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沒有娘
栎城後宮。
秋行至末尾,冬便一天天濃了。
風吹到臉上比以往更為刺骨,大興河西多為山脈高地,一入冬,北風凜冽,如刀割般在臉上身上剮來剮去。
一大早,宋王就與早早等在門外的張子良去了議事廳,神色凝重、步履匆匆,一去就是好幾個時辰,都不見到人回來吃午膳。
宋王的小世子如意,近來十分嗜睡,因他老睡着,宋王也很少與他逗趣玩笑了。妡姬為此有些憂慮,又不忍心去鬧醒自己的兒子,每天只得想些別的法子來吸引宋王的注意力。
自從入住栎城後宮,原先這宮裏只有她一個夫人。夏侯妡姬随軍四年,與宋王一向恩愛無比,鹣鲽情深,這份共患難的真情不是誰都有的。可是宋王畢竟稱王,不過熬了兩年,就又收進來好幾位夫人,甚至還把那個女人……
妡姬每每一念及那個女人,就如鲠在喉。
“夫人又在想事情了,天涼了,多注意些,別着涼了。”
正想着,肩頭上披了一件長裘,芝姑姑從身後走來。
“芝姑姑。”
“夫人想什麽出神了?”芝姑姑是妡姬老家的一位遠親,自她跟了宋王後便也将芝姑姑帶在身邊服侍。
“芝姑姑,你說宋王會不會還在想她……”
“夫人多慮了。”芝姑姑慈祥的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如今夫人為宋王誕下了小世子,還取名如意,可見宋王對夫人的心意。”
“是嗎?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自然是了。如今宋王都搬到夫人這裏住了,自小世子出生以後,宋王就沒有去過別的夫人那裏了。”
“可我兒如意還只是世子……”妡姬悠悠嘆了口氣,皺起秀氣美麗的眉毛,“我聽聞前些日子,宋王專門派了馮将軍出去尋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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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多慮了。”芝姑姑依然只是這一句話,她沉靜道:“就算如此,她還要再回來,也有辦法将她再攆出去。”
妡姬回頭深深看了眼面容平靜的芝姑姑,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那妡姬就聽芝姑姑的了,不再多慮了。”
兩個人站在雕欄處說了會話,正要返身回屋,只見不遠處周德領着一個總角小兒往後宮走去。那小兒穿着一身棉衣,一只手被周德牽着,秀麗的臉龐被風吹得發紅,卻更顯出他的可愛來。小兒臉上并無多少笑容,稍微走近了,可以看到他那雙憂愁的眼睛,水靈靈的。
“周丞相。”
“周德見過夏侯夫人。”見到是她,周德放開了牽着小孩的手,拱手行禮。
“周丞相多禮了。”妡姬看了眼沉默的小孩,“樂兒,天氣涼了,要多穿些衣服。”
那小孩茫然地看向妡姬,又轉頭去看周德,周德笑了笑,“世子剛下學,許是課業有些重了,還混沌着,望夫人見諒。”
妡姬溫和笑道:“丞相對樂兒可不要太嚴苛了,樂兒還小……”
“我不小了。”小孩突然稚聲稚氣道:“樂兒沒了娘,樂兒要快點長大。”
幾個大人都是一愣,連帶一直笑得滴水不漏的周德也眼神一亮,看着妡姬深思的面龐,他沒有說話。
“是誰跟樂兒說,樂兒沒有娘的?怎的這樣胡說?”妡姬板了下臉,又矮下身摸了摸樂兒的頭,柔聲道:“樂兒有娘,以後樂兒有不開心的事情,就跟我說,好不好?”
樂兒沒有說話,清亮的眼睛盯着妡姬,給她帶去一陣不明所以的心虛。
她臉色有些尴尬,直起身。
周德适時道:“夫人,外面風大,周德這就帶世子回去了。大王還等着要商議政事,就不叨擾夫人了。”
“嗯,丞相慢走。”
妡姬看着兩個人遠走的身影,眯起眼睛,“芝姑姑,樂兒剛剛說的話……”
“世子如今快六歲了,還不大會說話。夫人不妨與宋王商量商量,将世子接過來撫育照顧,世子這麽小的孩子,沒有娘親在身邊,怪可憐的。”芝姑姑說着微微一笑,“夫人寬厚,想必宋王也會高興。”
“姑姑說的是。”
遠處,周德帶着張景樂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下來,警惕地看了眼身後,已看不到夏侯夫人兩人的身影。
他這才蹲下身,和藹問道:“世子剛剛說沒了娘親的話,是從哪裏聽來的?”
“爹說的。”
周德一愣,“大王說的?”
張景樂小小的臉上現出一股落寞,“爹說,我娘再也不會回來了。”說到這,鼻頭一酸,卻忍住了沒有掉眼淚,“是真的嗎?”
周德輕輕嘆了口氣,擦了擦他的小眼睛,“世子只要認真讀書,努力做一個仁德的人,一切都會改變的。”
送回了張景樂,周德匆匆又趕到了議事廳。
還沒到門口,就聽到宋王勃然大怒的聲音:“王八蛋!跟我玩陰的!老子宰了他!”
廳裏左側坐着張子良,一臉愁容。右側是馮柏,死皺着眉。
周德走進去,對着宋王拱手行禮,疑道:“不知大王為了何事這般發怒?”
