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生個氣
雖說梁牧是走了門道進的苦役營,但卻無法在軍官的鞭子上走門道,若是走了太多門道,這門道怕是要通到趙頫眼前去了。是以他與一般的苦役也無甚差別,歡慶好歹仗着那不明不白的身份疑雲,還能在鞭子下偷一條命,起碼不會死,但梁牧就……難為了。
起初歡慶以為,梁牧既然識得那軍中将領,好歹也是有後門的人,加上他從不與她說起白天裏幹了多少活……有時歡慶跑一邊去偷了懶,窩在某個誰也看不到的小角落裏,她也未有去看梁牧在做什麽。到了入睡時候,他把衣服鋪在地上,讓她睡,也不曾與她說起白日裏的事情。
這種未知持續到有一次,歡慶偷了懶冒出頭來。
眼見那粗粗的一鞭子落在梁牧身上,實在是極大的視覺沖擊。
他們幹活的人穿的都是破布爛衫,平日裏搬木頭打鐵,少不了有些皮肉傷。她之前見到梁牧身上的小傷口也會幫他處理,但到底男女有別,擦洗也僅限于手腳。現如今那一鞭子落到他背上,疼得歡慶眼睛發酸。
“你幹什麽打他!”
梁牧見她氣沖沖跑過來,皺起眉忙把她拉到身後,“不許再說了。”
那管事軍官見她跋扈,立時又是一鞭子呼過來,打在了梁牧肩頭,“反了你們了!幹活還這麽多話!找打!”說着又是一鞭子,帶起的勁風刮到她手臂,一陣生疼。
“你再打我們試試!”歡慶只覺氣血沖到頭頂,不管不顧道:“這麽快就忘了?我可是被你們韓王趙頫請到營帳去過的人!以前是不愛與你計較,你再狠勁兒打我,惹毛了我,有你好果子吃!”
管事軍官被她喝了一番,愣怔了一會,轉念一想卻又不對。
假若此人真的是與韓王有交情的人,又怎麽會被丢在苦役營裏,這許多天不管不問的,也就只有孫将軍前來帶過一句話,卻也沒說要厚待她,不過說了句別打得太狠。
想到這,他冷冷一笑,将鞭子騰空一甩,“哼!敢跟老子大小聲?你去過韓王營帳又怎麽了?老子也去過!”言罷,猙獰着笑容,又落下一鞭子,“再敢廢話鬧事,就打你板子!”
梁牧不贊同地看了一眼歡慶,對軍官道:“她年紀小,不懂事。”
“哼!”那軍官鼻孔出氣,罵咧咧的,“別他娘的廢話!給老子幹活!”
眼見又要一鞭子落在梁牧身上,歡慶終是沒忍下這口氣,一個箭步上前就從梁牧身後沖出來,一把抓住鞭子,紅了眼吼道:“你他娘的要知道了我在韓王營帳做了什麽,給你一百個膽子,你動我一下試試!韓王今天能把我丢在苦役營,明天也能把我帶回營帳,我是女人,我做得到的事情,你倒是也做個試試!”
“你……”那軍官瞪大了眼睛,見她這般,竟是一時被吓住了。他确也聽說了,這女人從韓王營帳出來,手腳鐐铐都給去了,春風滿面的,難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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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一想,他便再也不敢下鞭子了,女人的事,最是難說。
歡慶一仗得勝,分外得意,趾高氣昂地朝那軍官大哼了一聲,拉着梁牧就往屋裏走。
梁牧沉着臉,一言不發。
她伸手去捋他的衣袖,被他冷冷避開了,又去抓他背上的衣服,又被他閃身擋開,把背靠在牆上,絲毫不覺得疼似的,臉若冰霜地低着頭。
“喂……牧爺?你該不是又生氣了吧?”
“牧爺……”
“我……我剛剛随口說的,其實沒發生什麽,我就是去韓王營帳裏吃了頓飽飯。”她淺笑着,擺了一張認錯的臉輕輕捅了捅他,“幹嘛這樣小氣啊!跟受氣包似的!”
他輕輕一聲冷笑,“女兒家自損名節,你倒是寬心。”
“哎喲,那玩意兒不值錢。”她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笑道:“我不還跟你說過,丈夫從軍五年,孩兒兩歲的事兒嘛?那會也沒見你說什麽,幹嘛這會就不樂意了?”
“那時與如今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那會名節比較貴?現在便宜了?還是那會比較便宜,現在貴了?”
梁牧見她滿臉的不在乎,怒從心頭起,氣得揚聲道:“歡慶!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歡慶一愣,眼前這個人幾乎不曾對她發過火,即便有些時候她大限度地惹着他,也不曾見到他現在這般急火攻心的模樣。可他這般急火,卻是為着她随口謅了句謊話,而這謊話是為着他不被鞭打。
這麽一想,她就委屈了。
不識好人心!得了便宜還回頭咬她!
