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谷雨青青
栎城。
宋王盛氣淩人地坐在上座,死死皺着眉。
一屋子的謀士、将軍齊齊整整站在大廳裏,周德、張子良等文謀大多凝重着臉色,沙場征戰的将軍們俱是一臉虎虎生威的勇猛,喘着粗氣,四處看來看去。最耐不住氣的就是馮柏将軍,不斷撥動腰上的佩劍,一臉的煩躁橫沖直撞的,把他整張臉的表情拉扯得近乎猙獰。
“主公,這都半個多月了,還沒消息也不放人,咱們怎麽辦吶!”
宋王觑了他一眼。
一名将軍道:“夫人被困韓營半月有餘,以那楊子路的奸詐作風,怕是……”
“他敢!”馮柏怒道:“他敢動我嫂子一根汗毛,老子宰了他!把他大卸了十八塊,下酒吃!”
“我聽聞夫人是在苦役營幹活。”
“王八羔子!有老子宰他的那天!”
“吼什麽!”宋王聽得一拍桌子,怒道:“你這麽厲害,你倒是去宰了他!莽莽撞撞的,你是一個人能滅了趙頫還是能單槍匹馬把夫人救回來啊?!”
馮柏梗着脖子,“主公,只要你說一句話,我馮柏就是死,也絕不吭一聲!”
“死死死的,能不能想點別的!動動腦子!”宋王又白了他一眼,見他不吭聲了,掃視了衆人一圈,放低了語氣,“現在,你們有什麽想法?兩軍交戰,對峙這麽久了,糧草也吃得差不多了,該怎麽辦?”
張子良輕嘆一聲,拱手道:“大王,為今之計,子良以為,速戰速決為上啊。”
“大王,周德以為,速戰速決确是上策。可怕就怕趙頫手下那個楊子路使壞心,若是他唆使趙頫遲遲不出戰……”
“丞相何出此言?”殷通道:“現如今我軍糧草可是比韓營要充足許多,就算是挨着日子,也能比他們多抗上一月有餘。縱使是趙軍不出戰,也不會是我軍損失。這不久前,我軍還買入了不少糧食……”
周德深深嘆了口氣,與宋王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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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良道:“耗時間斷不是長久之計,還是要速戰速決。”
“對!速戰速決!跟他們打!”馮柏喊道,“咱們兄弟個個一個打十,怕他個奶奶腿!”
衆人又湊在一起商議許久,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宋王聽了一圈建議,來來去去不過是跟趙頫決戰為上。他雙手交握在一起,目光深沉地思索了許久,讓一幹人等都退下了,只留下了周德和張子良。
“周德啊,現在你有什麽想說的?”
周德嘆氣道:“主公……周德以為,我們不應當将那個女子視作夫人,以此作為我們的軟肋。只怕是趙頫已經聽了楊子路的讒言,這半月有餘還未放人……”
“若是因為夫人而出兵趙頫,會被天下人說作‘沖冠一怒為紅顏’,臣惶恐這對大王收服民心不利啊。”子良接道,“質于他國的事情,自古以來便少不了,臣以為大王還是以民為重,結束戰亂,讓天下百姓從戰火紛争的苦楚中脫離……”
宋王聽了閉了閉眼睛,向後靠坐去,似是有些疲累了。
周德與張子良互相看了一眼,拱手行了禮。只見宋王微眯着眼睛輕輕一拂袖,兩人躬身退下了。
許久,宋王睜開眼睛,起身,一個人慢慢走回了後宮。
順着這宮殿的縱軸線,他的寝宮後面是一間閑置了快有一年的宮殿。在沁縣時候,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夠住在這樣大的宮殿裏,将一大群人呼來喝去地使喚,甚至還能娶不少女人為老張家傳宗接代。
他從前又窮又落魄,找個姘頭都難,別說是娶妻了。
而就是在他那樣不入眼的時候,她嫁過來了。
沁縣大戶人家的女兒,不嫁給門當戶對的某某,卻偏偏下嫁給他一個混混官吏——這官吏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縣裏一群混混跟他關系好,稱他一聲大哥,縣裏官爺為着省事,便拉拔他管住那些混混。
他原也不過覺得曹家沒落了,在沁縣求一隅偏安,自然是要巴結他這個混混頭子的。對那個嫁過來的“大小姐”曹雲婵并無多大念頭,若是有,也只是為着她不俗的容貌有幾分動心,漂亮的女人總是誰都愛的。
而她曹雲婵自嫁到張家,若說大小姐的模樣是從未有,硬要說有大概只能指摘她不會做一些家務。但饒是不會,她也從未有過不做,每一件不會的事情學着做,每一聲不該落到她身上的數落都硬生生接下來——他張伯荊是十分清楚,家裏那幾個好吃懶做的嫂嫂的好德行的。
他不曾在這些事上為她争過,卻将她丢在家裏,一個人潇潇灑灑帶着兄弟出去舉事了。如若不是老家的人同他說起這個遠在沁縣的他的發妻,會過上多少年,他才會想起她?
她為他生了他張伯荊的第一個兒子,吃了多少苦,又偷偷摸摸流了多少淚,他真的從未關心過。自他稱王而定都栎城後,也是過了好些時日才把她接來。還記得她第一次走進這座後宮,那一雙驚愕到不敢相信的眼睛。
“我……這是我以後的家?”
她愣怔着,卻也沒有第一時間歡欣鼓舞起來,撲到了他身邊,抓着他的袖子,流淚道:“你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啊……我都沒能陪在你身邊。”她說着就去翻他的袖子,細細查看他的衣領與袍角,“是不是有口子,我給你補補。”
張伯荊低頭看着自己的袖子,也是正是這只袖子裏的手,在那天将她一把甩開,跌到地上。
“我老張家不需要你這樣的毒婦!”
