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節
真所謂,何其太忍!
可這些都還不是他今日前來的原因。他今日前來,讓他一腔怒氣填滿胸的,實是為了:雲韶!
小卻的眼睫一垂,心底低低叫了一聲:娘!
他這次重返長安,最主要的是就是為了接回娘。娘當時說: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傅說,他是好人,會帶着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只要六年,據傩婆婆說,以你的姿質,到時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只靠得上你了……”
這些話他都記得。
為了這一句期許,跟随肩胛的六年,他可一直未曾怠惰過。
因為他怕,怕這六年空過。
可他重入長安時,按攤婆婆當年留下的聯系方式找到了攤婆婆。攤婆婆更見其老了,約他在宮牆下相會。
他是背着師傅去的。懷着一腔熱望,想,師傅他總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後,傩婆婆帶他到了雲韶宮。
當那兩大扇木門咿呀而開,時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舊是其滑如水。雲母石地,梁柱之間,蛛網暗垂。一切都沒有變,只是少了個人。
……雲韶不在。
上一次來時,卻奴清清楚楚地記得,娘是怎樣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雲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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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她已不在。
攤婆婆的面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只是指着那高懸的梁木,從袖中輕輕一抛,抛出了丈二匹練。
然後她低聲說:“你那時離開沒多久……”
“……這條練,就懸在了那上面。”
卻奴怔住,先開始都沒懂,然後,惘惘然地向傩婆婆手中撫向那條白練,然後,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覺不到那匹練的質地。然後,那絲帛的柔軟一如當日母親的氣息,弱弱的,但無可抵擋地,沿經順脈,傳遞而上。
“咚”地一聲,他心口仿佛被重擊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來終可阻斷,那一條生命水一樣地通過了一個結,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裏去了。
最難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為,雖遙隔萬裏,自己還是與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覺原來是一場虛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個人在!
剛抓到手的,以為可以接回,可以續斷,可以重生的,在那樣的以為裏……早已兩斷。
卻奴喉嚨裏像腫了一個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個問題堵在裏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說不出口。
——為什麽?
——是的,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她雙手做好一個圈,自顧自就把自己那流水華年自我了斷?
傩婆婆低聲說:“因為你們那次一見後,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說了一句話:她還活着?”
“只這一句就夠了!”
卻奴以後幾天一直想着那句話,那個秦王,那個當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臉詫然地突然想起一個自己冰封起來的女人,然後詫然地問上一句:“她還活着?”
卻奴手中的鼓點忽然狂憤!
那一天的感覺,讓他自己覺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兒時。
他不是“小卻”,不是“李硯”,不是娘口中的淺墨。
……他還是那個“卻奴”!
總是可以被輕易易就剝奪着的“卻奴”!
他手中的鼓點讓場中知音者都聞之一悚。
然後,卻有一點輕柔從他手中流了出來。
那是一點溫溫涼涼的依戀。輕柔的,讓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時節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風;像曉起霜晨,馬兒鼻息咻咻地把鼻子湊上你的手掌;像一場飛翔前乳燕的回首,剛長成的翅尖輕輕拂到了舊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霧,像那臍帶要斷未斷時的一點疼痛靜好,都在那敲擊輕觸下,在鼓槌與鼓面之間生發出來。
……那是什麽?
殿中一時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騰的鼓聲未止。只是沒人想到:同時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鼓點節奏在那帶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發出來。那洶湧的海一樣的狂燥,與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霧;那疾掠的馬的鬃發,與馬眼中晶瑩的淚滴;那滿天狂雷,和雷下細嫩的草……樂師們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們先有困惑,卻猛地興奮起來。
突然地,卻奴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響板。
那響板在他指間“叮”然一響。
然後,鼓聲頓寂。
他雙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從身上剝下,裸着一個少年的軀體,竟腳踩鼓點、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時寂然。
有那麽一下,身後突然怯生生的、猶疑不安的,然後歡暢已極地響起了一連串響板的鼓點。
卻奴回頭一望,卻見一個長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執板,輕輕敲起。他敲響的正是自己心中的樂韻!
原來那是師叔……好久、好久沒見的師叔,娘口中曾那麽憾然輕暖的提到的師兄“宗令白”。
到那板聲響了幾響,才有人辨出,然後驚“哦”道:“哦,居然是……”
“雲韶!”
——沒錯,是雲韶。
多年來,久已絕跡的《雲韶》。
……卻奴踩出的鼓點正是那一場“雲韶之舞”。
只見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糾糾兮穴夜鳴”那樣一場如晦如暝,風雨将至的陰天裏……然後,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風雨之前——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爛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壽宮,
與日月兮齊光。
——回溯到那雲神初起,風雨未至,沐浴方好,華彩披衣的時光。
卻聽有人控制不住地低聲道:“亂了,亂了,全都亂了。《破陣樂》中,怎麽會冒出雲韶,而且,那孩子臉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卻奴臉上戴着的面具是稱為“大面”,那本是舞“蘭陵王”時專用的一種面具。這面具的由來是為:相傳北齊時,有蘭陵王名長恭者膽色極勇,陣前軍中,殺敵破賊,遺撼的是人長得太過好了,生得面目如婦人好女。他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顏面不足以威敵,所以刻木為假面,每臨陣仗,即戴此自雄!
後世依此事跡,就演繹出一段“蘭陵王”的大面之舞來。
太常令已經慌了,急惶惶地想趕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罰。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詫異,喃喃道:“雲韶,居然是雲韶?不是說,自她以後,好久已失傳了嗎?”
滿殿樂聲驟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響板還在敲起。
他一手執板,一手敲磬,玉聲叮然,板聲铿锵。
那響聲托在卻奴的足下。卻奴已舞到雲神沐浴已竟,将要出發,攬辔高馳時。
那情景正是:
——龍駕兮帝服,
聊翺游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那場生命的初始都是這樣的。每個人,每段韶光的開始,也都是這樣的。從一降生,蘭湯浴罷,華彩披衣,每個人都以為生命中所有的就會是這樣一場出行華燦!
但……雲韶宮中,匹練懸頸;雲韶宮外,宗令白一生空嘆;教坊之內,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裏,回來面對的,竟猶是,這一場“雷填填兮雨暝暝”!
卻奴裸身而舞,他的頸後長發,飄拂在他少年之頸上。他的臉上,卻戴着一個猙獰的面具。人生中的痛與快,恨與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與行到路盡處一擡頭滿天橫卷的雲……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說過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場舞,那一場“雲韶”,那一場愛與美,那一場虛榮與失落,與由此而來的磨難坎坷,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脹破了。
他忍不住,因為自己的腳怕是不跳都要腫了,那舞不過是脹破後流出來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對于敲着板擊着磬的宗令白來說,是一場愛痛沉湎,對于卻奴,卻是放恣與救贖。
是的……救贖!
他今日之所以前來,就是要好好看看這個人,這個殺了自己的生父、親娘與五個哥哥的天子,這個自己時常都不由得仰望欽服,時常又不由恐懼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誰?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要見一見這個人,那個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毀滅,一手創建着一手扼殺着的……為普天下萬衆,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風雲突變,帶着自己這幾年草野間的成長,帶着小時教坊中得來的底色,帶着依戀,帶着一點憤恨,帶着那雲韶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