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誰負了誰
歡慶玩了一陣,有些氣喘,停下來把毽子丢給小方,“你試試,先踢幾個簡單的,丢上去,伸腳踢。把腳側過來,用鞋面接住它,來試試。”
她說完就蹦跶到梁牧身邊,閉上眼陶醉地狠狠一聞:“好香好香!”
他輕輕一笑,伸手刮了刮她鼻頭,“再等一會。”卻見她一臉期盼,又笑着用匕首從羊腿上剜下一塊肉來,遞到她嘴邊。
歡慶張口就吃,滿足得眉角都彎起來,“牧爺好手藝!”
“白日裏還吃不夠,晚些時候又要鬧不快了。”
她抓着他切肉的手,“再吃一塊,再讓我吃一塊。”
樊餘看不下去,“慶哥兒,跟着二爺你還怕沒吃的麽?”
歡慶轉頭大聲哼了一聲,“我餓慣了行不行?”
梁牧聽了,順手把羊腿遞給樊餘,一把将歡慶拉到身前,她順勢坐到了他腿上,“還記着苦役營的事兒?”
“當然記得,我又沒失憶。”
他撫了撫她額頭,見她眼裏倒是沒有多少傷神之色,于是輕嘆了口氣,“以後不會讓你餓肚子,不僅不餓肚子,還要吃香喝辣的。”
“麽麽噠!”歡慶樂呵呵在他臉頰親了口,注意力又到羊腿上去了。
而斑駁的石窗外那一行人,見了這般情景,只覺得晴天裏有幾十個霹靂都打在自己腦門上了。
那是大王的大夫人吧?
她坐在那商賈的腿上吧?
他們有說有笑可樂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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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還……親了他一口!
光天化日之下,這大夫人……難道不是□□?
馮柏只覺得一陣氣血往頭頂沖上去了,抓着佩刀就要往裏沖,恨不得一刀宰了那婦人!什麽勞什子的大夫人,她還留着個兒子在大王身邊呢,竟是跑這裏來勾引野男人來了!不守婦道,恬不知恥,更是無可理喻!
當然,馮柏嘴裏頭是說不出這三個詞的,他抓着武器就往月門一站,吼道:“他娘的賤婦人!老子宰了你!”
把剛拿了一片羊肉往嘴邊放,目不轉睛看着小方踢毽子還不忘嘲笑兩句的歡慶也驚了一記。
梁牧倒是反應比她快一些,立時攥緊了匕首,站起身來,将她拉到了身後。
馮柏身後一行将士,雖說将剛剛那一幕看在了眼裏,但到底也是宋王家務事,他們不比馮柏與宋王的關系,是看得卻管不得。于是只是跟着馮柏進了月門,卻沒有動作。
“他娘的……”
“喂,你誰啊?随便闖進來就出言不遜,誰教你的?”歡慶人躲在梁牧身後,嘴上沒歇着。
“你……”馮柏腦袋裏充着一股氣,唰一下就拔出了大刀,“你這婦人真不知羞恥!老子今天就替大哥宰了你!”
“你大哥誰啊?”
梁牧冷着臉,心裏猜到了九分,眼神陰陰地盯着面前一行人。
“我……”馮柏這回才算是将腦子裏的氣放了些許,皺起眉道:“你不知道我是誰?”
“神經病。”歡慶白了他一眼,心裏和梁牧一樣,猜到了。但機智的她當然不會多說什麽,見馮柏沒有要砍人的動作,又道:“你又是那個宋王手底下的誰誰誰吧?”
“你……”
“你什麽你?我說你們宋王那一窩子人是不是都有點病?之前是那誰來着,都喊着丞相的那位,非跑到我們家裏來說我是你們的大夫人,完了我要證明我不是,還在半路被韓王的人給抓走了,這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你又來了!”
歡慶越說越氣,從梁牧身後走出來,“你說你們是不是仗勢欺人?宋王很了不起嗎?可以随便強搶民家婦女,說長得像他婆娘就直接抓回去是嗎?”
馮柏被她一通給說愣了,一時無語。
梁牧聽着,突道:“我們家裏……這說得不錯。”
一旁早就吓得腿軟的樊餘聽到這一句差點沒哭出來——這是重點嗎?!
馮柏疑道:“你……你不是我嫂子?”
“誰他娘的是你嫂子?”
梁牧淡淡看了她一眼,歡慶縮了縮肩膀,道:“我才不是你嫂子!”
“那你是誰?”
梁牧極有風度地輕輕一笑,将歡慶攬到身側,“她是梁某的定了親還未過門的妻子。”
這下把一行人驚着了。
“你說啥?她是你家婆娘?那我嫂子呢?”
“天知道啊,你問老天爺去呀。”歡慶抓着梁牧的胳膊,心裏頭打着鼓。
這個馮柏她是知道的,也大約了解這個人的脾性秉性。假若這回他認定了她是宋王的大夫人,那勢必分分鐘要血濺三尺了。可假若他沒認定,要惹惱了他,也沒什麽好果子吃,大約也就血濺一兩尺的水平,想來想去,腦袋裏糾結着,一時沒注意。
梁牧見她眼珠子滴溜溜轉,拍了拍她抓着他袖子的手,對馮柏正色道:“這位将軍是宋王的得力大将罷?”
馮柏一心疑惑立馬被這一罐子蜜糖給沖散了,豪爽一笑,又立時收斂了,道:“本将正是,我曉得你是那個做買賣的,梁牧是吧?”
