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節
:“師傅……”
其實他與肩胛從來對面說話,口頭中從不曾有過稱呼。不過他已在心中把肩胛當成了師傅,這時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來。
他二字語音未落,人已被窦線娘帶到了那臺上。卻奴往下一望,只見散散落落的到處都是人。剛才他站得還遠,都是從人群背面看,這時猛地見到那一張張粗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吓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掃眼向師傅望去。
他身邊的窦線娘,禿斑枯發,娟容秀面,竟也把一雙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卻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裏就似略安。
卻聽肩胛道:“我不是你師傅。”
卻奴覺得沒聽明白他說什麽,腦中只在想着:他說什麽?他在說什麽?一顆心卻已冰涼涼地沉了下去。
那感覺,像已覺得自己腳下土已漫上來,漫過了自己的腳,還要漫過膝,漫過胫,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覺漫到胸口時,他已無法呼吸。
窦線娘有些驚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場好戰。沒想臨戰之時,她全力提起鬥志,那個肩胛……卻退縮了。
卻奴閉上眼,他忽然開始有點、恨自己!自己早該知道,這個人世,不要相信什麽,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卻聽肩胛嘆了一聲:“小卻……”
這一聲的的溫暖,溫暖得好像那些又濕又冷的夜,猛地懷疑到晨已來了,自己應該醒來,因為隔着眼簾的,有那樣的金黃照眼。
卻奴掙紮着又睜開眼,卻懷疑,自己不該睜,不該再相信什麽。
可肩胛卻沒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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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看的是窦線娘。
他的臉上有一點溫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實不知道算他的什麽人……”
“不過,不管什麽稱呼,他就是一個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卻奴把眼靜靜地閉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陽光,那讓人眩暈的過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睑,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紅的光好好的獨享,直到再睜開時,好适應那個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還是難逃一死,他覺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這是肩胛頭一次确認了某種依戀,某種定位,某種不用自己再去強求拉他的手。就算再松開,松開一世,也能感覺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請不要殺他。”
肩胛那麽平靜坦然地遙遙地看着窦線娘。
平時,他原是一個要麽羞怯,要麽激狂,要麽淡泊得遠到不知多遠的人。可這一刻,他那麽平靜坦然地望着窦線娘。
窦線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長樂王的公主,是曾經代父出征的人。她從不曾怕看過任何男人的眼。
可這時,她突然發現,原來這男子,竟真有那麽一絲絲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實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經人看到,就會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窦線娘猛地搖了搖頭。他是“羽門”的人。羽門所習,頗近幻術。比如左游仙,就以一身左道幻術馳名天下,她才不要還未戰就被他瓦解了鬥志!
她的眼一閉一睜間,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聽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夠有本錢!”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嘆息,“我敗了你,你就可以讓我把這孩子領走嗎?”
窦線娘受不了他的輕視,身子激靈了一下,卻奴覺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輕輕一抖,只聽她冷聲道:“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肩胛遠遠地道:“我要你一句話!”
窦線娘激聲道:“大野龍蛇之會,天下好漢當面,如果我窦線娘勝不了你……”
她一語未完,肩胛已截聲道:“那麽十年之內,你們高雞泊中人,凡長樂王座下,不許再找這小卻兒的麻煩!”
窦線娘說了一聲:“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這一句。窦線娘語音未落,他人已憑空飛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間而至,飛躍到土臺之上!
“怎麽比?”
“不死不休!”
窦線娘答罷,伸手一擡,食指間已飛出一根鐵線。那鐵線色澤黝黑,在這樣的夜晚,幾乎難憑目測。
肩胛身形一閃,問了聲:“你怎麽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兒子?”
