,她是我張伯荊的妻啊。”
“若我王有心娶天下,臣鬥膽多言,我王須思慮的是一位能鳳儀天下、統領六宮的帝後,不單單只是……一個妻子。”
宋王神情一震,再無多言。
自政事堂議事回後宮,已是深夜。宋王原本念及自己早前答應了,要去妡姬那裏,卻不斷想起張子良的話語,腳步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小偏院門口。這小偏院到了晚上分外冷清,她好似也不喜歡有人服侍,也沒幾個照應的奴仆,更顯得凄清了。
這一點,跟雲婵是很像的。
從前雲婵來到這偌大的後宮裏,也是十分不習慣有人服侍她。但凡遇上了有關于他,更是要親手親為。灑掃庭除和繡花縫線,就像個尋常家的婦人,溫婉安靜。他往年還在沁縣的時候,白日裏出去鬼混,夜裏回來了總喜歡看她縫縫補補,好像那一針一線穿在綿軟的布料上,能把他心也給補滿了。
後來漸漸地,連他自己也忘了,初見妡姬,帶妡姬随軍,又遇到許多其它的女人……他是如何就把家裏的發妻抛在了腦後。只是有那麽一份潛意識,心底有一個位置是專門為着她留的,縱然是他事業越做越大,他也在心裏守着那寸位置,覺得有朝一日坐了天下,他是要她也在身旁,總要把她接來,風光一番。
接着是他煩她的小氣量,竟至于一天天愈發惱怒她,恨她嫉妒心狹。一旦後宮有些風吹草動,他總覺着是她的錯,鄉下女人,太不争氣,連這栎城小小的王宮後院都管不住,将來又何談統率六宮?
但也是他從未有關心過,她含辛茹苦這些年,心裏想着什麽,甚至樂兒,他也過問不多。成日裏逗着如意玩耍,只覺得出生不久的小奶娃真是惹人憐愛。那麽樂兒呢?他也曾是一個出生不久的小奶娃,他那時便覺得他是不惹人憐愛的麽?
糾纏許久,宋王也沒想清楚,這心頭酸酸脹脹的滋味到底是緣何而來。
在偏院門口站了有一會,宋王還是沒有走進去,轉身走了。
走不遠,就是後花園,他本想匆匆路過去到妡姬院子裏,卻不料在後花園的亭子裏見到了歡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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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沒在偏院裏……
月光淺淡,她一個人默然坐在石凳上。雖說是夏日,但這栎城三面環山,到了夜裏還是偏于涼爽,她衣裳單薄,獨自單坐,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念及雲婵的心緒給他平添一絲柔軟,竟也是沒有多想便脫下自己的外衣走進了亭中。
歡慶感覺到肩上搭上來一件外衣,并未回頭,語氣淡淡道:“謝謝宋王,外衣還是請宋王收回吧。”
他沒有收回,在一邊坐下來,“夜裏了,不回去歇着,在這裏坐着幹什麽?”
“想梁牧,好久沒見他了。”
直白而不加思索。
宋王有一瞬間怔住了,回神道:“你就是斷定了,本王會信你,信你不是曹雲婵?”
“您有眼睛,只是心瞎。但我和您夫人的不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若是心明,怕是要不了一兩天功夫,也知道了。”
“我心瞎,那麽誰心明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個梁牧?”
“不是他,他從不認識您夫人,談什麽認不認出來。”
“哦?那又是誰?”
“您的大公子,張景樂。”
宋王一震,“樂兒……?”