“是。”他依然十分淡漠,繼續道:“将軍想必也知道,約莫一年光景以前,周德周丞相曾來寒舍帶走了某未過門的妻子,卻在路上保護不得力,讓她被韓營擄了去。”
“那是意外。”馮柏下意識地解釋。
“是意外。現如今我二人死裏逃生,将軍此番起來拿人是何意?難不成是宋王見着梁某這未過門的妻子與他大夫人有幾番相像,便要來請了回去充盈後宮麽?梁某一介商賈,做買賣多年,一向有所耳聞,宋王乃是大義之人。”
同樣一番話,梁牧說起來就仿佛是清風明月,這到了歡慶嘴裏,就覺得韭菜大蒜。
一旁的樊餘連連點頭。
馮柏一向是個粗人,對讀書人沒甚耐心,卻也是最敬畏讀書人。以往覺着梁牧不過是個銅臭氣滿身做買賣的粗人,現如今一遇上了,竟是個彬彬有禮、溫雅淡然的士子一般模樣,一時間又下意識地軟了聲氣。
“這……我們主公可……可是君子,絕對不會随便搶人的。”
歡慶撲哧一笑,依在梁牧身後,覺得這粗莽漢子莫名有幾分可愛。
“既是如此,将軍此番是為何而來?”
馮柏掙紮了半天,道:“你……你這個沒過門的婆娘,跟我嫂子長得像,我們主公派我過來看看,他說,嫂子該回家了。”
話音剛落,歡慶便覺出心頭像是被人用一把刀使了全力硬生生劃了一道,疼得無可名狀。瞬間臉色蒼白,一頭虛汗,已是站不住了。她猛地抓緊梁牧的手臂,想說句話出來,卻只能蹦出一個字:“疼……”
梁牧一身的儒雅氣息彈指間便散了,“歡慶!”他摟住她,打橫抱起,對着樊餘大聲道:“快!請郎中來,要鎮上最好的!”
“這……這咋了?”馮柏見狀,也是驚了一招,跟着梁牧就要走進房間裏去。
梁牧在門口止步冷聲道:“請将軍留步。”
他這才回過神來,撓了撓頭,站在門口,跟幾個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門關上了。
梁牧将歡慶放到了床上,她臉色比方才更白了一些,額頭細汗淋淋,牙齒咯咯地打着顫,一雙手骨節突出死抓着胸口的綢衣。他自一旁桌上拿起來一個小瓷瓶,是修衣給他準備的藥丸,先前在苦役營歡慶極少發病,是以藥丸剩了不少。
他将她扶起,“來,吃一顆。”
她大約是聽不到他說話,只是賴在他懷裏,疼得厲害了,連顫抖都不得力,輕輕微微地發着抖,雙眼無神。
梁牧沒有法子,将藥丸放進自己嘴裏,略微咬碎了,薄唇就着她的,覆了上去。好容易把藥渡進了她嘴裏,她卻沒有吞咽下去,兀自還發着抖。他又倒了一杯水,一點點潤入她口中,眼看着她緩慢地一點點到底是吞咽了,心頭才松了口氣。
沒多久,她便不發抖了,閉着眼睛,額頭全是汗,累極地靠着他。
梁牧眉頭皺得死緊,怎麽想都覺得這事兒十分棘手。且不論歡慶身上這毫無定數又時不時發作的毛病,就光是宋王那一批人就夠麻煩的了。涉及女人,事情總歸要比尋常複雜些許,而這個女人偏恰是宋王的正妻夫人。
“牧爺……”
好一會,歡慶虛弱地睜開眼,輕輕拉了他的衣袖。
“我在。”
“我們……要跟着那大傻子去,去一趟宋營。”
“我知道,你說過。”梁牧柔聲道。
她沒有多說話,靜靜地依在他懷裏,那疼痛一陣一陣的。大約是因了修衣的良藥,疼起來沒有最開始那樣劇烈,只是一陣一陣揪着疼,還算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牧爺,我知道她不甘心。”她道,“也知道她不放心。”
梁牧皺着眉,念及她說到的那個“她”,心頭一陣陰影。
不甘心被棄,不放心孤兒。
她心裏想着,輕輕閉上了眼睛,那胸口的疼痛化作了無邊無際的酸楚,仿若大海一般要生生淹沒她了。
那些在霧蒙蒙的夢裏閃現過的場景,越發地清晰起來。歡慶靜靜地依在梁牧懷中,看着那一幕幕場景,她苦哈哈地做粗活,逆來順受地忍着家裏人的苛責,她曾經卻是雙手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
她一身粗布衣裳,躺在破零破碎的茅草上,為那個宋王生孩子。她疼得死去活來,緊緊抓着手邊的茅草,心中唯有一個為他續後的念頭。歡慶細細地看着那個任勞任怨的女人,好像那一張汗水涔涔的臉上還是帶着對那個男人的愛戀與依賴的。
而這種愛戀與依賴卻被他一次次甩到袖口,落到地上。每一次都添上一道裂縫,終于在最後成了支離的恨與怨。
她尋死的時候該有多麽不甘與絕望呢?
也是因着這一份強烈透骨的不甘與絕望,才會在歡慶魂魄到來後,那個女人依然久久不散吧?
是那個叫張伯荊的男人負了曹雲婵。
作者有話要說: 忙兩天,晚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