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不是她
他看到屋裏熱氣中嘶叫的歡慶,立時轉頭冷聲道:“樊餘,出去。”
樊餘一眼瞥見那浴桶便低下頭,“是,二爺。”
梁牧站在浴桶邊。
混合着藥草的水是烏青的,沒到了歡慶肩膀處,她因胸口的劇烈疼痛,伸出了手死死抓着浴桶邊緣,面色異常地潮紅着,雙眼發赤,額間卻泛青。
“你聽得到我說話麽?”
“啊——”她又嘶聲叫起來,突地轉頭兇神惡煞地瞪着梁牧,那用力的樣子好似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了,聲音嘶啞地顫抖道:“我不甘……我不甘啊……”
梁牧皺起眉,靜靜看着她。
“我不甘,我恨啊……”
嘶啞的聲音從喉嚨口一聲一聲地扯出來。
突然又變了聲音,成了她平時那樣活潑中帶了些潇灑意味的,現如今卻帶着一絲憤怒,“走開!不要!走開!”
她喘着氣,赤紅的眼睛淡了一些色彩,仿佛是看清了身側人。
她将手伸向梁牧,“帶我走……”
梁牧眉心一動,不再觀望,一把便握住了她細弱的手腕,将她整個人往上一提,烏青的藥水嘩啦啦從浴桶裏濺出來。适時,他從一旁的屏風上拽了一件長衣裹住她,打橫抱起,放到了床上。
一落到床上,歡慶整個人就蜷縮起來了。
她死死咬着牙,像瘋子似的一邊顫抖一邊嘴裏念叨着:“走,走……不要!你走……”
梁牧看着她,一言不發,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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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小圓從庖廚回來了,剛進院門就見到樊餘緊皺着眉倚在柱子旁邊,時不時擔憂地望一眼屋裏。
“樊小爺?你怎麽在這裏?”
“二爺在裏頭。”
“什……什麽?慶……慶哥兒在泡浴呢!”小圓驚叫,“二……二爺進去了?!”
樊餘瞪了她一眼,“叫甚麽?慶姑娘似是心疼病又犯了,二爺走到門口聽着她叫聲了才進去的,這會不知怎樣了。”
小圓聽了,立時又憂又急,“怎麽回事?是藥浴的關系嗎?我去看看!”
“你別去了,二爺在裏頭呢,他不發話,咱就在門口等着。”樊餘攔住小圓,“我剛聽着慶姑娘又喊了一聲,聲音又啞又難聽,好似不是她似的。”
“該……該不會真是鬼上身罷?”
“你……你別瞎說!”樊餘心頭驚跳,他膽子小,忍不住疑神疑鬼地看了眼黑漆漆的院落,院中那幾盞高燈泛着黃光,照着森森的梁柱,莫名讓人覺得背後發涼。
小圓膽也不大,見樊餘臉色難看,她也打了個哆嗦,閉嘴不說話了,眼神還帶着憂急,望向屋門。
“牧……牧爺……”
床上蜷縮了許久的人突然轉過身來,嘴唇白得像是冬雪,眉眼發着青紫,“我……我有點冷……”
梁牧看了眼她身上唯一的一件長衣,心頭發焦,“讓小圓給你燒點炭來。”他說着伸手越過她,将疊在床裏側的棉被拉開了,蓋在她身上,“先忍一忍。”
“好冷……”歡慶抖得像篩糠,“冷……”
“我……”他艱難地看着她慘白的手指,那手指抓着他的袖子,她不知為何冷得這樣厲害,即使是隔着衣袖,也能感覺到她身上的冰涼透了衣衫傳到他身上。
歡慶死死咬着唇,本就白得吓人的嘴唇被咬得也起了青紫。
他目光中閃過一絲掙紮,閉了閉眼睛,複而睜開,她的唇已然被咬破出了血。
梁牧解開外衣,坐到床頭,将她抱進懷裏。
一碰到他暖熱的體溫,歡慶便轉過身去摟他的脖子,整個人往他身上貼去。
“你……”梁牧低下頭,盯着她唇上的一絲血,腦袋裏突然閃過她曾經說的“丈夫從軍五年,孩兒兩歲”的話語,“你真是有夫之婦麽?”
“不是……”她縮在他懷裏,一邊發抖一邊說道,“我……我醒來就變成這樣了,這……這不是我,不是我……是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是,都是她的……”
“誰的?”
