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七章
黑色的河流從遠處流淌而來,淹過密集的灰岩,湧過兀起的懸崖,遮天蔽日地呼嘯而來。太陽亦黯淡無光,焰火化為暗金色的熔漿,沉進河底,燃燒出最後一捧火花。
暗無天日。
壓抑感厚重無比,幾乎抽去了所有的空氣。身體不斷陷入,沉溺,在無盡止的失重中心驚膽戰。
喉嚨像被什麽死物堵住,硌得喉管與舌頭生疼,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即将失去神智時,手指驀地被人拉住,清脆的聲音越過層層黑水穿透識海:“哥哥,哥哥?”
晏重燦猛然睜開眼,刺目的火光直灌進瞳孔,幾乎使得他陷入短暫性失明,緩了好一會兒才從夢裏反應過來。
他聲音沙啞:“天倪,什麽時辰了?”
天倪蹲在他對面,手裏舉着兩盞照了他眼睛的燈,皺着臉答道:“天倪起床好久了,肚子餓。”
知道她也分不清時間,晏重燦揉揉眼睛,自己掐指算了一下,發現竟然都快午時了,不禁有些急:“你看到師兄沒?”
“沒有,”天倪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一直沒有。”
司決這是自己去哪了?
匆忙穿好衣服,晏重燦拉着天倪就往樓下跑,跑至浮橋下時,便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悠然賞花。
“起來了?”顧玉書拈花帶笑的“過來吧,你家司決讓我好生照顧你呢。”
“……?”晏重燦慢吞吞走過去,不太理解狀況。
顧玉書将發絲撩到耳後,目含秋波地勾了他一眼:“他自己去秘境了,囑咐我這幾天照顧着你,開心麽?”
“他……自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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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重燦一字一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圍獵秘境可不是你這樣的小蜜糖該去的地方,”顧玉書信手将一朵花別在晏重燦耳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美人戴花的模樣,“更別說這兒還有個小拖油瓶,啧啧啧,去那不是找死麽?”
天倪兀自揪下兩片花瓣塞進嘴裏,完全沒明白“小拖油瓶”說的是自己,剛嚼兩下就苦成了一張苦瓜臉,噙着眼淚吐了出來。
晏重燦敷衍地拍拍她的背權當安慰,望着顧玉書的眼神依然有幾分不可置信:“可師兄一個人也……對了,他拿的還是行商牌!”
“別操心了,秘境不屬于銀臺城的管轄範圍,任何人都可以進去,生死由己,”顧玉書舔了舔下唇,仿佛嗅到血腥味一樣笑了起來“堪稱是泥潭混戰,正适合司決這樣嗜殺的人。”
晏重燦頭發都快豎起來了:“師兄才不是!”
“不是什麽?不嗜殺?”顧玉書嗤一聲,捏了把他的臉“瞧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麽被養大的,就幫着他說話。”
“他說你是故人,”晏重燦眸光沉沉,掙脫開他的手,尚還沙啞的聲音比往日低沉許多“過去的事便都過去了。你挑撥我與師兄不會有任何結果。”
“那你猜……我們是朋友……還是仇人?”顧玉書的面容有些扭曲,尾音幾乎是用氣聲說出來的。
晏重燦将天倪拉到身後,鄭重拱手:“閣下雖有心照顧,但晚輩實不敢當,就此告辭,多謝。”
“喂……”顧玉書張開嘴話還沒說完,眼前人就飛速走遠了,仿佛在避着什麽洪水猛獸。
直到出了紫來樓晏重燦方吐出一口濁氣,找了個隐蔽地方和天倪肩并肩蹲着,自己支着下巴嘀嘀咕咕:“只是捉只焰狐罷了,再危險也不至于不告而別。此事必有隐情。”
天倪學着他的神情,頗給面子地點了點頭。
晏重燦沒注意她在捧場,繼續嘟囔:“我們人生地不熟,若我自己去找人也就罷了,帶上你……唉,的确難辦。”
“帶我,帶我!”天倪忙表态。
“……你當好玩呢?”晏重燦點點她的額頭“師兄顯然不想我們去,可我也着實不放心讓他單槍匹馬入險境。雖然我修為不濟,但身上總還是有些保命的東西的……這到底該如何是好?”
天倪沒心思聽他長篇大論,眼睛一直盯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突然用力扯他的袖子:“哥哥,看!”
“怎麽了?”晏重燦扭頭看去,原來是一列車隊在浩浩蕩蕩地駛過,直驚擾得人們散至兩側為它讓路。每輛馬車還插着巨大的黑旗,旗幟上是一輪即将被黑浪吞沒的太陽。
瞬時間,現實與夢境重合,溺水的窒息感再次席卷湧上,他搖晃了好幾下才勉強站穩,回過神時車隊已然走遠了。
追到路上,看見的也只有一點旗幟的影子,晏重燦呆站了片刻,果斷尋了個面善的路人詢問車隊的來歷。
“你說那個啊,是直屬于城主的人,平日就專替城主辦事,通常都是這般的排場出行的。”
邊上的人聽見了,也插了一嘴道:“好似喚作什麽分影堂,堂主生得極美,我們卻是從沒見過本尊的。聽我在分影堂的兄弟說,他喜好穿藍衫,有段時日我們城裏的藍衣都大漲價,便是跟了他的風。”
晏重燦腦中瞬間閃過顧玉書的臉,不禁心下一寒。
将猜測壓在心底,他又趁熱打鐵繼續問道:“那兩位大哥可知道要如何進圍獵秘境?”
兩熱心人面面相觑,一同開口勸他:“勸你最好還是別去,除了修為高深的大能,也就是一些亡命之徒願意進去厮殺了,我們這些常駐于此的都未曾去過。”
“裏頭不是只有些珍奇異獸麽?為何如此危險?”
