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想念
接近入夜,苦役營歇了活,幾個揮鞭子的管事軍官回了營,這山的山腰處有一處營地,專門是為了他們準備的,與苦役營距離不遠,也便于看管。苦役們晚上喝了米湯吃了幾根菜葉,就全都席地而睡,那席子也不過就是幾塊爛布與幹草拼在一塊,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
歡慶在這裏五天,适應力極強地收容了這股惡臭,她現在躺在這席子上,竟也能香香地睡一覺了。
不知是不是白天裏被趙頫喊去吃了一頓,吃得有些過猛,胃裏好些不舒适。這幾天餓習慣了,總覺得想要吃點油鹽腥肉,真吃了,又折騰上了。于是也沒法好好入睡,她緊了緊身上的破布爛衫,走出了草房。
看着日頭也不過是剛剛日落的時候,放到了遙遠的未來,這會不過才是學生放學的時候,在學校附近買份鹽酥雞,與同學一起走在喧嚣的馬路……到了這裏卻是大家收拾了準備入睡的時候了。她來這裏一年多,居然也慢慢習慣了這作息。
長嘆了一口氣,歡慶閉了閉眼睛,孤零零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眺望着遠處夕陽。
他……在做什麽?
以往在山莊裏,這時候她是回房了的,卻總不肯按時乖乖安歇了,總要去煩他。要不就是還纏着他要認字,要不就是拉着他吃那些從柳師傅那裏剛新鮮出爐的小東西,有時候鬧得厲害了,還會賴在他書房裏,不知不覺就在那檀香裏睡去了。
第二天醒來,她總是在房間裏,小圓就會跑來碎碎念地告訴她,昨兒晚上二爺是怎樣把她送回來的,是橫抱着呢還是披了長袍……
她總是懶得去聽,又一個字不漏地将這些話收了,覺得好像就該是這樣。
從陌生走到熟悉,這個過程的點點滴滴走起來竟是這樣快的,以至于她現如今要去追溯兩人當初是如何陌生,居然有了些難度。好像那些她看着他不說話,心裏揣着防備的日子,遠得不能再遠了。
牧爺。
她閉上眼,輕輕念着這個名字,心頭冒起一陣酸氣,勢如破竹地沖到鼻尖。
鹹澀的淚水從眼中滾滾而落,流到臉上,被冰寒的風一吹,生疼生疼。
歡慶低着頭,比任何時候都開始想念那座溫暖的山莊,甚至想念那座山莊裏的一盞燭火,曾經跳動的姿态。
而後每天,歡慶又多了一件事做,在日落時分站在那塊大石頭上,眺望夕陽。也就只有每天的這個時候,她是滿心溫暖的,心頭有人可以挂念,也算是幸福的事。
自歡慶在趙頫營帳中吃了一頓後,那些揮鞭子的軍官對她的态度就有所改善,大概是聽了上頭的命令,稍微緩着點虐她,免得不小心丢了命,不好做活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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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又過了幾日,從山下來了一位将領,又帶了好些苦役,把他們像破抹布一樣扔到這茫茫無人的荒地後,又把歡慶提了出來。
那将領看着眉眼并不十分兇煞,與她說話的語氣也頗為和善,一身銀色盔甲,頗有威風,一看就與那些揮鞭子的小人不同,“夫人,在此服役,實在是委屈你了。”
歡慶訝異看着他笑呵呵的臉,冷哼道:“知道委屈我,你就光動動嘴皮子?貓哭耗子!”
銀甲将領聽了,搖頭笑道:“把夫人捉來此處,為我軍中做粗活,也是不得已之策啊。夫人若是不吃點苦,怕是宋王割不下肉。”
“吃點苦也算了,問題是……你把我一個小女子,拉來這裏跟大家一起做什麽拒馬,敲鐵塊打兵器,沒事兒還要給你們洗衣服,少派點活不成嗎?”歡慶越說越覺得心氣難平,狠狠瞪了他一眼,“不過這些我都可以不跟你計較,只要你能幫我個忙!”
