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世子
那“年方十八”的女子從屋裏出來,端着瓷盤走到他身側,笑眯眯看着他。
他見她如此,閑閑站定,也不說話,笑眯眯回看她。
“喂,我們打個商量罷。”
他微微挑眉:“商量?”
“唔……”女子癟癟嘴,在他含有深意的目光下撐了一瞬間,便又聳了聳肩,十分理直氣壯道:“你教我認字,我目前還沒有什麽能跟你換的,先賒賬,回頭我想到了,就還你這份人情。”
“人情……”他輕輕一笑,“我同意。”
女子訝然,突然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像個男人似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這麽好說話,咱倆交個朋友好了。”
梁牧不置可否,“你想何時學?”
“閑得無聊的任何時候。”她抱着那瓷盤,沉吟道:“我……就只是跟你學認字,你不做我師父,我是不行拜師禮的。”她見他笑得意味不明,又補充道:“不過我可以送你一份小禮物意思一下,但我聲明絕對不叫師父!”
他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薄唇輕啓:“随你。”
她抱着瓷盤回房了。
梁牧轉頭看她,烏黑的發髻上插着一根素樸的木簪子,随着她走路的動作,那垂落的青絲在她身後搖擺,莫名為她增添一絲少女的活潑與靈動。
年方十八?丈夫出征五年,孩兒兩歲?
梁牧笑了笑,轉身回了書房。
書房門口站着一個身着煙青長袍的男子,長相溫和,卻也只是溫和,與他一比,少了一份儒雅與精致。那人見到梁牧走近,對他點了點頭,道:“二爺。”
“嗯。”
Advertisement
梁牧走進書房。
這房間不算大,但與一般富貴人家的書房相比,它又是大的了。房裏的裝飾與擺設都很簡單,房中四壁有兩面都挂着書畫,靠近案幾的那面牆被兩個極大的檀木櫃子給擋住了,櫃子分成了許多格,放置了一些精致的瓷器、玉器與書。
案幾左側不遠處有一張彌勒榻,上頭放置着矮幾,矮幾上坐着一只小檀香爐。
這書房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商人家的,倒處處透着讀書人的風雅。
他進門便在那彌勒榻上坐下了,掀開檀香爐蓋,搗了搗裏頭那檀香粉末,“上個月的賬目整理妥當了?”
“妥當了,已經交給方先生了。”男子道:“二爺,你讓合斐去收糧食的事……”
梁牧漫不經心地蓋上香爐蓋,一股淡淡的檀香自通孔袅袅而升,“他出發了?”
“已經出發了。”男子似是不解,“據我所知,現如今宋王與韓王正遙遙對峙,戰局處于僵持,其他各路勢力也正在觀望當中,這時候去收糧食……”
“鄭呈啊,你跟着我也好些年了吧。”
“是,鄭呈跟着二爺快十年了。”
“怎麽還這麽笨?”梁牧看了他一眼,“趙、燕都被滅了,現如今天下大勢,一分為二,就看韓宋之争,各路勢力是什麽?你以為現在還能有人置身事外看熱鬧麽?”
“這……”鄭呈皺眉道:“二爺的意思是,他們不得不選了?”
“不得不選……”梁牧将手放在香爐上端,就着那袅娜的檀香悠悠擺動,“現在能坐山觀虎鬥的人……”他眯起眼睛,“只有我。”
————————————————————
栎城。
偌大的主宮殿內坐着一個寬眉星目的男子,一襲深黑長袍,氣度不凡,卻坐在臺階上,身後是寬大的案幾,案幾後面挂着一張行軍布陣圖。在暗黃的燭光裏,他的臉像是那行軍圖一般,透着森然的緊張氣息。
他一會用手扶着額頭,深深嘆氣;一會又低下頭,似是深思。
離着一丈遠的地方,站着一個身着盔甲,腰間佩劍的将軍。與這男子一比,将軍就顯得泰然多了,只是每一次在看向這坐在臺階上男子的時候,目光中多了一絲急切,暗含擔憂。
“主公……”他聲音有些嘶啞,欲言又止地頓了頓,好一會才又說道:“哎,這事兒擔心也沒用……”
那坐在臺階上的男子并不想說話,拇指用力地按着太陽穴,擰着眉頭又嘆了口氣。
那将軍見狀也不再說話了,跟着嘆氣,仰起頭看了眼高高的橫梁。
兩個人在這偌大的宮殿內輪番唉聲嘆氣了那麽一些時候,終于從門口跑進來一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侍女,在門檻處給絆了跤,連滾帶爬地還直往殿裏走,嘴裏喊着:“宋王,宋王……”
坐在臺階上的男子一見到她就立馬站起身,疾步生風地走過去,“怎麽樣了?”
“夫人,夫人她生了……”那侍女好容易才把這句話說出口,沒等說下一句。
宋王又急惶惶問道:“男孩女孩?”
侍女道:“恭喜宋王,是小世子。”
宋王一聽,喜上眉梢,長舒了一口氣。
“恭喜主公!”
“給兄弟們擺酒上肉,今天我高興!”宋王重重拍了拍将軍的肩,又大步向門外走去,“快帶我去看看,我兒長得像我還是像他娘親!”