“他雖然只是個孩子,但比誰……都能認出他的娘親。我來到這裏沒多久,他就來找我了,躲在門邊後,那一天就給我說,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娘親。”
“他……”
“宋王。”歡慶站起身來,将身上的外衣輕輕放到了石桌上,淺淡的月光裏,她的神情有幾分肅然,“我知道您偏愛如意,又或者将來還會更喜歡新的兒子女兒。按理說,這是您的家事,您如今是和趙頫共分天下的一方霸王,也許過幾天出征歸來了,您就是一統天下的帝王了。我一介民女,開口談論您的家事,是不知死活。”
“你說吧。”
“看在景樂是您唯一嫡子的份上……”
“你希望我封他做太子?”宋王的聲音在夜色裏辨不出喜怒。
“我希望您無論如何,善待他。即便您沒有那樣愛他,也請您顧念他是您第一個妻子留下的唯一骨肉,不要讓他……像已故之人那樣,一生心苦。”話音落下,心尖的酸澀與喉頭的辛辣壓迫得歡慶不能再多說一句,她對着宋王深深一福禮,低頭的瞬間,落下大滴的熱淚來。
卻沒有避開,她擡起頭,眼神澄澈而堅定地望着面前這個男人。仿佛可以感知到,身體裏有一個她,透過了她的眼睛,飽含辛酸地注視着他。
這一份眼神,猛然讓宋王心裏生出無限的疼痛與不舍來,他幾乎不能克制自己地伸出手去,輕輕撫上歡慶的臉,顫聲道:“雲婵……”
兩相無言。
良久,歡慶感覺心裏的那個影子慢慢去了。
這種離開不似是曾經的疼痛減輕,仿佛是被抽離了什麽一般,将支撐着她的一個柱子給連根拔去了。她驀地閉了下眼睛,再睜開,心頭那份酸脹的壓迫感已然消失,惟留下屬于自己的惆悵與感懷。
她再定睛看向宋王的時候,宋王親見她眼中光輝從盛到衰,複而變得陌生,一陣驚恐。他抓住歡慶的肩膀,猛力地搖,邊呼喊道:“雲婵,雲婵……”
歡慶沒有說話,她感覺自身的氣力去了一半,驀地十分疲累。
“她呢……她呢!雲婵!”
“走了。”歡慶虛弱道,“真的走了,不會回來了。”
宋王聞言跌坐在地,竟不能自已地嚎出聲來,仰天大恸:“雲婵!我的妻啊!”
歡慶面色平靜地依靠在石墩邊,實在是累極了。
一個人從心盲到心明到底要多久,一生心明只怕更多可能是一生心苦,一生心盲固然有時十分可恨可憎,卻也總能一生和樂,心安理得。最挫骨揚灰,怕是原本一個心盲之人被激得心明罷,有些重,大概真的是一顆心承受不起的。
曹雲婵恨他麽?很恨吧。
曹雲婵愛他麽?更愛吧。
她靜靜看着那些侍女聞聲而來,蜂擁到宋王身邊,宋王已然停止了恸哭。冰冷的臉頰上滞留着冰冷的淚痕,雙眼怔怔望着夜空。一幹侍女見狀,并不敢上前,只能面露焦急地等着宋王動作。
許久許久,他發聲了,喑啞疲憊的嗓音仿佛老了十歲,沙沙道:“叫周德來,本王……要立太子。”
宋王嫡子,雖及年幼,然孝悌順德,體乾降靈,溫文得于天縱,器業英遠。建立儲嗣,乃崇嚴國本,故立嫡子景樂為太子。
宋王在出征之前,将立太子的诏書給發了下來,在王宮東北角臨時搭建了高臺,辦了立儲大典。
據說那個夏侯夫人在诏書發布的當天,突然就病了,有一陣子吃不下飯,連藥也喝不下,任是哪個太醫都沒有治好。往年宋王總是十分焦急,如今這次大約是被立儲大典給忙着了,竟是沒有顧上,一連多天沒有踏入她的寝宮。
于是她的病,據外界傳言,更重了。
歡慶也有段時間沒見到景樂,想來也是立儲大典事情繁多,他每日裏的功課又都不能落下,是斷然擠不出時間像以往那樣來看她。而她也只能在偏院裏想一想,沒什麽氣力去看看他,知曉自己要當太子了,是何種光景。
她也病了,跟夏侯妡姬的病不同,她病得像是去了半條命,卻并無具體征兆。只是虛弱地每日靠坐在床頭,認真吃飯也認真喝藥。起初每日都是臉色煞白跟鬼似的,養了幾天,有一些好轉,卻也沒有太好。
中途宋王來過幾次,探望她,沒坐多久,匆匆走了,只囑咐了侍女好生照顧。
這一來,消息一傳,夏侯妡姬的病是更好不了了。
立儲大典一過,宋王便帶着軍隊親征了。張子良作為軍師,馮柏作為主将,自是一道去了。周德負責軍中後勤,主糧草供應,自然是留守栎城。
整座栎城因為宋王的出征,有一股興奮,據說宋王此去乃是要一統天下,結束戰亂,老百姓終于能過上安定的好日子了;也有一股凄清,倒不是城中百姓,是栎城王宮。主角一走,那些真真假假的戲碼多少都歇了一大半,王宮蔫蔫的,像是一朵暴曬過後失了水分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