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三十一章
杜山一夜未眠, 他不過十四歲, 修煉時甫一想起此事還幾次險些走火入魔,這夜蒙在被子裏又哭了不知多少次。天光稍亮時尹子游來喚他,他才腫着一雙眼睛急步走出來, 向晏重燦和司決恭敬地行了個禮:“拜托兩位師兄了。”
“沒事的。”晏重燦幫他擦去面上未幹的淚水, 輕聲細語“我與宗主借了飛舟,我們很快就能到。”
“謝謝師兄。”杜山被他這般溫柔一說,眼淚就又盈滿眼眶,但死憋着沒落下來, 只亦趨亦步地跟着他們走。
飛舟瞬息千裏,到大陸之北也不過兩個時辰。
杜山為了給他們指路,趴在船沿上眺目遙望着。他想起那時自己在山路上一直摔跤, 餓着肚子趕路,夜裏怕野獸也不敢睡,走出群山時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人人都以為他是小叫花子, 對他又趕又罵, 他好幾次都以為自己要死在去拜師的路上。而現在他正淩駕于曾令他恐懼的山嶺,心下又是一陣悵惘。
九龍山縱橫交錯, 山勢起伏,恰似九龍纏鬥,從上俯瞰更顯出它的兇狠荒涼來,守龍村在此之中則如同被九龍圍繞,成了它們口中銜着的寶珠, 也正因此而得名。司決分出神識操控着飛舟,不消多久便越過層巒疊嶂落到了村中。此時本應是村莊飄煙飯香十裏的時候,他們目之所及的卻只有混雜着血腥味的空蕩與冷清。
杜山一個趔趄從飛舟上摔下,也顧不上拍去身上的灰土,嗚咽着朝家中跑去。
“阿娘,阿爹,小山回來了!你們在哪?!”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晏重燦與司決對視一眼,便也緊跟在他身後。
他呼喚的聲音在死寂的守龍村格外突兀,但沒有一個人應他。就見他慌張地走進一間院子,用力推開一扇緊閉的門,說了好一通話裏面才緩緩伸出一雙幹瘦的手,細細摸着他的臉,半晌哭嚎道:“真的是你,真的是我兒回來了?”
“阿娘,是我,我還帶了師兄們一起回來,我們有救了。”杜山用袖子擦眼淚,直擦得眼睛更紅了才一把抱住他的娘親“您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聽見這話那老婦人顫顫巍巍探出頭來,見到院子外果真站着兩位仙姿玉貌的男人,竟是抹着淚跑出門來,對着他們俯身跪拜下去,晏重燦一驚,在她彎下腰前連忙将她輕輕托起,“大娘使不得,晚輩着實當不起。”
“仙人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她日夜受吓,如今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如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揪着晏重燦的袍子,生怕一松手他就要回到天上去。
“不忙,我們先進屋,您也好與小山好生說說話,來,我扶您進去。”晏重燦拍拍她的手,由她揪着,帶着人慢慢往裏走。老婦人嗚嗚點頭,跟着他小孩學步似的走,許是因為晏重燦的和善,她的面色卻是好了許多。
杜山見她似乎平靜些了也松了口氣,感激地望了晏重燦一眼,轉身去泡茶。
好不容易都坐在了桌邊,杜山四下環顧一圈,問道:“阿娘,我爹為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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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着老李他們到山上尋吃的去了。”陳春燕說幾個字便要嘆一聲“田沒了,牲畜沒了,就是屯糧的地方也被糟蹋了,我們實在餓得受不了,沒辦法才讓他們這些男人冒險上山。”
杜山聽得心疼,忙掏出些吃食出來:“我帶了一些幹糧回來,都是宗門裏拿的,特別好吃,您快吃吧。”
“好……好……”陳春燕捧着那飽滿噴香的饅頭,口水都咽了好幾口,卻愣是沒咬下嘴去,只是呆呆地看着。
“娘,怎麽不吃?”杜山急得直抖。
“啊?”陳春燕被他一說才猛地回過神來,手緊緊抓着饅頭,搖了搖頭“等你爹回來,我和他一起吃。”
“糧食有很多,我帶了兩百石過來。”晏重燦怕她不信,還特意取出一包裹肉出給她看“肉也有,您放心吃吧。”
陳春燕眼見為實,知道現在不缺吃的了,當下便狼吞虎咽地幾口吃完了饅頭,仿佛是囫囵下去的,剛吃下去就噎得錘起胸脯。杜山便又給她倒水,小心地喂她喝了,一遍遍地安慰:“娘不急,慢慢吃,慢慢吃。”
吃了兩個饅頭墊底,陳春燕也有了點力氣,給他們說起近一個月的事。杜山收到的信是她四月寄出的,有泓玄宗加持的信件,原要走半年的信兩個多月就到了。而就在這兩個月裏,那鬼影愈加猖獗,連白日裏也敢出來游蕩,吓得村民都不敢出門,每日門窗緊閉,夜裏還能聽見孩子餓得直哭。
“我們也湊錢讓人出去找了道士,找了三個,頭兩個拿了錢胡亂做了兩場法就走了,後來的那個是真有一身本領,還拿着一把桃木劍追着那鬼影打了幾下……”
結果沒傷到對方,反而自己差點沒了命,帶着一身血發狂般逃跑了,至今不知蹤影,他們都猜測他許是死在山上了。
“你可見過那鬼影到底是何模樣?”晏重燦問。
陳春燕劇烈地發了陣抖,抖着唇勉強道:“有這位仙人這麽高。”她說的是司決。
“沒有腿,也沒有影子,黑糊糊的一團,夜裏眼睛發綠光,身上還有一股臭味。”
“什麽樣的臭味?”
