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道:“男子漢,大丈夫,可不做興說哭就哭的。”
卻奴一驚,回頭看時,卻四望無人。
只聽那聲音道:“卻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見你三次。這麽說,你我算是有緣的了。”
卻奴這才發覺,那聲音雖近在耳側,說話的人卻不知還在多遠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卻是誰遇到過他三次?
他回頭望去,只見玄武門的正對面,不出十餘丈遠的地方,正有一片樹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倒底是些什麽樹。那些樹像是棗樹,枝桠一根根淨伸向夜空裏。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麽都沒見到。突然的,他只見遠遠的天邊,蒙蒙地綻開一條白線。那線把天地從混沌中割切開來,借着那一點希微的晨光,卻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連結得仿佛一條線。
就在那一線林梢上,正有一個人長身立着。
他面向極北,卻奴只見到他身後飄飄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長發。那人靜觀着拂曉時的天地綻裂,身影不動,只是身後的長發卻憑風淩空。
卻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從那人的身影裏認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的漲痛了起來: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嗎?”
那人分明一直沒有回頭,可為什麽他的話聲好像就響起在自己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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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還想看我跳一場舞?”
那人的聲音略顯低啞,似乎整個人一半還在沉沉地睡着,另一半卻冷冷的醒。
那聲音裏有暗啞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曉的天際一線切開了似的。然後只聽那聲音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場你從沒見過的,也從來無人見過的舞給你看。”
聲音未落,那身影卻已在樹梢舞起。他的姿式,卻只讓遠觀的卻奴覺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見他的腰不可思憶地折斷下來,長發卻不可思議地根根迎空。天地間黑沉沉的朦胧,那天際的一線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線天光銀閃閃的如一根腰帶,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濁的兩色黑暗間,卻又另成一黑。那是一個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沒有的人氣。卻奴只覺得那剪影奇異的舞動,在他的舞姿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墜落,可同時,又有什麽東西在他身上升騰欲上。那裏面的沉酣苦痛,掙紮凝華,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濕了衣——這夜是冷的,濕重如冰;可就是冬天裏凍成冰的衣,在寒冷極處,那些水汽竟還可以揮發得升騰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個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卻覺得自己像看到了什麽。
卻見樹梢那人忽纏綿的低嘯起來,那歌吟中無字而有聲。卻奴身在教坊,聽過的曲子多矣!卻頭一次聽到一個人原來還可以這樣的吟唱。
那是破曉的歌聲。像是懷此悲凄,空睜望眼,卻終曉難靜。
卻奴只覺得那一刻的感覺又是仰望又是欽慕。
多少年來,他活得像一個啞子!他多麽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儲,也可以揮為一舞,發做一聲。
那人舞到後來,竟忍不住長嘯之意,最後竟一嘯穿空,夭矯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線,飛騰而去。
卻奴只覺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卻知道這樣的一舞,終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嘯聲越行越遠,将要停了,卻奴忽覺有一點氣息,正溫熱殘存的越來越近。
卻奴只覺得一道影子疾撲過來,他方要驚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從小到大,卻奴還從未被人抱過,更何況是這樣深沉的擁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懷抱。卻奴太小,也理會不清。他只是頭一次,發覺一個人原來可以如此飄逸得疾發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脫的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貼在他的懷抱上。只覺得自己的脖頸裏感到一陣冰涼。那是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漣漣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抛之腦後,因為他與那人共懷着那一場舞後的情懷。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輕輕向那人後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仿佛尋求一個确認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裏才有空去想:他一個這樣年紀的人,怎麽可以如此縱情的哭?
可卻奴又覺得,他就該是這樣的哭的。
他覺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進了那人深長如海的悲苦。不覺的,他把一雙小手環抱住那人的後背。然後他才明白,那人并不是在哭,他只是在流淚。有一種人,任由自己心靈在荒日下曬着,曬到最幹時,總會有一舞,總會有這樣的淚。
那人的淚如長河,可聲音裏毫無梗咽。
只聽他說:“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頸。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後……”
說到“以後……”,他的聲音忽極凜洌。
那凜洌帶來一種刺激的安全。
然後,他忽然拉着卻奴長奔而去。
那樣不管不顧得突然奔跑,讓卻奴覺得一口長風突然沖進了自己喉嚨裏。
他還從不曾跑得這樣快過。他只覺得自己的衣裳都獵獵得要破體而去了,那一跑,跑過家世,跑過死亡,跑過爹的怨恚無力與娘的放涎沉湎,跑過了生命,跑過從涼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門”的木頭牌主……因為那奔跑比生命流過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頓了,跑得他是……如此快樂。
卻奴平白得覺得開心起來。
他終于交到了這個朋友。
雖說這個朋友,哪怕就是在他這個孩子看來,都實在是有點瘋。
可那是他喜歡的瘋。
卻奴識字,認得那個“瘋”字。
他在心中想,肩胛,那個半大不小的男子,是不是正是恣肆于風,又染疾于風呢?
他們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邊,在渭水河邊迎來了朝陽。
卻奴從小在長安城裏長大,卻是頭一次在這曠野中看到朝陽。
那朝陽銜着露水,在渭水河對面的野草極處緩緩生長。一出來,就裁起萬丈朝霞做為衣裳。那朝霞在日邊橫披開來,那樣的霞光萬道,那樣的瑰彩紛呈。他先只看到天邊的雲紅了,鍍了邊的紅了,然後那紅轉為金、金轉為光亮,光亮轉為赤橙黃綠青藍紫,轉成七色,都不是人楊間所能有的色,那色又轉成燦爛……然後、一輪紅日才捧出,無邊光影頓輝煌!
那樣輝煌的朝陽他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臉感動的樣子,那個人卻平靜下來,用手輕輕撫着他的頭,若有欣喜地道:“你這小屁孩兒,竟也不俗。”
卻奴一擡臉:“你叫我小屁孩兒,卻也太俗。”
說完,兩人同聲哈哈大笑起來。
※※※
卻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幾天。這幾天的日子,卻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曾有過的暢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鄭重其事地跟那人說:“我要你教我。”因為不用他說,那人已開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頭一天他們跑到渭水河邊,玩累了,兩個人就一在樹杈,一在樹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陽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面有點癢,從沒有出過長安城的卻奴感覺到自己的臉上一片金黃。他聽着流水在自己身邊響,那水聲像是沖過了他的身子,沖得他與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聲地說:“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殺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
“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傷心。”
他的聲音裏有困惑也有悵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們不是我的。”
樹頂上的人沒有動靜。而這毫無應答卻更讓卻奴安心了些。他不想聽到什麽話,他只是想低聲地說說。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聽頭頂上的肩胛問:“你的呼吸不穩。你知道一個人該怎麽喘氣嗎?”
卻奴愣了愣,然後,他忽覺得自己的耳朵邊靜了下來,一聲一聲,只聽到肩胛那悠長的呼吸,他忍不住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調子。在那重新調整過來的節奏裏,他仿佛聽到了草的呼吸,葉子的氣韻,天上飛過的鳥兒的吐氣。他覺得自己融入了這身邊萬物裏,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樣的呼吸,仿佛人生都是一件樂事了。
這一場呼吸讓他感覺有如重生,仿佛自己的心和肺頭一次降臨到這個世界,頭一次感受到那樣一種韻律。頭一次發現,自己與這身邊草木,水邊鷗鷺,竟如此息息相關着。
沒過多大一會兒,他就睡着了。可睡中,他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