窦線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鐵線擊空,突飛到肩胛身後,立時繞個彎繞了回來——被它繞上的話,怕不立時被絞斷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聲彩。
只聽窦線娘答道:“是左游仙說的。”
左游仙的風鑒之學,當今天下,除了李淳風,只怕無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鐵板橋之勢折下,避過那一擊。
窦線娘手上鐵線再度擊空。她手腕一沉,空氣中“絲絲”做響,只見那鐵線橫繞之勢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鐵線扭異之極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這一勢控制力道當真豐沛無比,難為她一個女流怎麽做到!
卻奴只見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鐵線,人卻僅差毫厘地險險地從那線上翻了個身過來。那一下身法卻奴感覺見過,像雲韶廳上他那望雲一舞的舞步。可他卻見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輕敵,空中飄下幾根發屑,那卻是被鐵線帶到的肩胛的發。
為這一攻一避,引得臺下看衆個個屏息無聲。眼見窦線娘手中鐵線擊地,再無回轉餘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擊之時了。卻見窦線娘左手一揮,一只雪白的銀錢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個跟頭向後翻出,窦線娘更不手軟,右手中指一彈,居然又是一道紅線纏縛而來。
肩胛分明已經動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這破線!”
他本要落地的跟頭被迫又向後面翻去,再翻,就是土臺之下了。
卻聽窦線娘抓住時機道:“你掉了,就算你輸了!”
說着,土臺之上,只見細光疊冒,一根根彩線,赤、橙、黃、綠……青的、藍的、紫的……依次追殺出來。
肩胛的腳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臺的邊緣。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撥劍。可窦線娘出線比他拔劍都要快。
肩胛的劍拔得很慢,他拔劍之時,即已在蓄勢,哪怕情境極險,卻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讓人心驚。
他一劍未曾拔出,窦線娘手上黑、白兩線,與七色線共已九線皆出。
臺下有子弟們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問道:“他怎麽拔劍這麽慢?”
那師長卻眼都不眨地看着土臺上的争鬥,不敢分神,語速極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後你一旦碰上,千萬別碰這塊‘小骨頭’!”
卻奴只見肩胛身形閃避,他本是愛舞之人,這時情急之下,動作倉惶,卻猶有種雲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雙腳搭在土臺邊上,再不能退,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轉趨避。他一手松馳,一手緊張地探入那松馳的手的袖中。劍鋒方露。那九條絲線疊出已畢,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氣,卻忽面色一變,一個倒翻,人已憑空而起!
——居然還有第十根!
窦線娘的第十根線是無色的,那是用冰蠶絲織就,這時毫無聲息地擊出,卷至肩胛胫邊他才發覺。他一躍而起已略遲了遲,一長堆褲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帶着他歷經多年猶未磨折的鋒銳,上面刮着長長一條紅痕,那是被那冰蠶蛟絲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聲,他袖中的劍終于拔出!
他的劍是一把窄刃,窦線娘見他終于出劍,手中的十線或擊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見到一片缭亂。可那晃動的色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這些色彩掩蓋下,還有一根這暗夜中斷難分辨的透明的絕殺之線。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氣。他頭下腳上,距地丈許,一劍指下,卻忽伸指彈了一彈他手中的那柄劍。
這一聲彈劍,餘聲格外悠長。
場中識者已有人叫了一聲:“吟者劍!”
——原來這把劍,劍名“吟者”!
那一聲有音無韻,卻若合拍節。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竄,如有舞意。
随着那劍吟之聲發出,窦線娘手中的彩線忽難為人見的和聲而顫。那是一種複雜的共振,就在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線因為輕輕的顫動已隐約可見。
然後肩胛一劍奔來!
他此時的劍招竟如此的慢。場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這叫什麽招術,怎麽這麽長,這麽慢?”
沒錯,肩胛這一招施出極慢,它尋隙而進,點啄剝磕,線路即長,劍勢又微妙已極,全憑劍尖那一點輕顫,即維持着劍吟,又剝啄向那根根長線。
窦線娘就臉色一變:羽門劍法,果然滑翔如羽,卻可剝啄如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