言辭鑿鑿,猶言在耳。
張伯荊回憶着,長嘆一口氣,環視了一周。
這個宮殿十分簡單,這栎城後宮裏的宮殿幾乎每個都非常簡單,他原也沒有打算将這裏作為他最後的都城,要争天下的人不該将目光落在這河西一隅。
為着曹雲婵是他的發妻,他還是命人将這大夫人的寝宮做了一些打扮。珠簾,軟榻,大香爐,甚至還在牆上挂了兩幅字畫。她從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對字畫想必也是有所涉獵。而他為她準備的這一切,竟然不能撫平她的忌妒心……
張伯荊又長嘆了一聲,目光悠遠望着門關處,“那個女子真的不是你嗎?雲婵,到底是我張伯荊對不起你,還是你曹雲婵……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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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吟山莊。
自從小圓知道歡慶被韓王抓走去做苦役了,就沒有停止過對鄭呈的奪命連環問,每天分上下午以及入睡前都要去鄭呈那裏問一回,“慶哥兒有消息了嗎?二爺回來了嗎?”
鄭呈本還算安心,有二爺在,許多事情總歸能迎刃而解的。可也經不住小圓這每天的精神折磨,給問了小半月,連他自己也要動搖了,“慶姑娘到底如何了?二爺能把她安全帶回來嗎?”
樊餘每日裏也是眉頭緊皺,擺着一張讓人望一眼就覺得分外愁苦的臉。
唯有林合斐,估摸出了一些道道,卻依然不得其精髓。
這一日午後,他拉着鄭呈往屋裏頭一坐,倒了一杯熱茶,喋喋道:“你倒是與我說說,那姑娘在山莊到底做了什麽?怎的這樣多的人記挂她?我瞧着那藥廬裏頭從來不問世事的修衣公子都出來了,早上碰上了,他竟跟玉小姐一道說這事兒呢!”
“怎麽?”
“什麽怎麽!要說二爺對那姑娘有點兒意思,玉小姐不得把她撕了?我瞧着玉小姐倒是和氣,問起來那姑娘時候,好像還擔着心。”林合斐啧啧贊嘆,“二爺這屋裏教得可真是絕,以往看着玉小姐可不是這般大度。”
“閑得你想這些爛玩意兒。”鄭呈嗤了他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姑娘在莊裏的時候,你給二爺派出去了,她與莊裏人都處得不錯。”
“怎麽不錯了?”
鄭呈思忖良久,認真道:“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你同她說話,請她辦事,都挺舒服。她說起話來,就算是撿着些不好聽的,你也生不起氣來。她與小圓是最好了,庖廚柳師傅與她們倆也混得熟,跟多了一對女兒似的。”
林合斐似懂非懂。
鄭呈又道:“有她在的時候,山莊裏總是不缺笑聲,這會突然人不在了,大家總也會念叨她幾句。”
“我就是奇着怪,怎麽玉小姐……”
“玉小姐是個明白人,她與二爺的事兒啊……咱們還是別多說了,這如今二爺二話不說就趕去韓營了,你還能看不明白嗎?你都看明白了,玉小姐又怎麽會不明白?”
林合斐點頭道:“哎,咱二爺的心思,誰都別猜。”
二人正說着,樊餘急急忙忙從外頭進來,“二爺……二爺有消息了!”
屋裏說話喝茶的兩人立時起身,“什麽?二爺說什麽了?”
樊餘急喘道:“剛有人來報信,說二爺吩咐了,‘谷雨青青’。”
“這是何意?”
鄭呈蹙眉道:“看來二爺是不方便帶人傳話,但好歹有話能傳出來,許是沒什麽事,只是出不來罷了。”
“可這話裏意思……谷雨青青?”
“谷雨,戴任降于桑,這說的是糧食。”鄭呈思索道:“青青……”
“是河東。”林合斐斷言,“五行中,東為青色。這意思是讓我們把糧食送到河東去,給趙頫?”
樊餘睜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兩個人,突然覺着他這多年小厮做得不冤,“你……你們這也能知道?”
鄭呈點頭道:“韓營缺的就是糧食,倘若給他們送了糧食,這仗便能緩上一段。若是韓營遲遲糧食不濟,以韓王趙頫的性格,必是要速戰速決了。”
“是了,若是速戰速決……”
“慶姑娘作為人質,性命難保。”
樊餘恍然,“那現在……咱們去送糧食?”
“不成,還得賣。”林合斐一擺手,“倘若白白給人送去,顯得二爺十分在意那……慶姑娘,這軟肋若是被韓王的人抓住了,咱們可有好果子吃了。”
“此番你與樊餘前去罷,我繼續留在山莊裏等着。晚些時候我去修衣公子處拿一些藥物來,若是有幸見到二爺,便給他。”鄭呈很快分配了各人任務,“若是見不到,也不要差人送去,萬一出了差錯,我怕二爺與姑娘深陷韓營,再難脫身。”
“好,現下就去準備。”
鄭呈去修衣那裏取藥的時候,又多拿回來一包藥粉,修衣也沒有說清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只說了假若見不到二爺,就找機會将這藥粉倒入軍中食糧之中。想來也不是好物,但依着修衣公子的脾性,也不該會是害人之物。
幾番思忖,鄭呈把藥給了林合斐,交待了,二人這才出發。
這一廂緊趕慢趕要去韓營,卻因着路途與天氣,少說也要走上半月。
而這些時日裏,苦役營的某兩人,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