“……因為大部分舍命前去的修士,”這人壓低了聲音,湊在他耳邊神神秘秘道“實際上都是被銀臺城流放的‘待死者’,他們必須要去秘境獵到上品妖獸為自己贖命。而若是尋常人将他們殺了,則可以去分影堂拿賞金。這是我們城裏都心知肚明的老規矩了。”
晏重燦不理解地微皺眉頭:“既是如此,待死者之外的人如何敢進去殺人?”
“這就是它的危險之處,你怎知誰是待死者誰又不是?別人又是否會相信你的身份?”他啧啧感嘆“你也看見分影堂的車了,這般的肥差通常就是被他們自己吞下的。他們掌握着名單,有自己的服飾與證明,沒有人會不長眼的動他們。每日光靠獵殺待死者,都能賺得腰包滿滿。”
“你是說……”晏重燦感覺心髒都仿佛停滞了一息“分影堂的人會進去獵殺修士?”
“圍獵秘境還有個屠宰場的外號,你竟從來不知?”
每個字都如重錘将晏重燦擊得頭暈目眩,這一切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怖得多,他終于理解了司決為何要自己去,更深刻感受到了陰謀的森寒。然而他還是無法放任司決深入虎口,甚至懷疑他根本不知道顧玉書和分影堂的關系。雖然這目前還只是猜測,但他心裏已然隐隐确定了這個想法。
他們看出這漂亮少年依舊想進秘境,只得嘆道:“非要去的話,我建議你先往車隊行進的方向走,在石橋那邊有一家店,運氣好或許還能在裏面加入哪個圍獵隊,總比形單影只好些。”
晏重燦感激地點點頭,認真道了謝便拉着天倪找石橋了。
“天倪,”走在路上看着東張西望的小姑娘,晏重燦突然想起了什麽,嚴肅提醒道“以後如果有外人在,你千萬不要說話,也不要笑,知道了嗎?”
“為什麽?”
“因為有壞人,你不說話,他們就不會覺得你好欺負。”
天倪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來,板着臉給我看看。”
聞言,天倪努力拉長了臉,一點表情都不帶,目不斜視地看着遠處。霎時間她便從單純可愛的小姑娘變成了生人勿進的冷淡修士,單從這副唬人的外表來說,任誰也想不到她實際上只是個靈智不高的妖獸。
晏重燦滿口誇贊:“我們天倪真厲害。”聽得她驕傲地挺起了胸脯。
練習着唬人的神情,走了許久,兩人才看見一座小小的石橋。邊上酒樓林立,只在角落裏有一間灰撲撲的鋪子,上面寫着“無銀當鋪”。直覺就是這裏,晏重燦只猶豫了一會兒,便徑直進去了。
裏頭倒是挺寬敞,此時人不算多,只櫃臺前站着一個老人,邊上還坐了幾個罷了。他剛撩簾子進門,數道目光便齊刷刷集中到他身上,且久久不散。
“想當什麽?”老人拉長了聲音問。
“進秘境。”晏重燦開門見山。
“哦……”老人拿出一本小冊子“喏,先看看。”
冊子上沒有書名,翻開後就只有寥寥幾句話,都是例如“違誓者死”之類的吓人的威脅。
迅速看完,晏重燦給了他一個不懼的眼神:“明白了。”
“現下還有三個隊伍未滿,你自己和他們說吧,談妥了給我一些靈石便好。”
晏重燦順勢看向裏面,正坐着的看着像頭兒的倒是真有三個,其中一個是蒙着面紗的女人,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青年,還有一個看着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長辮纏在脖子上,眼裏都要射出名為活力的精光來。
女人側過頭,輕哼了一聲:“找別人去,毛都沒長齊,一看就不頂用。”
毛都沒長齊的晏重燦心平氣和,甚至還沖她笑了笑,直笑得她懷疑人生了才轉移視線,沒想這個書生也立即擺手:“我們只差一個人,你這還帶着一個,我們可管不了。”
剩下的只有似乎不太靠譜的少年了。
“那跟着我吧。”少年咧開嘴,性子竟是爽快非常“實話告訴你,他們隊裏過半都是待死者,真進去了有你好受的。至于我,我就一個人,人多了嫌煩,你和她正好。”
晏重燦:“……”
那還不如我自己帶着人去呢,說好的隊伍怎麽就成了一個人?
似是沒看出這個新人的腹诽,少年懶懶散散地走到櫃臺,扯了兩張紙來:“立血誓,發誓不會背棄、傷害隊員。”見晏重燦遲遲不下筆,他啧了一聲,率先寫了起來:“我也要寫的,這是規矩,趕緊的寫完我們早點走。”
老人也在一邊給他幫腔。
大概這就是他們輕易接納的人原因,連身份來歷都不需要問,畢竟只要立了誓管是什麽人都沒有對隊內為非作歹的機會。
雖然有一種強烈的上了賊船的感覺,晏重燦也着實沒有辦法,現在回頭似乎太晚了,只得跟着他寫完,順便幫着天倪也寫了一份。剛寫完,就見老人指尖一閃,竟是在剎那間便從他們三人身上取到了一滴鮮血滴到了紙上:“誓成,出發吧。”
給了老人一筆代理費,晏重燦攜着天倪暈暈乎乎地跟在少年背後,突然覺得前途好像有些灰暗。
“你大概也看見了,我叫崔鯉,人稱秘境活魚的崔鯉。”
少年放浪不羁的背影在他們面前一颠一颠,迎着萬頃星光驀地生起不匹配的光輝來。
“跟着我,不一定能活,但絕對能闖個痛快,去他媽的待死者分影堂!你就好好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