宋王見到他,盛怒平了些,粗着脖子氣道:“那王八蛋商人把糧食送來了!”
“這是好事啊。”周德見宋王臉色鐵青,又道:“他送來了糧食,可是又說了什麽,惹大王生氣了?”
“哼,他不要我們的錢,送來了三萬旦糧食,在軍中發放給将士們。說他梁牧與我張伯荊有君子之約,糧食白送三萬旦,換我三個承諾!”
張子良嘆道:“哎,現如今軍中将士都視他為大德之人,可勁兒稱贊啊。”
“這……”周德雖然不明這件事為何讓宋王大怒,但想來必是事出有因,“擅自行事,梁牧打的是什麽算盤?”
馮柏扯了嗓子道:“一個破商人能有什麽算盤,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錢!現在倒好,還收攏起咱們将士們的心來了,我看咱們就不用跟他客氣!把他一窩子給端了,他能拿咱們咋的?他是有兵還是有将啊?”
這一回,宋王沒有斥責他。
張子良道:“馮将軍不可魯莽。如今大王深得人心,他梁牧又使了這麽一招,将大王往上一捧,假若我們對他動手,便是先将自己陷于不義之地,容易招人诟病啊。”
“那要怎麽的!”宋王脾氣又上來了,吼道:“為了糧饷白白答應他三個條件!他要提什麽條件我他媽都得應了,他要是要搶我女人,老子也要給他?”
在座的人除了馮柏都是一愣。
“就是!主公!你若要殺他,我馮柏第一個打頭陣!”
宋王看了眼面面相觑的周德和張子良,在椅子上坐下,深深吸了口氣,皺眉道:“馮柏說,上回他和殷通去那什麽牧吟山莊,見着雲婵了。”
“我看着那人就是大嫂,一個模樣,這世上怎可能有長得那樣相像的人!”馮柏補充道:“只是那人打扮比大嫂年輕多了,梳的頭發也不是婦人家。”
“竟有這樣的事?”周德疑道:“你可真看清楚了?說不定世上真有長得那樣相像的人呢?”
“就是怕認錯了,前些日子主公又派我去了趟。沒見着那人,但是我見着那山莊裏的丫鬟了,一打聽,那女子是小半年前進的山莊,說是他們二爺在道上救下的人。小半年,除了大嫂還能有誰?”
宋王沉聲道:“雲婵她出逃也有半年了,這期間我不是沒派人去找過,一直找不到,兵荒馬亂的,怕她兇多吉少。想不到……”說到這,他又有些生氣,“想不到她竟然去了梁牧的山莊裏躲着!”
“大王,此事還有待查明。”周德拱了拱手,“也許夫人她并不知道梁牧與大王之間的事情,梁牧也不一定知曉她的身份。否則……當初梁牧來栎城,為何不以夫人作為要挾?何苦還要大費周章與大王做交易呢?”
張子良道:“丞相說的也不無道理,此事還有待于商榷啊。”
宋王沉默了會,長出一口氣,揮了揮手,“你們先下去罷,這事兒我先想想。”
晚上,宋王回了妡姬房裏。
如意世子早早就睡了,胖乎乎的小手卷成拳頭,閉着眼睛,睡得又香又甜。
“我兒如意這麽愛睡覺,定是随了你。”宋王笑着摸了摸如意的臉,轉身把妡姬摟到懷裏,低聲道:“你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愛睡覺?”
妡姬臉一紅,嬌嗔地在宋王胸口推了一把,又倒在他懷裏道:“大王取笑我……”
“哈哈哈哈……”宋王開心得大笑,“取笑你怎麽了?我還要好好慰勞你呢!”
說完就如餓虎撲食一般壓在了妡姬身上,妡姬一向懂得如何取悅宋王,沒一會,兩個人便在床上玩起了“你打我,我也打你”的游戲,一番翻天覆地、颠鸾倒鳳之後,妡姬柔情似水地伏在宋王胸口,蔥白的手指輕輕在他腹上打轉。
“大王可是累煞我了。”
宋王得意一笑,随即長長出了口氣,“妡姬啊,你跟着我也不少年頭了。”
“嗯?妡姬跟着大王有四年了。”妡姬說着抱住了宋王的腰,“不管多少年,妡姬只要能在大王身邊服侍就好了。”
宋王一只手攬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我原本,最不希望的,就是你跟雲婵有不和。你跟着我這麽些年,在身邊,有什麽事我都能照應到你……”
妡姬聽着,身子一僵。
“雲婵她跟你不一樣,我爹,家裏的一家老小,都是她一個人給擔下來了。”宋王說着把手收了回來,坐起身來,正色道:“平心而論,是我欠她的,她心裏有怨氣,對你有點忌妒心,你也別跟她計較。”
“大王,我……”
“以後,要是她回來了,你能讓的就讓着她。雲婵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如今如意也漸漸長大了,你也不必與她見面太多,各在各屋,兩不相幹也沒事兒。”
妡姬心頭發寒,卻還是咬着牙忍着淚道:“大王,妡姬從未與姐姐計較過……姐姐她出走,我……我也是心裏難受,如今看着樂兒一人孤孤單單的……”
“哎,過些日子,我把事情給擺平了,就把她接回來。這段時間,你要是有空,就也照顧一下樂兒,他年紀小,雲婵也不在……”
妡姬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嘴裏柔聲道:“妡姬聽大王的。”
“嗯,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