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節
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場舞來,一場夢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聲道:
“你是誰?”
“你就是那個卻奴?”
他忽然沉聲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麽、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
十、長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揮手。
滿殿人等,一時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對的,只剩下一對叔侄。
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卻奴。
——“你怎麽、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
卻奴突然定住。
他終于,終于有機會直視着那個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運。不止自己的,還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萬衆兆姓的命運。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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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威壓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個什麽樣子。
殿角邊,瑟縮得忘了離開的宗令白正在那裏輕輕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雲韶的兒子。然後,只見到卻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臉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開,裂成兩半,擲之于地。
面具下,現出他一張少年的臉。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覺,像自己夢中見過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間,露水沾住草葉,一匹筋骨輕駿的小馬直面向自己跑來,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後,是那麽薄白柔軟的霧。
那滿地雲韶舞罷的餘韻中,他只見那孩子的雙眉橫橫地拉直,眉鋒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間,是一條直線的鼻。
這孩子,真是那雲韶的兒子?難怪,長得有……她遺下的那麽一分好看。
激動的紅潮正在那孩子的頰上褪去,漸露出一片蒼白來。
……他居然敢問我、怎麽敢?
卻奴忽然擡臉。
“因為,我是一個王子。”
“我要從今天起,就不再是什麽‘卻奴’!”
——哪怕是一個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堅定的晶亮來。
——我依舊、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個王子!
“很有膽色!”
“頗有些像我。”
“看來是我們李家的種。”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麽你不叫卻奴了,卻叫什麽?要我賜你複姓為‘李’嗎?”
卻奴猛一搖頭。
……你賜不賜複姓、我也無奈的注定姓李了。
對于這個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極力鎮定着沖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硯,硯臺的硯,表字淺墨。”
“因為娘生我時,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沒有,她說冷得跟硯臺一樣。上面有生我時流出來的血,在夜色裏看起來,像污濁了她人生的一攤墨。”
他的聲音微微溫柔起來。
溫柔的牽扯出當年生養時留在記憶裏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點什麽,有點軟化。
“你來,是為了她?”
“或是已經見過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處罰她的,所以越來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還好嗎?”
卻奴猛地擡頭:“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聲。
死了?——那個他此生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個他大哥曾誇耀于他的女人,那個甚至于比蕭皇後,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後他的目光深長起來,那麽深長的目光足以罩住卻奴,罩住他的過往由來。
他看着這個少年,像饒有興致地看着一匹小馬,掂量着它的姿質腳力——是不是好馴養的,以及日後馴養出來又跑不跑出迅捷輕快的腳步?
李世民一生愛馬,當年戰陣之間,曾亡故六駿。每當回想,心中猶痛。但他那樣的男人,覺得無論什麽死了,只要是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國事倥偬中,他還不忘彎弓馳獵。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還想起曾在太仆寺轄下的馬廄裏題過三個大字:
“天下牧!”
……這是匹可堪調教的好馬兒。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無時間、二無精力來将之調教了。
而這馬兒,不調教長大了只怕會是匹會觸人蹬踏、亂奔亂跑的野馬。
他一時想起自己的那麽多兒子。可惜啊可惜,他們一個個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早已褪去了這樣的姿質了。
然後他惋息般地說:“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貞觀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兒承繼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殺之、一手續之。這兩手之舉,都不可謂不真誠。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臉。
那張縱恣肆意,毫無忌憚的臉,就是今日重想起來,自己這兄弟間,也永遠無法共存。
他嘆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為繼。”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卻奴一眼已經讀懂:他的意思,是說自己已經多餘!
他從小就是多餘的。但跟随肩胛以後,随着自己長大,他終于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別人眼中是不是“多餘”,要在乎的,是自己對于自己來說,是不是“多餘”!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狹小之輩。這些年,他被尊為“天可汗”,那些異族,無論東突厥,薛延陀,土谷渾……戰敗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饒其性命,甚至還讓他們帶着部衆移入長安居住。
——可是,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裏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縮地發抖起來。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這明白,卻不過是再一次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就像當年,雲韶被強留在東宮建成處,那一次、每當回想起來都讓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無力的,雲韶就葬在自己這無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張琴,鼓弄得幾乎所有的樂器。
但留不住一個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終于見到了雲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輕輕嘆息了一聲。
一聲嘆罷,他認為已竟責任,一揮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卻奴忽然向後退了一步。
他當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動之舉的結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來。
但——憑什麽他們以為可以說一聲“拿下”就真的随意拿下了!
入宮無法帶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剛才敲打的警鼓邊,拿起了那兩枚曾鼓得發燙的鼓槌。
雖然那只是兩柄木質的、長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這硬握在手裏,硌得卻奴的心膽更是剛強的硬。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這殿裏殿外,從皇城到宮城,僅李世民的護衛,就不只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盡數。比如:骁騎,李世民稱帝後親手創立骁騎營以護衛皇城;比如:天策府衛,李世民蕩平天下時曾為天策府上将,其天策府衛一向精幹,其中,秦瓊、尉遲敬德都不過是他天策府衛十上将中人;再比如,宮中的娈公公手下的內相一門,娈公公雖身為刑餘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在江湖草野中,也是名傳有加,許為“尺五天中第一人”,他那一把禁尺,就是師傅說來,也恍然神馳;再有,就是李淳風所控的欽天監的供奉堂,李淳風出身隋末亂世中的星羅道,當年的草野奇士,在他仕唐後也一時網羅幾盡……
更別說,連李世民本身都是一個弓馬健者。
可卻奴還是手持兩把鼓槌,一把橫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聲道:“來吧!”
今日李世民身邊侍奉的,除了幾名宮女,還有幾個清俊小監。殿門口更是站着十餘名剽骁侍衛。
卻見他身邊一名年老的太監一揮手,這太監在宗正寺領職,此時,招拿卻奴,正是他的職責。
只見幾名小太監就已一擁而上。
卻奴回首向南,朝看了殿外一眼。心想:師傅,小卻兒枉費了你六年的時光!
雖然肩胛從不許他叫自己師傅,可在心中,卻奴已真的将他看得如師如父。
然後,眼見那幾名小太監在禦前不敢盡情施展,有些局謹圍攏而近,卻奴雙手鼓槌在鼓上一敲,這一擊,直擊得鼓面破裂。他身子一飛,就已向那幾名小監攻去。
他身法得自“羽門”,年紀雖小,但這幾年苦練下來,得遇名師,已端的不可小視。
他一出手,禦座旁年老的龐公公就不由得眉毛一動。卻奴手裏的一對鼓槌已被他施展得迅疾剛健。那些內監身在宮中,本來就不帶兵器。他們雖經調教,俱是練過的,但未逢過多少實戰。人數雖多,一時卻也拿卻奴不下,反被他一對鼓槌敲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