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字“李淵”。
——“李淵”?
那可是當今太上皇的名諱。連當今的皇上也不敢輕易吐口這兩個字。
那是一枚檀木制成的牌,看樣子本來該是一方鎮紙。奇怪的是,太上皇在上面草就的題款根本不是禦批的口氣,甚至不是他當年他分封唐國公時用的名號,而是直接用上“李淵”兩個字。
那口氣裏像挾帶着一點威吓與怒氣。
問題是,他要威吓的是誰?
——用一個尋常阿家翁的尊諱,能用來威吓的,不過是他的那些孫男弟女。
蕭正衣一時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越皺越緊,當年的陳年往事一幕幕在他心頭過着,他不由在想:這孩子怎麽會有這樣一塊牌子?
說不好,這就關系着什麽宮闱亂局。
“那孩子現在怎樣?”
“他已經木了,不會哭,不會笑,像是也不怕痛,一直就那麽木呆呆地怔着。”
蕭正衣嘆了口氣,只分神為那孩子小小擔擾了一下,就開始發愁于自己現在正面臨的這樣一個尴尬窘局。
※※※
卻奴今夜就被關在太仆寺中。
那是一間極大的庫房。庫房中,旗羅傘蓋,堆疊懸挂,幾乎盈滿了整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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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房中沒有點燈,卻奴一個人被孤零零地關在這裏。黑暗壓迫着他的眼。他的心是木的。他試着冷靜地回想起當時在第五祠邊的刀風刃響,那時……
——那是、爹一個人的戰鬥。
娘應該還有再戰之力。
可她一直未曾援手。
直到張五郎在門外長呼一聲,如烈士一般戰死,大門被猛地被撞開,左骠騎營中的數位好手一齊湧入,談容娘才淡淡說了一聲:“這孩子你們不能殺!”
她的手探入懷中,向那左骠騎營的人擲出了一件東西,哂然道:“這東西你們先看看,再決定怎麽對這孩子下手。”
然後她的目光望向門外,那麽深那麽遠地望向門外。
她一手輕拂,從背後案上掃落了那枚木主,另一手,将一把短刃就向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與君來世,再做夫妻。”
她的唇角輕輕嚅動着。
——君當耕讀,我當紡織。
卻奴的表情木木的。淚被風吹幹了,臉上的皮有點緊,接下來的感覺……覺得自己的整個人都幹得像一塊劈柴。
那柴陰陰地燃着,燒得他的頭瘟瘟地痛。
這麽些年,從他記事起,他就不曾像一個尋常小兒那樣對自己的父母感到到一點什麽溫暖的依戀。
可今夜……他剛剛有了,卻又即刻失去。
他不知道這樣的失去意味着什麽,只覺得心口說不出的冷。
——他還不知道那樣的感覺叫做荒涼。
那空空的感受是他從一小時起就感受過的。憑着一個孩子式的敏感,他早已覺察出自己的父母跟別人的不一樣。別人家的父親也打罵孩子,卻不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嘲弄輕侮。他記得張五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裏,有着那麽多的尴尬、苦楚,與一種種在骨子裏的不信任,似乎光自己的存在就提醒了他的尴尬處境一般。
在外面,張五郎一向是任人嘲戲欺淩的,可一回到家,他唯一可欺淩嘲罵的就是自己。
有時,還有娘那鎮定的眼神保護着他。
可是,娘對自己也是不親密的。也許她一早就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所以,并不想種一份什麽愛在自己心裏,讓自己無法面對那必然到來的分離?
他老早就已隐隐猜出了自己并非張五郎與談容娘的親生孩子。他老是想像,自己當初是如何被人遺棄的:是不是一個荒涼涼的天,天四腳裏墜着那鉛沉沉的雲,自己小手小腳的被裹在一床破棉絮裏?
