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苦役營
眼中所見都是荒敗的景象,越往上就越荒蕪,山腳附近本還能見到一些綠色,到了山腰處那些綠意就分外淺淡了,如果石頭間青黃的雜草也能算的話。歡慶被士兵押着經過山腰,還沒有停歇,一直往上,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
有一片極大的空地,應該說原來是空地,現如今這片空地被奴役和零碎的木頭和雜物給填滿了。瘦骨嶙峋,滿臉都是灰土,幾乎認不出容貌的奴役三三兩兩的,背着大大小小的木材走來走去,走得慢了些的,時不時得挨上幾鞭子。
落鞭子的軍官橫眉怒目,一臉橫肉,嘴邊的胡茬與皺紋都沾染了兇惡之氣,特別跋扈地橫亘在臉上,好像多看一眼就會招致一鞭子。
粗嘎嘎的聲音不斷在周圍響起,在空蕩蕩的山上顯得尤為響亮,更讓人覺得那些沉默的苦役可憐可悲。
這毫無生氣的地方。
歡慶近距離看到這苦役營,心中着實震動。原先只是聽聞韓王趙頫性情暴戾,自家軍士算是人,別家軍士別城百姓都不算得人,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嗜好——将人做苦役,如豬狗般驅使侮辱。
從囚車上被趕下來,她看着這一地景象,頭開始疼。
驀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小圓,誇下海口說過幾日便回去了,這如今的光景……怕是不死上一回,是回不去了。可她與閻王爺的那一點交情……還有第三次?!
長嘆一聲,歡慶飛快地認清了事實,這項技能在她剛來這時代時運用得非常生疏,現在幾乎爐火純青。
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她朝押解她上山的士兵笑道:“我要在這裏幹什麽活?每天分吃的給我嗎?”
那士兵一愣,理解不能地盯着歡慶的笑容,随即照準了她的腰踹了一腳,把她踹到了地上,喝道:“廢話少說!要你幹嘛就幹嘛,不許耍花樣!”
“真是不聰明!”她輕聲嘀咕,“難道不是要拿着我要挾宋胖子?把我折騰死了,宋胖子的肉豈不是飛走了?”
那士兵見她不動作,還嘀咕,又踹了她一腳,疼得歡慶龇牙咧嘴,“滾去幹活!做奴役還這樣多話,找打!”
“是是是,我去!”
她艱難站起身,手腳上這一副重得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鐐铐死死拖着她,像是要把她拽到地底下去。每走一步,都得跟這股強悍的力道做鬥争,她只得走得十分緩慢,剛到一個手拿鞭子的軍官面前就又吃了一鞭子,“沒吃飯呢?跟爬似的!去幹活!”
本來就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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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慶不敢說,又艱苦卓絕地與鐐铐做了漫長的鬥争,挪到那些苦役之間,抱起一根不算重的木頭,跟着一幫子風一吹就能倒下的苦役走。
臨近山頂,風大,又濕寒重。
沒幹上多少時間的活,剛剛被踹的那兩腳和吃的那一鞭子後勁兒就上來了,風吹到将裂未裂的傷口上,輕輕地剮着疼,吹了沒一會,傷口又熱乎乎地燒着疼,跟澆了一把鹽似的,而後沒多久,風吹着皮膚已然凍得減輕了知覺,于是疼痛又輕了些。唯有腰上那兩腳,大約是踹出了青紫,酸着疼。
歡慶默默感受着身上的花樣疼痛,努力把有關牧吟山莊的一切都刻意忘到腦後。
不能想,萬一想了流點淚,淚水附着在臉上,讓冷風嘶嘶吹着,豈不是又開發了新的疼法?
還不如發點抖,牙齒打個架,胳膊震個動,好歹發些熱能取暖。
那士兵把歡慶扔在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山裏後就回去了,竟然也沒有什麽話留下,只對那個揮鞭子的軍官說了句“別給弄死了”,饒是死過一次,聽到這話,歡慶還是忍不住一陣心抖。
果真是時代不同啊!
命如草芥,衆生蝼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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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回了營地,走向楊子路的營帳。
帳子裏,周德和殷通兩人給綁了雙手,滿身狼狽卻不輸氣勢地站着,一旁是威武勇猛的何虎将軍,楊丞相則是一臉淡然負手而立。
“報楊丞相,已将曹雲婵送至苦役營。”
“好,下去罷。”
士兵剛退出營帳,周德便氣道:“小人!”
