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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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中的長線如龍如蛇,有時因劇烈震顫,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長龍;有時又其細如縷,蠕蠕而動,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憑那劍尖的接觸借力,始終羽游于天。
他的劍勢如喙,精準尖利,啄向它該啄之處。滿場屏息,卻奴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吸之聲,這呼吸之聲壓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見窦線娘十根長線均已收回,纏結自身,飛旋騰轉,她像是在把自己纏成了一只繭。
卻聽場中識者已驚嘆了一聲:“結繭、那是‘老母庵’的結繭!大家夥兒看清了,接下來就會是‘蝶變’!”
“此一戰成敗,估計就在此刻了!”
他一語點醒,點得臺下諸人個個手心裏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樣燦爛與輝煌的一場“蝶變”!
卻奴只見,當那繭越纏越厚,越纏越密,到經緯靡亂,糾結得不可透風時,猛地,一場光絲色影就爆發開來。那樣一線線、一絲絲、一縷縷的色彩,那樣滿天的散落舞動,較之雀屏之開,更顯缤紛雜亂!
卻奴猛地見到窦線娘一張臉兒也擡了起來,她的頭頸還在随身轉動,可一張臉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頭頂的枯發也一時舞起,那發間夾雜着一塊塊禿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為慚。那是她的枯窘、寂落、無奈、與掙紮。就算發枯如草,就算斑雜帶癬,可她已繭成“蝶變”!
——她那一刻的美麗讓卻奴一時不由得眼目炫迷!
這“蝶變”帶來的色爆之間自有不連貫處,可那不連慣處恍如時間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間的結疤,恍如她發際的枯斑,于滿地輝煌中反激成另一種執着不舍的荒涼炫然。
肩胛叫了一聲“好!”
然後只見他那一劍終究化羽,先是輕潔如羽,繼之那羽毛的影子飄落,空中卻沒有飛鳥的痕跡。
幾不為人所見的,他的脫羽之劍,如一只鳥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破卻時空的在那繭破蝶變間輕輕一觸。
滿空的光絲彩線輕輕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閃,伸手已帶住了卻奴的手,帶着卻奴就向土臺外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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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臺上的窦線娘臉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數年——苦修十數年才得來的這一場從未施出的“蝶變”,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現絕望,卻聽肩胛邊退邊叫道:“十年之約,慎守勿忘!”
“十年之內,你們都不能再找這孩子的麻煩……”
※※※
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卻奴只覺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飛”的快樂。
那是怎樣的“飛”啊,飛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夢魇,飛出了從前的桎梏黯淡,飛向了風……
風在兩肋,這種感覺真好。
直到奔出數裏之外,遙遙的夜在草野邊處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與卻奴方停了下來。
卻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轉也不轉。
肩胛也鄭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語。
過了好久,肩胛才問了一聲:“你真是李建成的兒子?”
卻奴搖了搖頭。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氣。
可卻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親是誰?”
卻奴低下頭,覺得有點羞愧。他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兒……”
“他小名兒、沁毗沙門。”
肩胛猛地屏住了氣,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卻奴看着。
卻奴都被他看慌了。
卻奴只覺得他眼中的神色頗為複雜:又是憤怒,又是無奈,又是慨嘆……
直到卻奴在他那複雜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憐惜來。
可他不确定那絲憐惜。他想撲到肩胛的懷裏去,又覺得兩人之間像隔着點什麽,讓他不敢。
好久,才聽肩胛道:“那麽,你是一個王子了。”
卻奴覺得茫然。
肩胛那難測的語氣令他茫然。
終于,他在肩胛的唇邊看到一絲笑意。
然後,肩胛的雙手撫到了他的兩肩,終于有所決定的道:“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愛憐有些喟嘆地在卻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九、破陣樂
——大唐貞觀一十五年。
正月辛巳,李世民如洛陽宮,衛士崔卿、刁文懿謀反,事敗伏誅。
三月戊辰,皇帝如襄城宮。
四月辛卯,诏以來歲二月有事于泰山。
六月已酉,有星孛于太微……
正是六月初,玄武門外,一個少年靜靜地坐着。
他在心裏數着皇上的行程。
崔、刁二人的事敗伏誅,那是潛藏的大野龍蛇的又一場暴發吧?