“我在!沒死呢!”她梗着脖子朝他吼回去,“你管我真知道假知道?你這麽在意名節,就別早搭理我啊!我早八百年跟你說了,那些丈夫孩子的爛事,你要介意,你直說啊!”她這麽吼着吼着,就紅了眼睛,咬着唇不願哭出來,“現在倒回來算賬是什麽毛病?你了不起是不是?”
梁牧眼見她紅了鼻子眼睛,又氣不出來了,去撫她眼角的淚,被她沒好氣地一把打落了手,“我沒說這,現如今你是我的人,你怎能……”
“誰是你的人!你八擡大轎娶我了還是五花大綁押我回你家了?我有手有腳有腦子,什麽時候輪到你做我主人了?”她心氣一時難平,也顧不得什麽話從嘴裏出來了,只覺得自己暢快了就好,“我就算嫁給你了,我跟你也是一樣的!我的名節,我的手腳,我自己管得住!犯不着你操心!”
“好,說得好!”他臉色陰得如同結了一層寒冰。
梁牧氣極反笑,起身就走。
歡慶蹲在地上,越想越是委屈,眼見他走出了屋子,終于也熬不住淚水,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夜裏,涼月高懸,梁牧也沒有回來。她一個人坐在草垛子旁邊,硬着心同自己說不是在等他,卻總要抱着膝蓋擡頭觀望門的方向。一屋子的苦役慢慢都睡去了,偶爾響起渾濁的呼嚕聲與細碎的因着皮肉痛而起的呻叫,将整間屋子渲染得極為孤涼陰郁。
她不會估算時辰,一個人坐着許久,不知何時何分,只覺得是很晚了,身邊的破草席還是冰涼而空無一人。
想起白日裏他憤怒的眉眼,不禁要懷疑:是她錯了?
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小玩笑,這玩笑帶來了不被鞭打的結果,難道不是好事?與命相比,名節又算得什麽?可她是她,梁牧是梁牧,在這個追求利益會被花樣唾罵的時代,在這個名節高于一切的時代,梁牧受着何種教育,他又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倘若梁牧真的無法接受她的世界觀,錯在他愛得不夠麽?
大約是第一次,歡慶正視這問題。
腦袋裏的念頭,幾百次地繞來繞去,不知覺,就縮在牆角睡着了。
第二日醒來,天剛微亮,歡慶朦朦胧看了眼身側,那破草席上依然空無一人,驀然就升起了一股氣憤,卻又在摸到身上的破長袍時,生氣變成了心酸。
明明想罵他傲嬌個什麽勁,又有許多說不出口的酸楚堵在心口。
她裹緊了身上的破長袍,起身往屋外走去,那個心念的人在離這屋子稍遠的地方,肩頭扛着一根長木,慢慢地走。
他看起來十分疲憊,散落下來的黑發稀拉地在額間鬓間飄拂,快要入冬了,風中夾着絲絲寒冷吹到他臉上,身上與傷口上,泛着病态的紅。
歡慶突然想起他剛來那天,坐在她旁邊,雖然是一身破布爛衫卻擋不住眉眼間的出塵與傲氣,而如今他那些“二爺”的風骨都快要埋沒在這無邊的苦役裏了。可他來這裏,卻也沒有別的大事,只是……為了陪她。
抓着長袍的手慢慢收緊了,熱辣辣的淚從眼中湧出,大滴大滴模糊了她的世界。
稍遠處的梁牧一不設防,一個嬌小的身影撲到了他懷裏。肩上的圓木給撞落在地上,把旁邊一幹苦役與軍官給驚了。
她哭得像得不到糖吃的小孩子,緊緊摟着他的脖子,踮着腳尖,鼻涕眼淚全擦在他鎖骨處了,越哭越大聲,一時間倒是把身旁的一幹人都愣住了。
梁牧漠然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帶着百般的無奈與憐惜,落到她蓬亂的頭發上,終于是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歡慶大哭,邊哭邊說,吐字也不甚清晰,卻還非要摻和着眼淚鼻涕繼續說,“不要不理我,不要讓我看不到你,牧爺……不要這樣……”
他皺起眉,一言不發地抱緊她。
一邊愣住的軍官這會算是反應過來了,立時覺着自己昨天定是被騙了!
這女子要真與韓王有什麽,怎麽在這裏跟這個不明不白的苦役糾纏在一起!
“混賬!”那軍官怒吼一聲,擡起手,眼見一鞭子就要落到兩人身上。
梁牧一手抱着歡慶的腰,另一只手撫上她後腦,将她整個人攬着護在懷裏,堪堪抱着她轉了個身,那一鞭子便結結實實落在了他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