“她……”歡慶說着,心頭十分無力,她想解釋這件事情,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這些莫名其妙的一切在她心頭像一團毛線一樣攪在一起,卻不是柔軟的,是堅硬而帶着刺的。這種無力讓她忽視了一點點心口的絞痛,眼中蓄起了晶瑩。
“不是我,不是我……相信我……”她低低地哭起來,“我是歡慶,不是別的人,我是歡慶……”
淚水從眼中落下,在臉頰上游走,一滴一滴地凝到下巴尖,将落未落的樣子。
梁牧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下巴,淚水順着指尖流到掌心,“我聽到了,你是歡慶,不是別的人。”
她睜着淚眼望他,壓抑地哭出聲來,嗚嗚咽咽的,像一只悲鳴的鹿。
“我是歡慶……”她死死抓着他的衣領,将臉藏進他頸窩,“謝謝,謝謝你……”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他懷裏睡着了。
門外兩個人等了許久,等得心焦,起先還能聽到屋裏頭有些動靜,後來幹脆是一絲動靜也沒有了。小圓耐不住,不顧樊餘拉着他,便去敲門。
“二……二爺。”
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裏頭傳來一道略低的聲音:“進來。”
小圓輕手輕腳推開門。
屋裏的浴桶早已涼了大半,沒有袅袅的熱氣升騰,平平靜靜的一桶烏青的藥水。浴桶旁邊散落着幾件衣裳,小圓低頭望着那些衣衫,緊張地咽了口口水,做足了心理準備才去看床榻之上。
梁牧敞開了衣衫抱着歡慶坐在床頭,歡慶似是睡着了,一只手抓着他的領口,另一只攀在他肩頭,頭發散亂着鋪在他腿上。他靜靜坐着,瞥見樊餘進屋的時候,緊了緊抱着歡慶的手臂,将她護死在懷裏。于是小圓便看不到歡慶的表情了。
發生了什麽?!
正當小圓心頭五味雜陳的時候,梁牧冷冷的聲音飄了過來:“讓你服侍她沐浴,你去哪了?”
小圓一驚,結巴道:“我……我……我去柳師傅那裏了。”越說頭越低,沒說完就撲通一聲跪下了,“二爺,都是小圓的錯,慶哥兒說她泡一會沒事,我……我走開了。”
她抖着肩膀,“請二爺責罰小圓。”
梁牧淡淡看了她一眼,有一會才道:“去燒點炭來。”
“啊?”小圓不明所以地擡起頭,“二……二爺……”
樊餘見狀立刻拉了拉小圓,“二爺讓你去燒炭,還不快去!”
“是!是!”小圓忙不疊地點頭,着急忙慌地跑出房門去了。
梁牧又對樊餘道:“去叫修衣過來。”
沒一會,炭燒回來了,修衣也過來了。
“她怎麽了?有什麽症狀?”修衣看了眼床上兩人的情态,一瞬的愣怔後便面無表情問道:“泡浴後多久出現面色潮紅?額頭可有泛青?眼中血絲呢?”
小圓聽到問話,羞愧地低下頭,癟着嘴一臉哭相:“修衣公子,都是小圓的錯……慶哥兒她入浴後,我……我走開了……”
“你……”修衣嘆了一聲,“那她如何成現在這樣的?”
“我……”
梁牧淡淡開口:“我在門外聽到她嘶叫了。”
“嘶叫?”
“樊餘,你們先下去。”
“是,二爺。”
修衣看了眼梁牧抱着歡慶的樣子,“你把她放平了。”
人是放平了,她的手卻還抓着他衣衫,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梁牧看到修衣臉上好整以暇的笑容,輕咳了一聲,沒有堅持拉開歡慶的手,順勢坐在了床邊。
“難得你也有這般好心的時候。”
“你一個大夫管這許多?”
修衣收了笑容,不再打趣,沉下臉色去看歡慶——她的臉煞白的,在顴骨處有一些異樣的潮紅,唇色有些發黑,乍一看有些像是中毒的模樣。
“你進門時,她是如何的模樣?”
梁牧道:“眼珠突出,神情可怖,像厲鬼。”
修衣猛地皺眉,“厲鬼?難道真是……”
“你猜測是如何?”
“她總是時不時地心絞痛,平日裏卻沒有任何別的症狀,我先前給她看診,發現每隔一段時日她發作了心絞痛之後,脈搏便會弱一些,複而又恢複。如此循環往複,這幾個月來,她耗去的元氣已是不少了。”
“你知道如此,為何不給她配藥?”
“若是她聽得進去,我自然會給配藥。”
梁牧嘆了口氣,“能将藥做成丹丸模樣或加入她平日的膳食麽?”
“你倒是上心。”
梁牧正要說話,床上的人抓着他衣衫的手突地一動,他低頭看去,只見歡慶睜開了眼睛,出神地望着床上的帳子,嘴裏喃喃道:“你為什麽不走?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
“為什麽不走……”
她看起來仿佛是望着梁牧,卻眼神沒有焦距,像是同一個并不存在的人在說話。
兩個旁觀者對視了一眼,表情都變得有些凝重。
“我可以還給你啊,我也想回去。”她一邊說一邊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落下來,“但我永遠不會跟你一樣,懦弱到自尋死路,我不會把我自己送去死的,我不是你……”
“我是呂歡慶。”
說到這裏,她像是被抽幹了似的,長長出了一口氣,神情又平靜如初。
修衣長出了一口氣,“梁牧,你這回可是撿了個不得了的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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