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魇
“哦?”
她突然神情十分安靜,眉眼間的吊兒郎當都收了起來,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目不轉睛盯着梁牧看:“如果我說,這個心痛病不是我的,你信嗎?是我在疼……但這病不是我的……”
梁牧皺起眉,一言不發。
她眼中含着期待望着他良久,倏爾輕輕一笑,“我知道你沒聽懂,你也不會信,但是……修衣治不好我,是一定的。”
他若有所思道,“你還未說起過,你家在哪?”
“我沒有家了。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我沒有。”
“你兒子呢?”
歡慶一愣,“呃……還在吧……我也不知道在哪。”
梁牧的若有所思變成了危險的眯眼,“你到底撒了多少謊話?”
“沒有啊。”歡慶不敢去看他眼睛,“我不是說了,我兒子兩歲了。”
梁牧冷笑道:“丈夫從軍五年,你生了個兒子兩歲了?是麽?”
“對!就是這樣!”歡慶雙掌一拍,“記性不錯嘛!”
“那麽你兒子叫哪吒嗎?”
“……”
這個人是戰不過的。
屋頂觀月帶給歡慶的慘痛認識,大概就是刷新了對梁牧的認知。從前只覺得這個人就是只騷狐貍,吃肉不吐骨頭的角色,現在想想……這個人應該不只是一只狐貍,也許他還是一只……“草泥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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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修衣提着藥箱站在門口,“呂姑娘。”
“誰?”
“在下修衣。”
“哦,呂姑娘不在。”
“……”修衣緊了緊握藥箱的手,“勞煩呂姑娘開下門。”
“都說了呂姑娘不在了!”
“那……慶姑娘可在屋裏?”
“啊,慶姑娘啊,也許不在……你再想想,還有誰?”
門外的人一臉無奈,認命道:“慶哥兒,勞煩開門。”
門吱拉一聲就開了,歡慶披散着一頭長發,脂粉未施,一身柔黃長裙,眼神清亮地站在面前,“早說不就完了,非得浪費口水。”
“口水?”
“就是嘴巴裏的水啊,你們叫它什麽?”
修衣解釋道:“你說的是金津玉液,乃津液。津液是人之精氣所化,十分珍貴,有濡潤孔竅、滋養五髒的奇效,也可延年益壽。”
“修衣啊,你祖籍是南方的罷?”
“姑娘何出此問?在下祖籍确是嶺山以南。”
“‘津’和‘精’是有區別的,你懂嗎?”
“不知姑娘說的是甚麽字,字不同,自然是有區別的。”
“有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叫做後鼻音。”
“那是何物?”
“你懂不了的,太高深了。”歡慶搖了搖頭,“算了,停止再說這件事。你大早上找我做什麽?”
“我帶了一些藥草來,你這心痛病多日不見好轉,不如讓小圓服侍你泡藥草浴,許是能見效。”
“萬一不見效呢?”
修衣認真道:“這些藥草是我這些天認真挑選過的,其中幾味我用了古法将藥材做了精細秘制。你身上這病症,發作起來并沒有規矩可循,我也不甚清楚如何能夠根治,但這些草藥材于你是不會有害的。在下勸姑娘,不妨試試。”
歡慶微愣。
“好。你把藥材留下罷,今日晚些我讓小圓幫我一下,泡一泡澡也是不錯的。”
修衣從藥箱裏拿出五包藥材,放到桌上,“我在每一副上面寫了泡浴的最佳時辰,你按着時辰走,不同時候這些草藥材起效也有所不同。”
歡慶點了點頭。
“泡浴時候若是出了症狀,你讓小圓将這些症狀記下來,告知與我。若是有暈厥,千萬記得及時從浴桶裏出來,不要硬撐。”
修衣囑咐道,“泡浴的木桶,梁牧已經差人給你做好了,用的是雲杉木,用藥草熏制了,對你有好處。”
歡慶難得安靜地送走了修衣,心有所思地看着他走開的背影。
許久,她低下頭,輕輕一笑。
晚上,歡慶沒有吃飯,依着修衣寫的泡浴時辰,讓小圓提前煮了沸水。修衣走後沒有多久,樊餘就将那個用藥草熏制過的木桶給送來了,往屋裏一放,整個空間一下子就顯得十分擁擠了。
“慶哥兒,再有一會就可以進去了。”小圓挽起袖子,試了試水溫,“修衣公子說了,最好在水熱着的時候泡浴。”
“嗯,過會我就進去。”歡慶只穿了一身亵衣,坐在桌邊,看着小圓盡心盡力的樣子,“小圓,你知道我是誰麽?”
“你是慶哥兒呀。”小圓道,“怎的突然問起這個了?”