不過這些他并不關心。距上一次他來到這裏,已經過了六年。
六年的光陰有多長?身量會長出多高?唇上淺淺的茸毛能生出多少?頸下的喉節又會有多聳然?
逝去的光陰啞然。浮生漸随流水,記憶中唯有草香。那少年只是那麽靜靜地坐着,卻讓人覺得,原來、“少年”兩個字竟是如此美好的字眼。
他遠遠地坐在正對玄武門的地方。挺直的腰與松洩的長腿,那種懶懶的、卻又精力勃發的、一只伏草的豹子樣的姿态只有一個少年才能将之調弄得恰到好處。
自重入長安以來,他就關心着叔叔李世民的消息。他望着玄武門,心裏想:這就是父親斃命的地方?
——當年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設圈套借皇帝口诏令太子入宮議事。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走馬至此,秦王與尉遲敬德躍馬突現。建成與元吉見勢不妙,返身欲逃,元吉為求自保,三次開弓,卻都搭不上箭。最後秦王李世民突然開弓,對着太子建成就是一箭。
——這一箭封喉!
其後……秦王遣尉遲敬德入宮面駕;其後,秦王得立為太子;其後,李淵退位,李世民登基,建年號為貞觀;再其後,貞觀三年,李世民移居正殿……
他們李家的江山就是這麽傳承的?
那少年在腦海中驀想着當年的情況:那烽火中打下來的江山,那萬民仰望中的宮庭樓閣與這宮闱間的秘鬥,那一箭封喉下從父親喉頭簌簌流下來的血……
可他不覺得忿恨。
因為在他心裏,還記得當初娘在雲韶宮說過的話。
如果娘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麽這鐵血江山背後,還狼藉着如此多的垢膩。自己貼近了看去,讓那些歲月山河仿佛都像是一段蟲蛀了的傳說。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都是這樣的嗎……這個世界就讓它這樣好了。
他今天之所以坐在這裏,是因為重入長安以後,肩胛帶他來到了這裏。
肩胛說:“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件傷心的事。”
“不過,這始終是一件你必須面對的事。”
“一個王子是什麽?這世上并沒有太多的王子。大家都以為王子就是一個傳說了,因為一個王子的出現需要很多偶然的機緣。他們必有着不一樣的家世,不一樣的先人,與那些先人留下來的功德與罪惡。但這個身份只是個開始,他将面對選擇,與常人不太那麽一樣的選擇。人人都渴望當一個王子,因為人人都夢想與衆不同。”
“但這不同,必然是會付出代價的……”
“也算幸運也算不幸,在你的身後,流着那麽多不由你選擇的血與火。但只要堅強,所有的這一切都将是有用的,是會促成你有力的,令你不軟弱不怯懦的。我今天帶你重返這個長安,就是希望,你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王子。那擁有真正的尊華,擁有真正的高貴,擁有不容亵侮的生命的一個王子。”
“不要抱怨過往,它恰恰可以讓你成為一個不在虛榮的盛宴中迷離的人偶。如果決心做自己的王子,你将擁有自己的選擇。”
這六年間,其實他已到處聽來了許多關于自己家世的傳說。可直到今天面對這玄武門,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一個王子。
且是一個與別的王子不太相同的“息王子”。
※※※
受律辭元首,相将讨叛臣。
鹹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一行隊列,共有三十許人。他們個個畫紙為甲,刻木拟戈,正在明德堂上舞弄着。
那紙甲上用或朱或黑的紋路模拟着熊罴虎豹,兵器上也粘貼着金紙銀鉑。這些舞者俱是男子,他們身材勁健,動作剛猛,個個手中舞器上晃着明晃晃的光,有如陣前軍中,決蕩殺敵一般。
這是開朝以來教坊中獨創的健舞,名為《秦王破陣樂》,模拟開國蕩平之事。
這段樂舞所用樂器多為響器,那是鼓吹部的陣容。場面最盛時,號為“全仗”。用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