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月幾時有
時值秋日,山莊附近的桂花陸陸續續都開了,小圓摘了一些四季桂,花香并不深濃,也正好合了歡慶心意。山莊周圍的許多花卉都是梁牧從前讓林合斐去收來特意種的,她不敢多采,揀了幾枝長勢好看的。
杏黃的花朵依着綠葉片,配在一塊煞是好看,風中還留着一陣清香。
小圓心情也變得好了些,笑着将桂花給歡慶送了去。
屋裏,歡慶似是沒有再痛了,已經起身坐在桌邊,手裏拿着個兩寸見方的青瓷花瓶,見她進門,便道:“采了些桂花麽?”
小圓将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把花遞上前去,“真是神算子慶哥兒了。”
“我聞着味了。”歡慶把小圓帶來的花放入青瓷花瓶裏,又整理了一番,将某幾支往瓶深處進了些,某幾支又往外拉了拉,參參差差的,比方才小圓拿在手裏的一束模樣要好看多了。
“慶哥兒,你還會插花麽?”
“怎麽不會,把花放進花瓶裏不就結了。”
“可我覺得你插的花好看,你要這些花便是用來放進花瓶裏的麽?”
“是啊,屋裏有鮮花,會顯得亮一點。”
“可過不了幾天花就枯萎了。”
“再采。”
小圓有些心虛,“慶哥兒,那些花是二爺讓人買來種的,咱們這麽采花……二爺會不會不開心啊?”
“他還管這點雞毛蒜皮?”歡慶瞪起眼睛,“也忒小氣了!”
小圓突地低下頭,“我方才出去采花,見着二爺他們回來了。”
“哦?”歡慶一喜,“我的認字課又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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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去玉小姐那裏了。”
“哦,那再說吧,先吃點東西,痛了那麽久好餓啊。”
小圓有些奇怪地看向歡慶,“咦,慶哥兒你不在意嗎?”
“在意什麽?”說完人就往外走了,小圓看着她走向廚房的背影喊道:“慢點,我跟你一塊去!”
歡慶和小圓在廚房裏纏着廚師一道做了些面疙瘩,小圓和廚師都沒有聽說過這東西,只覺得能用面粉和水做出這樣的玩意兒,配上湯料加以佐味,挺稀奇。
兩人這些日子來一向如此,想吃東西了便直奔廚房纏着廚師,做一些稀奇的吃食,做好了就當時在廚房吃了,吃得餍足,就又回去了。廚師柳師傅也習慣了這兩人的作風,加上歡慶時不時還能對他的廚藝有點啓發,也很歡喜這兩人前來。
今日是面疙瘩,他看着歡慶的做法,大致記在了心裏,聽聞二爺今日回了山莊,打算在二爺面前露一手。
晚膳時分,侍女端了面疙瘩送去給梁牧,梁牧正與玉容在房裏說着話,見到侍女端了兩碗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進來,便皺了眉。
“這是甚麽?”
“二爺,這是柳師傅新做的吃食,說是……叫面疙瘩。”
“面疙瘩?”
“是。”
玉容聽了輕笑,“庖廚柳師傅也愛搞些新鮮玩意了。”
侍女道:“這是慶哥姑娘去廚房做的,柳師傅給改了些,讓二爺您嘗嘗看怎麽樣。”
“慶哥姑娘?”
侍女解釋道:“總是聽小圓叫那姑娘‘慶哥’,奴婢們不曉得那姑娘叫什麽,便也跟着叫‘慶哥姑娘’了。”
梁牧嘴角勾起一個笑容,“時間不長,你們倒是都認識她了。”
侍女本還想說什麽,見到玉容面色并不那麽喜悅,神情寡淡得仿佛結了一層薄霜,于是就沒有再說,低了頭将兩碗面疙瘩放在了桌上,便退出去了。
梁牧用筷子揀了一塊疙瘩,放嘴裏嚼了嚼,“還不錯。”他看了眼一旁的玉容,“你嘗嘗,要是喜歡可以讓柳師傅繼續給你做。”
玉容微笑着,“白日裏吃得多了些,瞧着這些便沒有多少胃口,表哥吃罷。”
“胃口不好?讓修衣給你看看罷。”
“不用了,不礙事。”
“自己注意身體。”随後,梁牧沒有坐多久,吃了些面疙瘩,便起身了,“我去書房看賬目,你好好休息罷。”
“嗯,表哥慢走。”
玉容站在門口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終于見不到了,才回轉頭,桌上放着兩碗面疙瘩:一碗滿滿的,幾乎沒有動;另一碗被吃得七七八八,多是湯水了。
夜裏有些冷,梁牧從書房回自己房間,本不必路過山莊西面的院子,卻不知道為何轉了頭往西邊走了段。
她房門外不遠處放了張梯子,靠在屋檐上,淺淡的月光裏,投了一串格子在地面上,有半串影落在了半開的房門上,他立在門邊,往裏看了眼,暗黃的燭燈悠悠地燃着,桌上一個青瓷花瓶裏插着一束桂花,一股清淡的花香從房裏飄出來,在門邊隐約可聞。
屋裏邊沒人。