楊子路笑得奸詐得意,“小人?何為小人?”
“你就是小人!欺人婦孺,還将她帶去苦役,哼。”周德轉頭不去看他,“真虧了你還能自稱儒生謀士,不過是行若狐鼠。”
“你說甚麽!”一旁的何虎拔出劍來,“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何将軍息怒。”楊子路攔住何虎,面上十分和平一點也沒有生氣,反而笑道:“欺人婦孺?誰的婦孺?我可是聽聞此女子并不是宋王的夫人啊。”
“你……”
“此女子不知何許人也,半年多以前為人所救,因容貌酷似宋王夫人,這才被你們找上了門的罷?”楊子路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幾句話說得周德與殷通瞠目結舌,“二位若是不信,回頭我再那女子,看看她是否承認她就是宋王夫人。”
周德想起在牧吟山莊裏歡慶的言辭,心頭一涼:她定是不會承認的!
楊子路見他一言不發,臉色難看,又道:“這樣罷,今日我便放了二位回去。二位回了宋營去問問張伯荊,我也好确認了,今日擒來的這女子到底是否他的夫人。若是,子路一定差人将夫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若不是,怕是宋王便管不着我韓營的瑣事了罷。”
“你說得好聽,若是她在苦役營裏有了閃失……”
“我韓營當中沒有一人能夠被糧饷養着又不做事。”楊子路收了笑容,“不過是稍微幹些粗活,就算得此女子是宋王夫人,我可聽說宋王原配夫人出身沁縣,一直為宋王操持家事。一些粗活,像夫人這樣的奇婦人,定是不在話下。”
周德被楊子路幾番話堵得心頭發難,若是在此時與他翻牌,他心中實在沒有勝算。更何況這牌……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宋王夫人。心下一番計算,目下也只有先回去禀報了宋王才好了。
楊子路見他神色幾轉,又露出笑容道:“來人,備馬,送二位回去!”
周德回到栎城,一臉的如喪考妣。
宋王張伯荊大概也聽聞了一些消息,見到周德與殷通一身狼狽地走進議事廳,神色凝重,他默然坐在首座,兩人心中的石頭久懸不掉,又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主公。”周德鄭重跪道:“此次周德有辱主公使命,事情……辦砸了。”
宋王看了眼也跪下的殷通。
殷通道:“大王,殷通始料未及,愧對大王。”
宋王來來回回把二人又看了個遍,長嘆了口氣,“行了,都起來吧,我都知道了。”
周德起身站到一邊,“主公,如今這情勢……”
“楊子路那王八蛋!”他話未說完,宋王抓起一旁的茶杯就往地上猛地一砸,哐啷啷碎了一地的瓷片,茶水四濺,“他他娘的敢!他敢動我的人!混賬東西!”
周德不敢硬接宋王怒氣,一言不發站着。
宋王氣得粗喘了一陣,平了些氣,問道:“你們這次去,雲婵她說什麽了?”
“這……”
“支支吾吾的,說!”
“是……”周德拱手道:“此番我與殷通前往山莊,本想接回夫人,豈料當時山莊裏人衆口一詞,說是他們不曾在半年前有救下過一名婦人,倒是……倒是救下過一位姑娘,這位姑娘自稱……姓呂名歡慶。”
“什麽?”宋王皺着眉頭,“呂歡慶?”
“是。”周德見他沒有發怒,又繼續說:“這位姑娘見了我與殷通二人也并無熟悉神色,一口咬定她并不是夫人,周德不知其中何故,是以也不敢妄下定奪,本想帶着她回來與主公您一見,沒想到……這路上出了這樣的差池。”
宋王出了口氣,“也怪我,沒想到。”他語氣中有些自責,“趙頫那人自視甚高,他是不會幹出這樣的事情!要做也就只有楊子路那王八蛋,一肚子他娘的花花腸子成天計算老子。”
“此事動靜不小,怕是楊子路也瞞不住趙頫。”
“他是瞞不住。”宋王眉頭深鎖,“她當真一口咬定說自己不是大夫人?”
殷通适時道:“确實如此,臣下有細細看她神态,不像是作态的樣子。我等與大夫人并無甚交流,是以也不敢确信。”
周德道:“可容貌确是一模一樣的,只是那姑娘梳着未出室的少女發髻。”
“還有這等事?世上真有長一模一樣的?”