——他一直渴望逃離現實中他那個家。
可今天,那個家終于為他親眼所見的嘩然碎去,他卻再沒有一點欣幸,只是……只是心裏冰涼涼的,荒如廢墟。
他從懷中取出個火摺子,一晃點亮。
那是他從這個人世榨取溫暖的不多的方式了。
他身邊總帶着火,有多少次,他不想在右教坊裏侍奉,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回家,就逃了出來,逃出別的頑童那“踏謠娘、合來,踏謠娘苦、合來”的嘲弄,逃到沒有人處。
直到暮越來越深了,直到太陽也低過檐角,直到夜罩下來,從頭到腳地罩下來,他常常這樣劃亮一個火摺子,暖和自己。
——不是為那一點熱,只為那一點暖和的顏色。火苗跳動着似乎會說話,他覺得自己能看得懂它說的話。外面是一個寒冷的世界了,他要不時拚着力打出一點小火花來。可惜,它總是在一句話沒說完時就那麽滅去。
一瞬間,他幾乎被赤黃色晃花了眼。滿庫房滿庫房堆積的原來都是皇家車馬用的華蓋儀仗。這顏色在卻奴眼中極為陌生,因為赤黃色本是當今皇帝限定自己專用的顏色,無論百官庶民俱都不許穿戴,否則即為僭越。
那些皇家常用的傘蓋原模原樣的支立在那裏,四周疊放的還有皇帝出行時用來阻隔行人的步幛,那步障展開可達十餘裏。更有一大副帷幕懸空地挂在牆上。火光一閃,卻奴幾乎驚叫了一聲,只見無數的馬,一匹匹各色各樣的馬,就那麽縱容恣肆地畫在牆上,似要從牆上奔突出來。
那真是皇家的氣派……哪怕只藉着這一點點火光的照耀,哪怕卻奴年紀還小不懂些什麽,也隐隐覺查到自己是被關押在了哪裏。
他被包裹沉陷進這赤黃的色澤裏。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小厮的衣着:他穿着一件青靛小皂衫,頭頂裹了個頭巾,小皂衫染得不成個樣子,緊崩崩的裹着他正在發育的身體,一看就知出自染坊裏的廢料尺頭,黑一塊藍一塊,黑也黑得不徹底,藍也藍得不爽利。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只覺得自己的頭瘟瘟的,不像是疼,只是昏昏的讓自己意識半明不滅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卻只覺得冷。他覺得這都像一個夢,夢中有那麽多奇異的東西,他忍不住伸手把火摺子向那帷幕伸去,要點着它看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一點火苗跳出來,他覺得那脈脈的火光像流動溫熱的水,自己就被包裹進這一片溫熱的水火裏。
他輕輕嘆息一聲,覺得自己要睡着了。可他又夢見自己并沒有點着那些東西,他只是在做夢,在夢中劃亮了那火摺子向這一切燃去。
但他又怕這夢會醒來,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冰冷的,連爹的嘲笑和娘的冷漠都沒有的……磚地。
一張面具包裹的臉忽從火光中浮現出來。
那張臉上,沒什麽表情,連眼洞後的眼睛都是不動的。
卻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雙眼睛裏面閃,看到那人沒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圍着好大一面鬥蓬,他看到那鬥蓬升了起來,火苗就被壓熄下去。
不知怎麽,那面具給人的感覺如此蒼老,比任何他見過的人都要蒼老。卻奴直覺得自己像在夢裏見到過它。
他還在想着這一切倒底是不是真的,後脖頸下忽然感覺到一支蒼老的結滿硬繭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會動,可它可以發出聲音。
那聲音說:“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這麽死去。”
卻奴怔怔地望着它,卻聽它道:“涼武昭王的子孫,不可以就這麽死去。”
涼武昭王——卻奴還在腦中想着這陌生的詞語,卻覺得那一只長滿硬繭的手順着自己的脖領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後脊梁,摩娑到尻骨那裏。
那只手像是在數着自己的脊柱,只聽那個聲音說:“是這個骨架,就是這個骨架。她一共生了三個孩子,一個號稱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一個卻有野草沙棘、驽馬犟牛的脾氣;還有一個,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們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寫了那個免死的牌子。看來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縱使救不了她的兒子,也還可以救得了她的孫子。”
卻奴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只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可那一只結滿硬繭的手,讓他覺得有一種剛強的氣息傳入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他剛才因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這一點剛強的鎮定,他覺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掙紮了一下,他還不想睡,可眼皮越來越沉,那剛強的慈悲墜進他骨子裏,竟墜得他真的沉沉的睡去。
其實他睡的時間并不長,可那是一場深度的安眠。黑甜之鄉無比廣大,足以慰貼掉他腦中所有的紛亂糾結與由此而來的低燒疲憊。
當他重新醒來時,發現自己手裏的火摺子還在燃着。時間似乎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