整座栎城因為小世子的降生,蒙上了一層喜慶的味道,連帶一路上的燈火都開心得一跳一跳,時明時暗,應和着宋王疾步而生的輕風。
眉目俊朗的男人風風火火走進了後宮。
床上沾着血污與汗漬的棉被、床單已經都被侍女們處理了,珠簾裏一個面容嬌美的女人半靠坐在床榻上,面色還泛着潮紅,嘴唇卻煞白的,溫柔如水的眼波中透着無限的欣喜,這股欣喜在見到腳步生風的宋王身影時,達到了極致。
她虛弱地看了眼站在床邊的婆子,“芝姑姑……”
芝姑姑擡眼就看到了宋王,急忙将手裏的襁褓給遞了過去,“宋王您瞧,小世子長得可像您了,瞧瞧這小鼻子小嘴的,還有這眼睛……”
床上的女子輕笑道:“芝姑姑淨會說話讨大王歡心,小孩子的眼睛都沒睜開呢。”
宋王小心翼翼将孩子抱到懷裏,樂道:“我看芝姑姑說對了,我兒就是像我。”
“大王,給我們的孩兒賜個名字罷。”
宋王抱着孩子,思忖頃刻,“我兒如我心意,就叫如意。”
“謝大王。”
宋王溫和地點頭,朝一旁的幾個侍女婆子使了使眼色,“你們先下去罷。”他抱着孩子坐到了床邊,将孩子放在棉被上,伸手輕輕逗了逗他,“妡姬啊,這次……你可是大功一件,為我生下孩兒,我很高興。”
妡姬聽了,臉色更紅,低頭道:“這是我應該為大王做的。”
門輕輕關上了,把一屋子的溫馨和樂給鎖在了裏頭,徒留出幾絲暖黃的光線,鋪到門外柱子邊坐在石階上的小人兒身上,卻硬生生給他烙出一個孤寂的小人影。
這小孩約莫五六歲年紀,樣貌清秀,眉眼間透着一股與宋王類似的俊朗,卻沒有他那般的男兒氣概,反多了一些儒雅的斯文氣息。
小孩兒絞着雙手坐在涼薄的月光裏,伴随着喜悅出了房門的一幹婆子與侍女竟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被籠罩在柱子的陰影中,小嘴嗫嚅着,輕輕說着一些話,不知是什麽,只能從他的語聲裏聽到一些稚嫩的委屈與酸楚。
月本無情,大約是被這孤寂的小孩打動了,竟也做起傳情的活兒來了。
它将這小孩的委屈與酸楚捎帶了千裏,一股腦兒倒給了那正躺在床上,心口疼得厲害的女人。
“怎麽回事?白日裏還好好的,怎麽這會疼成這樣?”梁牧皺眉看着床上的人,“大夫看過之後說了什麽?”
一旁的侍女回道:“二爺,大夫說這姑娘是心病,醫不了。”
“心病?甚麽樣的心病?”
侍女道:“大夫沒說,只說了這病只得熬,得看姑娘自己了。”
聽了這話,梁牧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在床上疼得翻來滾去的人卻反而笑出聲,她指節慘白泛青,死死抓着胸口的布帛,唇邊逸出一絲冷笑,喘道:“這年頭做大夫倒是賺錢,什麽話……只要……說出口,那就是銀子了。”
梁牧無奈搖頭道:“你就別惦記這診金了,我白送你,不讓你還。”
“嘁,誰稀罕……”她還想說下去,胸口像是驀地被鷹的利爪給抓了一把似的,疼得她龇牙咧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侍女見她疼成這樣,有些害怕,“二爺……要不,再讓那大夫來看看罷?”
梁牧皺着的眉始終沒有松開,沉默了一會,他道:“你去叫修衣來看看。”
侍女領命下去了,沒一會,就腳步匆匆地帶着個一身布衣的男人進了屋,斯斯文文的男子,眉間眼裏都是凜然的正氣,與他一比,站在床邊的梁牧倒是顯得邪氣不羁了。
修衣與梁牧是舊識。
以往算是個閑人,到處走給人看病,後來遇上了梁牧不知怎的,就留在了府中。在府中西北角給設置了一個庭院,說是庭院其實就是修衣的私人藥廬。他走過許多地方給人瞧病,名聲在外,久而久之那藥廬就成了他的窩,時常也有不少人慕名前來求醫。
修衣雖說溫和,卻也愛端點“神醫架子”,一般人的請邀,他是不應的。
當然,梁牧不是一般人。
“她不知何故心口疼得厲害,你給她看看。”
修衣見梁牧神色凝重,也不多說,在一邊坐下就開始給號脈,“這幾天,她吃過什麽特別的東西沒有?”
梁牧一愣,看向一邊的侍女,“小圓,她吃過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東西,每日就是吃那些個飽肚的。”小圓細細一回想,“喔,姑娘似乎很愛吃些零嘴玩意兒,總喜歡去庖廚裏自己做些稀奇的東西吃。”
“瓜子?”梁牧想起她這幾日寶貝似的總帶着的瓷盤,“她好似愛吃那東西。”
修衣聽着搖了搖頭,又仔細看了看這會已經疼得放棄抵抗的某人,她輕喘着氣平躺在床上,雙眼無神地望着床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