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了一霎。那張戴着面具的臉低低地壓向自己,巨大的鬥蓬把自己包裹進去。他只剩一張小臉露出,他的小臉上剛好露出疑問,那個聲音說:
“別問我是誰……”
“你最需要問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誰?”
“我?”
那人手裏晃動着一個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擲給左骠騎營侍衛的東西。
只聽那個聲音說:“沒錯,你不是張五郎與談容娘的兒子,這想來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實另有來歷。”
那個聲音很蒼老,也很鎮定,似在很乏味地說起一些滄桑舊事。
“現在,我終于可以告訴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涼武昭王。遠在晉末,他就據有秦、涼二州,自立為王。到他的兒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國卻為沮渠蒙遜所滅。可李歆有子,名為重耳,仕魏為弘農太守。此後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門鎮将;李熙生天賜,是為幢主;天賜生李虎,在西魏時,你李家這一代,就被賜姓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為北周有名的八柱國之一,死後被追封為‘唐國公’。李虎生昞,襲‘唐國公’之爵。李昞為上柱國。李昞後來生了你爺爺。在你爺爺這一代,你家才又複姓為李姓。”
卻奴怔怔地聽着。
他從來覺得自己無根無絆,沒想到,有一天,會聽一個聲音這麽跟他說起自己祖先那些久遠的事。那感覺,像是自己身後長長地排了一長排木頭的牌主,上面刻着一個個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
卻奴怯弱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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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聲音幹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這個家譜,供于太廟,只怕天底下沒有誰不知道的。”
說着那個聲音略略溫和了。
“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
“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這時,她的聲音裏才洩出一點女性的柔軟來。
不知怎麽,剛才聽她在敘述及自己父系祖上的那些名字時,卻奴只覺得自己為那些官銜攪得頭昏腦漲,更加地多了一份迷茫與疏遠感。
可這時……
她提到了奶奶。
那個詞像有一點溫軟的魔力,讓卻奴一下子覺得跟她親近了起來。
他什麽都還沒說,那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哪怕隔着面具,她的目光也現出一點溫和來。
只聽她和聲道:“不錯,你的奶奶。”
她擡起頭,身姿間洩出的神态略現悠遠。
“她姓窦。”
“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親窦毅,在周時跟你曾祖一樣,也為上柱國。她的母親就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陽長公主。你奶奶有着一頭出奇的頭發,剛出生時,就發長過頸,到她長到三歲,頭發就等同身長了。我現在都還記得她那樣一頭長而厚密的頭發。到她成年,她站在榻上,一頭長發委落于地。我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那時,總是我為她一梳一梳地梳着的。”
她的語音有些若不勝情。
卻奴只覺得她的聲音裏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懷裏輕輕一偎,聽她講起那些久遠的故事。
“你奶奶小時,很得當時的皇上周武帝喜歡,是被抱在宮裏養大的。周武帝從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別的甥男弟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見識,當時周武帝的皇後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歡她。可你奶奶勸他說:‘吾國尚未平靖,四周敵虜勢強,還望皇上可以存心撫慰突厥女子,如此則江南,關東的敵虜就無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見識超卓,到後來,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禪位,你奶奶在家裏氣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為男子,不得為舅家除此奸邪,報此大仇。’吓得你奶奶的父親掩了她的口,說‘你是要招來滅門之禍啊!’”
帶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話語間稍現睥睨之氣,似為自己當時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卻奴聽得怔怔的。不知怎麽,開始聽到說自己奶奶的頭發,讓他有如見斯人的親切感。可說到後來,感覺又有些生疏了。
“當時你太姥爺就覺得這個女兒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專門請來最好的畫工,在自家堂上畫了一幅雀屏。那畫畫得金碧輝煌,當時我已經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見到過。屏上畫了一聲驕傲的孔雀。當時你太姥爺曾廣招天下少年才俊,來的人都付與一把弓箭,讓他射那屏風。只有你爺爺,兩箭射中雀之雙眼,與當初你奶奶定下的規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給你爺爺了。”
卻奴怔怔地聽着這些奇聞轶事。卻聽那人的聲音忽轉悲涼:“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于書法,把她的字,和你爺爺的字放在一起,等閑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攤手,“就像這枚免死令。其實上面的字是她寫的。她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就是你爹,還有你的兩個叔叔。她見微知著,一早就懷疑自己的子孫它日難免相互間傾軋之禍。所以臨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爺爺的名字,書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給後世子孫,以為威吓。沒成想、沒成想最終這枚牌子,卻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卻奴。
卻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說:“可你說的這些人,爺爺,奶奶,我……父親,他們,都死了嗎?”
那女人緩緩搖頭:“不,你爺爺還在。”
“現在,就是他要我驗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宮的。”
——回宮?
卻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緞上那些赤黃色的含義。
可他的念頭沒停留于此,只是接着問:“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轉蒼涼。
頓了頓,“他,不在了。”
卻奴細細地嘆了口氣。
緊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補充道:“你爹的小名兒,叫做毗沙門。”
卻奴怔了怔,他沒有家人久了,也不覺得太傷心,卻無緣名的,用力在記住這個奇怪的名字。
很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小心地問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興終于可以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微微一笑:“她、還在的。”
卻奴只覺得自己的心被軟軟地牽了一下。
娘……自己還有一個親娘在世嗎?
為什麽她不來找我?
可他雖小,卻已懂得,不要對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裏的火花還是輕輕閃了閃,低聲道:“噢……”
不知怎麽,這一聲低“噢”卻牽起那個女人蒼老的柔腸來。
——是覺得這世道已虧欠這孩子太久了吧,或覺得那李家虧欠他太久,她輕輕抱住他,聲音越發柔和下來,低着聲、注腳般的注釋道:
“她的名字,叫做雲韶……”
六、輔公袥
玄武門那兒的風好大。
卻奴還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這兒位于宮城之北。剛到玄武門,就聽大風呼呼地吹着,卻奴只覺得風吹發飄。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地方,只覺得心裏說不出的荒涼。
——他跟那個女人出了太仆寺,就來了這裏。他想問那女人要帶自己去哪裏,那女人只說了聲:“大安宮。”
——大安宮?
那該是、“爺爺”……住着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讓他在玄武門久做停留,一路催着他快走。
已經四更天了,拂曉之前,天色更見其暗,猛然一陣呼啦啦的聲音傳來,卻奴剛停下腳,就見黑暗的夜色裏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輝煌的大鹦鹉直撲過來,翅膀都快掃到了卻奴的臉上。
那鹦鹉一頭紮進了那女人的懷裏。女人在鹦鹉的爪上解下了張紙條,就着火摺子讀了讀,立刻面色一變,說道:“你爺爺病重,你叔叔已趕往侍疾。看來……”
“今天是帶你見不成他了。”
她略現遲疑,猶豫好久,才無奈地說: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着。你放心,我會暗地裏傳命下去,不會再有人為難于你。現在,我要急着趕回大安宮。你爺爺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只要你爺爺病情略好,一得空兒我就會來找你。”
說着,她輕輕拍了拍卻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無奈,然後、就一個人急急地走了。
卻奴只覺得自己一個人被抛在了黑暗中。
這裏四處空曠,越顯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雙肩膀抱了起來。好像、這樣可以把自己縮得更小——更小些時,不讓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憐的情緒一旦湧上來,慢慢就變成自傷。他自己都沒察覺,一雙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動起來。
忽然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