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節
一時只聽到一聲慘呼,他手下一人已當場斃命。卻奴看着不忍,不則側目向肩胛望去。只見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入袖中。他身邊窦線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緊緊的,這時見肩胛欲動,她手下高雞泊諸壯士立時躍躍欲試,想阻止肩胛。窦線娘眼睛一掃,卻似有不欲攔阻肩胛之意。
轉瞬之間,場中形勢立判。陳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錘一方卻僅傷一人。肩胛身形方待躍起,卻奴心中已急,想着自己相距的這麽遠,生怕肩胛趕不及。卻聽忽有劍嘯之聲傳來,只見一道劍光,從土臺右側淩空而出。土臺下已有人喝了一聲:“羅卷!”
朱大錘聞聲知警。
他手下人與他配合默契,立時上來纏住陳可凡。
朱大錘見陳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絆住,不用分心,兩支大錘沖着來襲之人就夾擊而去。那一勢合擊,直可把來人夾成肉餅!
卻奴張嘴都來不及叫,只見那人身形猛停,手中一把劍卻已被朱大錘兩把大錘夾住,“咣”然一聲,震得人幾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劍被打鐵似的,生夾在中間,雖沒斷,已變了形,砰出一片火星來。
卻奴識得那人就是剛才出聲的幽州子弟羅卷。
那羅卷長得星眸玉面,極是好看。卻奴見了他就心生歡喜,自然站在他這一邊。眼見他劍被夾住,心跳得幾乎蹦了出來。耳邊卻聽肩胛低哼了一聲:“好時機!”
卻見那把劍一頓即進——原來哪怕以朱大錘的膂力,那兩把大錘交擊在一起,畢竟是自己打自己,錘子一碰,多少有一些反彈之力難以控制。就趁着那反彈之力的彈出的一隙,羅卷那把已被橫砸得扭曲得不成形狀的劍得空而出,一剖就剖入了朱大錘的肺腑。
他一擊得手,轉身即退,退之前,還連刺三個朱大錘的手下,口裏呼嘯一聲,大笑道:“剛才走時,就想起未除此厮,只怕是終生之撼。嘿嘿,今天我算得了,總算得了!”
——看來他算計這朱大錘已有些時日。
卻聽一個女聲道:“好兒郎!”
卻奴一回眼,那聲音正是窦線娘發出。
羅倦疾奔之中,也回頭一望。他飛奔得極快,可就在這回頭的瞬間,已看到那稱贊他的女子,還來得及在面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笑,以示承情。那笑容一閃即斂,羅卷就此遠去。
卻奴看着窦線娘,只覺得她的臉猛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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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紅,那樣潮水一樣控制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潮紅在她那禿斑枯發下的臉上,也讓卻奴猛地一呆,覺得……她原來也并不像剛見時的那麽醜,她的臉上,也自有一種女孩兒家所獨有的、可惜只能偶然望到的……娟秀靜美。
朱大錘斃命,陳可凡連同手下之人趁着朱大錘部下惶恐之際,連出殺手,只見場面上血肉橫飛。
肩胛已适時地伸出一只大手,遮住了卻奴的眼。卻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際,不知怎麽,猛地有點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會見到這從不曾見過的場面。這個還不算什麽,但今天,他終于有了一種完全小孩兒式的被照顧的感覺——有那麽一個人,會關顧着他,會保護他,限定着什麽是他所該看到的,什麽是不該為他所見的。
這一場争殺,景況極為慘烈。拼奪聲中,朱大錘手下二十餘人,大半伏地敗亡,有一兩人沖圍潰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陳可凡手下,也折傷了數人。
一戰全勝後。陳可凡似也脫力。
蒙在眼上的那只手挪開時,卻奴重又看到土臺上的情形,只見陳可凡的身形已現出衰弱萎靡。
卻聽張發陀也是清了下嗓子,才勉強鎮定下來到:“楚地之争,朱大錘身死。如無人再争,這塊草莽界面,可算陳兄的了。”
場中無人應聲。
卻聽陳可凡道:“小子不才,适才實為不服朱大錘之事才冒然出頭。楚地之大,豈是小子可禦?我但求吳山一地,以為當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這吳山一地,可有豪傑争這雞肋?”