“我是你們二爺路上撿來的,你不問問我從哪來,我是誰,便對我這麽好麽?”
小圓笑嘻嘻地回過頭來,“二爺吩咐小圓做什麽小圓就做什麽,是二爺讓小圓照顧慶哥兒呀,慶哥兒人也好,小圓願意跟在你身邊。”
歡慶看着她笑,“你有家人嗎?”
“小圓是孤兒,是二爺收留小圓的。”說到這個,她的目光平添了一絲落寞,“小圓從小就在二爺身邊伺候了,山莊裏的仆人都是我的親人。”
“那加我一個行不行?”
小圓眼睛一亮,“當然行啦!小圓巴不得呢!”
歡慶看着她暖融融的笑容,覺得心頭也是暖融融的,第一次,她在這個生産力低下、擡頭低頭所見都是陌生人的時代,感覺到一種悠遠流長的溫暖。她驀地想起前一晚坐在屋頂上的光景,梁牧與她說話的語氣,繼而她又念及了修衣……仿佛在不知覺中,對這個山莊要無端生出一股“家”的錯覺了。
“慶哥兒,這水差不多了,你進去泡浴罷。”
“嗯,你去休息會吧。”
“修衣公子說了,要我看着你呢。”
“有事我會喊你的,你先去廚房柳師傅那弄點吃的,回頭再過來。這麽一會,我出不了什麽事情。”
小圓想了想,同意了,又好生囑咐了她,才出了門。
歡慶脫了衣服,在浴桶裏坐下來,聞到一股濃烈的藥香味,像是那種醞釀多年的酒香一般,醇而厚的感覺,伴随着浴桶散發出的絲絲木質清香,十分宜人。有些享受地閉上雙眼,把頭靠在浴桶邊緣,這浴桶做得很精致,有一塊磨得特別圓潤舒服的凹槽,大約就是用來靠頭的,梁牧想得倒是周全。
屋裏熱氣袅袅,從浴桶裏悠悠升起。
困意漸漸襲來。
她在朦胧中仿佛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女人身段并不顯婀娜,神情憔悴,一臉怨恨向她走來。
“不甘啊,我不甘啊!”
女人聲嘶力竭地朝她吼着,聲音卻像是被包裹在了棉花裏,漏出的那幾絲因着經過了絨絨的棉團,竟現出一股柔和的意味來。她的聲嘶力竭配着扭曲的五官與嘴角的血,與她毫無穿透力的聲音顯出一種滑稽的對照感。
“我不甘啊!”
女人吼着,一邊吼着又一邊遠去了。
那霧袅袅的濕氣裏又出現一個女人,與方才聲嘶力竭吼叫的是同一個,卻沒有那般凄厲的形容。一身布衣,一塊破舊的頭巾裹着蓬松而幹燥的一頭青絲,腰間系着仿佛永恒的一大塊圍布,上面沾滿了污漬。
在霧氣裏,她始終一個人默然地在幹活。
那是一處十分尋常的人家,一個破敗得幾乎空無一物的院子,幾間破茅草房子,牲口廄與廚房幾乎相鄰,只隔了一間放柴草的小房,柴草寥寥,多是些幹雜草與稭稈,少見木頭。一個可愛的孩童坐在院裏的空地上,兀自玩着泥巴。
不一會,從一間破茅草房裏走出一個形容刻薄的女人,聽不清她說的什麽話,只能望見她不斷翻動的上下唇,快速地一張一合、一張一合,時不時翻一下白眼,又時不時伸出手指指着那默然幹活的女人,又瞪眼睛又插腰。
幹活的女人一臉逆來順受的憔悴模樣,将那刻薄女人的指摘一滴不剩地給接了下來,安安靜靜地聽着,待她進了門又陀螺似的轉起來,繼續幹活。
霧氣在這時突然又濃了,變成茫茫然的樣子,像是一只巨大的畫筆沾着白色顏料狠狠一塗,畫面又成了一處宮殿,并不十分宏偉卻可以判斷是一處王宮的殿堂。
這殿堂什麽人也沒有,等了許久,也沒有人出現在霧氣中。
歡慶有些不耐,想要細看,卻冷不防從上至下潑下一盆冰冷的水來。
她慌張地張開眼睛一看,那霧氣裏全是血色。
還來不及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胸口就又像是被利爪攫住了一般,撕裂入骨的疼痛開始從心口蔓延開來。
“啊——”
她驟然喊出聲,大口大口喘着氣,那濃烈的藥香源源不斷地被她吸入,卻也不能緩解胸口的疼痛。
“啊————”
門在這時被嘭一下撞開了,梁牧從門口走進來,一向自若的面容帶了一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