“一切都未可知啊,主公,現如今我們是被那楊子路擺了一道,給牽着鼻子走啊。”
“不慌。”宋王沉了臉色,“不管她認不認,也不管她是不是,就給我一口咬定了,她就是曹雲婵!他楊子路使詐抓走了宋王的大夫人給囚禁在軍中,把這風聲給我放出去!”
“主公,這……怕是有損您威名啊。”
“管不了那麽多了!”宋王氣急敗壞,“現在就給我一口咬死了,天天說他楊子路抓我大夫人,他趙頫奸詐小人欺兄弟之妻,給我使勁往外傳!我就不信搞不臭他趙頫的名聲!他給我好看,我也把他給拉下水,一個都沒得跑!”
思忖半天,也沒有別的更好計策,周德只得領命:“是,主公。”
這一頭宋王把茶杯給砸地上了,那一頭卻是韓王把竹簡公文給砸地上了。
趙頫狹長的眼睛氣得給睜大了不少,威風凜凜的铠甲因為他的動作而甲片抖動,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仿佛是應和着他的盛怒,跟配樂一般,将整個帳子都充滿了他的凜然怒氣。
“你好大的膽子!楊子路!”趙頫指着楊子路的鼻子大罵,咬牙切齒地吼:“這等宵小之事你也做得出來!你還敢瞞着我擅自做這樣的事情,你真是好大的軍師啊!”
“大王息怒。”
“息怒?哼,好,你倒是說說如何讓本王息怒!你讓這軍中将士如何看待本王?你将本王置于何地!”
“大王有所不知啊,此女子我猜測她并非為宋王夫人。”
趙頫微愣,疑上心頭,“甚麽?”
“早前我曾派人打探過,此女子乃梁牧經商途中救下,之後就給接回了那丹丘山好生待着。一直未有傳出說她是什麽宋王夫人,她也從未承認此事,更是在周德前去接她時候否認自己并不是曹雲婵,她說她叫呂歡慶。”
“呂歡慶?”
“是。”楊子路繼續道,“而且此女子毫無婦人模樣,出言也是無狀,沒有甚麽大家之風。是以我猜測她并不是宋王夫人。”
趙頫聽到此處,已然平了怒氣,問道:“那她是誰?”
“怕就是一個與宋王夫人十分相像的人。”
“那又如何!”趙頫聽着又生起氣來,“她若只是個普通女子,你将她捉到軍中服苦役,亦不是甚麽君子做派!既是打仗,我趙家軍雄赳氣昂,如何能打不過他張伯荊?竟是想這些歪點子!”
“子路明白大王正直高義,可是兩軍交戰,更是與張伯荊這樣的奸詐小人交戰,大王不可不防啊。”楊子路見趙頫神色有些松動,又加了一把勁勸道,“而且此女子不認她自己是宋王大夫人,宋王卻認啊。她還能在梁牧那樣的人的府上待上半年有餘,竟也不是丫鬟之身,這其中只怕也有貓膩。”
“梁牧是上回送與我軍糧食的那個商賈?”
“正是。”
趙頫冷笑道:“既是與他有瓜葛之人,你捉來了,是忙着為我趙家軍樹敵?”
“大王,我們将她捉來時候可并不知道此人是誰,我們只道是捉了宋王夫人。”楊子路說着擺出一臉的老奸巨猾,“我們如何對待這女子便是看了宋王的臉面,倘若宋王上心,我們便善待此人,倘若宋王不認她……”
“你這是指使梁牧去怨恨宋王?”
“大王高見。”
趙頫眯起眼睛,梁牧這個人他知是知道的,卻是十足看不起。一個斤斤計較的商賈,兩面三刀與他又與張伯荊周旋,沒有立場也沒有氣節,着實是小人之流。若是真能讓梁牧和張伯荊這兩個小人杠起來,也不失為一個好計策。
他這才平了怒氣,“倘若梁牧對此女子并無別的心呢?你這些招數豈不是白費?”
“大王,梁牧是個商賈,锱铢必較者,商賈也。這女子能在他山莊裏白吃白喝,也無甚所長,依着他商人的脾性,如何能忍?就算梁牧對她無心,那便也撒手不管了,我們以此女牽制張伯荊,也并無損失。”
趙頫雖不齒,卻沒有再發火,“你這人,淨是一腦子歪點子,跟你老師可謂是雲泥相別!誰教的你!”
楊子路笑而行禮道:“子路只為大王霸業。”
他這話倒是說得真心,楊子路雖然做事讓人頭疼,忠心卻可表日月。
于是趙頫終于也沒有将他怎樣,算是把這件事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