最後一句,他勉力提氣,卻終究意态蕭索,似是适才那一戰,已窮盡其精力。場中人聞聲之下,只覺得,怕是那一戰,也是他最後的一戰了。
可能為他意氣所染,場中更無人申辨相争。
張發陀找出那陳可凡的牌子,辨別了下,在上面朱筆一勾,交給陳可凡。
然後兩人彼此一禮,陳可凡帶着手下,扶起傷者,抱起亡者,歸于土臺之下。
這還是場中第一次有人傷亡。不知怎麽,哪怕人衆千餘,一時再無雜聲,只聽得大野悲風那麽靜靜地刮着,刮得剛流出的一點熱血瞬時間就涼了。刮得卻奴、肩胛、窦線娘都覺得心裏空空的。
張發陀知道一時不便說話,指揮手下料理場上朱家亡者。
忙亂了一小會兒,清空土臺後,張發陀才重又沖臺下衆人道:“好久不見劇鬥悍烈之事,咱們接着來。柳葉軍……”
卻奴心中忽猛覺不忍,那些死去的就這麽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顧,收拾完屍體這場中就重又開場了,他低聲哽咽道:“好慘!”
肩胛一只手捉了他的手,低聲道:“是好慘。但你要看看這個。這些大野龍蛇,江湖草莽間的生命就是這樣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總是這樣的喪亂交替,回環往複。總是人相殺得殘破無幾,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這土地承載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殘殺起來。殺得那僥幸活下來的人和他們的子孫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麽化做泥土,血沃中原,肥了這長也長不完,永遠存在的草莽。”
張發陀又念了十幾個名字,其間偶有争執,卻不再似方才慘烈。一時張發陀又揀出了一個牌子,念道:“長樂王……”
場間一時鴉雀無聲。要知前面出場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當年聲名再怎麽強盛,無論“迦樓羅王”,“楚王”,“上林将”這些稱號再怎麽響亮,都遠遠比不上這個“長樂王”。
“長樂王”窦建德,是真的曾接近過那個“鼎”,快逐到那頭“鹿”的一代英豪。
高雞泊中還有人?衆人不由一時擡頭四望,卻聽張發陀疑聲道:“請教長樂王座下,這牌子上怎麽沒有寫地段?”
場中一時無人應聲,心想,長樂王的人來了,那心中所拟的當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争那河間草莽的人,不由心裏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劉黑闼舊部,宋金剛座下的人一時不由都驚疑起來。
張發陀又問道:“不知長樂王座下來的是誰?”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時位置相當尴尬。張發陀原為王須拔的師弟。王須拔號稱“漫天王”,當年漫天王與長樂王,兩王之争,極是驚心動魄。
窦線娘一挺身,這時才緩步出隊,向土臺上揚了揚手。
張發陀注目一望,鎮定了下,才開口道:“金城公主?”
當年窦建德曾經稱帝,身邊人材一時濟濟。他曾封自己的這個長女為“金城公主”。
說起來這個名號在江湖草莽間可大大有名。窦線娘師從佛門,雖為女流,但當今天下,技擊之輩,還未敢有人以其女流身份小視之。
河北民謠都有句子道:“前有木蘭女,後有窦線娘!”窦線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聲名,那可是響當當的。何況她還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當家女弟子。
卻聽張發陀道:“如何牌上沒有寫明公主心許之地?”
窦線娘朗聲道:“再休提公主二字,喪師亡家之女,還稱什麽公主?徒招人笑罷了。”
“今日我來,本不為界定草莽勢力。”
說着,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卻奴,帶着他就緩步前行道:“昔日長樂王座下,高雞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無意争雄。”
她本來略露倦意,這時聲音一振,冷吟道:“不過先父大仇,不得不報。就算瓦罐難離井邊破,将軍難免陣上亡。亡父一節恩怨,我可以不計。但家母與弱弟之仇,不可不報。”
說着,她提掣着卻奴,越走越快。語速也更疾地說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當着天下群雄的面,殺了他,以祭家父母與弱弟。”
“此仇一報,我窦家子弟兵無意與天下英雄争鋒,當永返高雞泊,至死不出,終老無聞!”
“李建成”三字一出,場中情勢一肅。
——沒有人想到,居然今日會中居然有人還帶來了李唐的人,而且還是為了怨仇!
窦線娘已行到土臺之下,帶着卻奴,聳身就向那土臺上躍去。
卻奴這時方覺危急,急忙回頭望向肩胛,張開口來,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