“這……”陳春燕手指摳了摳桌面,不确定地道“應該是燒焦的氣味吧?”
司決的神識在村內探索,閉目啓唇問道:“它每日都出現?”
“隔三差五的,有時來得多,有一次七八天都沒出現。”
“這樣,您先休息,我們等大爺他們回來再說。”晏重燦輕聲道“好好睡一覺,對身體也好。”
陳春燕感慨地連連點頭,一面疊聲道謝一面進了卧房,她的确許久沒睡過好覺了,有時剛睡着,就聽見外面的尖叫,立馬又縮到桌子底下。有一回她不小心燒着什麽東西,聞着氣味還以為那東西又出現了,把自己吓得夠嗆,房子都差點被燒了。像她這樣的不在少數,整個村仿佛都成了驚弓之鳥,都已然不是正常的狀态。
現在有仙人在,她也放心多了,她相信,不管是什麽鬼,看見神仙都要跑。
杜山自然是跟着她進去,看着她睡着才安心。
“小山啊,”陳春燕躺在床上緊緊握着他的手,“我兒小山現在也不是凡人了,阿娘心裏是真高興。你跟着他們學法術,記得注意安全,別傷着自己。學好了法術,也去逞強除惡,把這些作惡的鬼全抓了。以後不要忘本,知不知道?學了本事是為了幫人的,你千萬記着了。”
“我知道的,我會努力學,以後和師兄們一樣幫大家做事。”
“阿娘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也別總是哭了,都是當神仙的人了,哭起來讓人笑話。”陳春燕說着自己卻是頻頻落淚,最終在兒子的擁抱下陷入了久違的酣眠。
等她睡熟了,杜山才一步三回頭地出來了。
“她還好麽?”晏重燦關切地問。
“謝謝師兄,我娘睡得很好。”
晏重燦笑着搖搖頭,再看他這副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也去休息吧,如今也回家了,應當放心了。你剛煉氣,不可少眠。”
“可是……”
“聽師兄的話。”
“……是。”杜山紅着臉應下,随即也腳步虛浮地去睡了。
“怎麽樣?可有什麽線索?”晏重燦目送他進屋,擡目問司決。
司決抱着劍掀起眼皮,“應是生鬼無誤。”
“就是那掌事房弟子說的?”
“嗯,”司決手指一動,一截焦黑的稻草便自田中飛到他手中,他遞給晏重燦看“冥火所致。”
晏重燦細細看着這根稻草,他沒有司決的眼力,翻來覆去也看不出什麽不對,只得問別的:“生鬼到底是何物?”
“妄圖躲過輪回,直接複生的鬼魂,”司決聲音清冷,平平緩緩,使得他在說這種事時也不讓人恐懼,反而極其心安“皆是被人以邪術招出。低階生魂必須不斷吞食活物,以掠奪他們的陽氣,吞食得越多便能在世間存留得越久。高階的生魂則經過冥火淬煉,不懼日光,食用活物內髒與血液即可維持生命。”
真正的生魂可以說是非活非死的存在,十分棘手。
“這麽說此地的就是高階生魂了……可是招魂又是為何呢?”
司決目光森寒:“一只對你言聽計從,可來往于地獄人間兩界,且不死不傷的鬼,但凡心術不正之人誰不想要?”
現在的生魂還等同于一個嬰兒,招魂之人放它出來自由覓食,待它吃飽,開了靈智便會把它帶回去細心培養,屆時便又是一個殺傷力極大的助力。
“将活人當作飼料,世上竟有如此歹毒之人。”晏重燦暗暗咬牙“我們就在此等它再出現?”
司決颔首:“暫時只能如此。”
“按那弟子的說法,招魂之人或許還招了不止一具生魂,他到底想做什麽……”
“莫多想,”司決熟練地撫平他眉間的褶皺“專注眼前事。”
“知道了。”晏重燦笑着順勢蹭蹭他的手,滿意地看他僵硬了一瞬,才輕快地走進庖屋“眼前事就是讓大家填飽肚子,我準備做些肉菜吃,你要一起嗎?”
司決剛要說我不會,就見他拿起了一把菜刀:“來幫我切肉。”
他瞥了眼自己腰間的劍,終是無奈地走過去接過有些生鏽的菜刀,用他稱得上舉世無雙的劍術切起了菜。
第一次看見司決下廚,晏重燦偷笑兩聲,趁他發現前趕忙收住,随即便也認真炒起了菜。
久違的炊煙在守龍村袅袅升起,帶來一絲難得的安寧。
竈臺前的兩人雖一字不言,卻溫馨默契地如同住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