他看了眼那梯子,走到屋前空地上,往屋頂望去。
她坐在屋瓦上。
彎月初上,月光還很淺淡,從無邊的澄淨夜幕裏落下來撒到人間,将整個人間批了一層流水般靈動的銀輝。這些銀輝落到她發梢、眉睫、鼻尖,像是被濺開了,又集中地染白了她肩頭的衣衫。
那女子安靜默然地坐着,身邊放着幾塊瓦片,大約是怕掉下來,她坐到屋板上了。
梁牧沒有出聲叫她。
站了會,聽到她略顯沙啞的聲音突然唱起歌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曲子走得很慢,卻仿佛每一字都能唱到心裏去。
梁牧從沒有聽過這首曲子,也不曉得歡慶到底唱沒唱對,這麽聽她悠悠唱着,只覺得有一雙溫柔手從他額間撫到面上又落進心坎,柔弱的力道堅持不懈地扯着他心口的弦。
歌聲停在這裏,他望着那個屋頂上的女子,好像在她唱歌的時間,月光突然變得深濃了一些,将她整個人都罩進了瑩白的月輝中。
他正要邁開步子去登梯,她又唱起來。
這回一開腔,聲音比先前大了些,也更多了一分輕靈與幽深,像是從山洞裏吹出來的簫聲那樣悠長——
“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聲音又落下來了,如笛如訴。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他一時愣住,有點不敢相信房頂上坐着的人是幾個月前同他說丈夫從軍五年、生了個兒子已經兩歲的女子。
她唱完了,仰着頭望月,就着月光看去,她發梢的細碎仿佛是一層模糊的月光輪廓,那輪廓有一處突出,是她的簪子,垂着一串細小的晶瑩珠子,與那些散落的發絲嬉戲飛舞。
梁牧心頭一陣猛跳。
他臉色極不自然地低下頭,想要走開。
“牧爺,你杵在那裏幹嘛?聽壁角啊?”
歡慶的聲音從上頭傳下來,“什麽時候來的,也不出個聲,屬貓的啊?”
梁牧整理了神色,爬梯子登上了房頂,她神色自然望着他,眉眼間帶着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一反方才的柔婉憂傷,“剛來,你不在屋裏。”
“找我有事?”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白皙的臉突然湊近了他,莫名讓他呼吸一滞,“該不會是要找我月下談心?”
他望着她晶亮的眼睛,“才識得幾個字?談什麽心?”
她把手從他肩上拿下來,癟起了嘴,“你不在,我找誰認字去?”
梁牧頓覺肩頭一輕,短短時間的一個動作竟讓他有些眷戀起來。
“去了趟煙崞,置辦些木材。”
“買木材?要造房子了?”
一派平常的語氣仿佛與他是結實多年的老友,這種感覺讓他意外地感到舒服,“做一些拒馬,短橫木的。”
“哦?”歡慶眼睛一亮,“賣給誰?宋王還是韓王?”
“你好像對這個很感興趣。”
“坐看狗咬狗,又沒損失。”
“狗咬狗?”
她雙手一攤,“你把糧食賣給宋王了?”
“還沒有。”
“那你想要幹嘛?不賺錢了嗎?”
本來此事只有他和樊餘知道,也吩咐了樊餘不對別人說起,如今歡慶問起,不知怎的,卻沒有隐瞞:“跟宋王換了三個承諾。”
“什麽?!”歡慶突地站起身來,因着動作太大,腳邊的瓦片給哐當當踢下去了。
“為何如此驚訝?”
“君子才重諾,小人盡無信!”她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你跟個小人要三個承諾,笨死了!虧得傾家蕩産都沒地方哭去!”
梁牧輕輕一笑,“你怎的知曉宋王是小人?”
她一愣,在他探究的目光中撇過頭,“随便猜的。”
梁牧沒有再問,看着她閃躲的目光,凝了笑容,“早點回房罷,從這摔下去就不只有心絞痛了。”
“要你管!”
她回得飛快,說慣了似的,說完就撇開腦袋去看別處。好一會,身邊人還在,好似并沒有走的意思,歡慶又去看他。
梁牧一臉漠然看着她,面無表情,那雙眼睛裏的情緒極淡,嘴唇抿得有些緊。如果沒有猜錯,這個人大概是有點生氣了?
“喂,你幹嘛突然說生氣就生氣了?我怎麽了啊?”
“你如何知道我生氣了?”
“很明顯啊!”歡慶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你看看你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不就是生氣了?我剛剛……沒說什麽惹到你的話罷?”
他突然一笑,“沒有。”
“……你到底想說什麽?”
“明天還是讓修衣給你看看病,你小時候确實沒有得過大病嗎?”
歡慶垮了臉色,“他治不好的。”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