“夫人請說。”
“替我送個信吧?送去丹丘山,你放心我不會害你,信的內容你也可以看,只要把它送到……”
“此事……末将怕是無能為力。”那将領拒絕了,搖頭道,“夫人如今這境況,不送信也是可以的,不如夫人……”
“我不想跟你說話!”
歡慶大吼着打斷他話頭,轉身就走,沉着臉坐到了茅草房門口。心頭那一星半點的希望被無情地熄滅了,絕望得生不出氣來。
來來去去瘦成杆的苦役像是麻木了,跟行屍走肉一般搬運木頭,敲打鐵塊,面無表情。她在這裏待了快有半個月,竟然一個說話的人也沒能找出來,更不用說談心交流看月亮了,她唯一的樂趣是坐在大石頭上看夕陽!
長嘆了口氣,她猛地用力伸手拄着下巴,因為動作幅度大了些,扯動了鞭傷和幹活時候平添的傷口,疼得一陣龇牙咧嘴,“他娘的,疼死姑奶奶了!”砸吧了一下嘴,髒話也不能緩解疼痛更無法出氣,她更氣餒了,“他真不來救我麽……”
“是啊,他說了只救他的女人,你當是玩笑話麽?”
歡慶驀地瞪大了眼珠子。
脖子有些僵硬,懵懵地盯着眼前的泥土地看了好一會,才悠悠地掉轉頭看去——身側坐了一個即便穿着布衣爛衫也沒能擋住他一身俊逸之氣的男人,那鼻子挺着一個她早看爛了的熟悉弧度,那眼睛上蓋着兩張她早數過到底有幾根的睫毛,還有那副薄薄的嘴唇,總是不輕易說話,說起話來就絕不留情的……
“牧爺?!”
那人淺淺一笑,從衣襟裏掏出一個小荷包,仔細打開了,倒出一粒橙黃的藥丸在手心,“吃了它。”
歡慶想也沒想,拿起來就放進嘴裏吃了。
他望着她滿臉的呆滞,笑意愈深,“不怕我毒死你?”
她癟着嘴,眼裏蓄着淚,委屈地叫道:“牧爺……”說着不待他說話,就近身過去,雙手摟着他的脖頸,溫熱的淚水染上他下巴,“你長得真好看啊……”
梁牧一愣,輕笑道:“我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你知道這裏的苦役都有多醜嗎?每天看得我眼睛都要瞎了,幹苦活還不算,還得折騰我眼珠子……日子過得好辛苦啊。”
他輕嘆一聲,把她拉開,“你就想說這個?”
“是啊!”她答得飛快,“你最好看!”
“那看夠了?”
她唯恐他下一句就是“那我走了”,立刻緊抓他衣袖,道:“沒有!”
梁牧輕輕一笑,“那你再看個夠。”
歡慶将他的話放在腦袋裏轉了幾圈,總覺得有個坑,幾番思忖又道:“不行,我看不夠的,多少時間都不夠!”
所以你就不要走,在這裏陪我吧……
後面這句話對她而言,出口難度有些大。可她換了個方向這麽一說,好似表達的意思卻不是同一個了,有點出入?果然,梁牧聽了笑得更歡了,“那給你足夠的時間。”
歡慶在他的笑容裏慢慢低下頭,耳朵熱得發燙,“我……沒其他意思。”
“我沒說你有。”他望着她的耳朵笑,“不就是……看看臉嗎?”他說話語速慢悠悠的,像極了守株待兔的狼,“你低下頭,怎麽看我的臉?”
“我樂意!”歡慶粗着脖子吼。
冷不丁被他攬入懷裏,溫潤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随着一聲仿佛認命的輕嘆,“吃了不少苦了,我路上走得慢了些。”
她微愣,随即伸出手抓住他衣袍,默然許久,突道:“牧爺,你這樣對我,以後說不定我會一直賴着你,發生什麽小破事都會想到你。你做到了,是理所應當;你做不到,就要被我埋怨責怪……我會變得很可怕,那時候,你會厭棄我麽?”
他細細聽了,點頭道:“是可怕。至于厭棄……現在也說不得。”
“也是。那要是你覺得想要厭棄了,你第一個必須告訴我。”
梁牧深沉着目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