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逼她這麽做的。
談容娘的眼角劃過一絲魚尾紋,那兩條魚尾促狹的跳,她笑笑地想……他是為了報恩……她也是。
也是,他們夫婦,雖嘗習藝,但遠遜于軍前陣中,都可以沖蕩來去的于重華。
可她當時為什麽答應了呢?還是出于負氣嗎?……也真的還是出于負氣的!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第一次谑笑地看着這些男人。她還記得,最開始的第一次,是從有名的糟爛浪蕩子,自稱“武潘安”的潘信開始的。
她記得,那一次,當張五郎假裝被灌醉,她被極愛炫耀自己在婦人中斬獲所得的潘信擁入內室時,她的心中還閃過了一絲驚怕。
談容娘掠了掠鬓,想起了那絲驚怕,像懷念起自己純白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絲感動來。
她記得,接着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滿臉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靜下來,不怕了。
以她的武藝,她覺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覺得不必怕。進了屋,她忽沖潘信大笑,然後說:“你知道怎麽才可以讓你那些同袍對你嫉羨得發狂嗎?”
潘信看到一個比自己還老道的婦人,先自服了一些。談容娘笑道:“以後你我歲月正長,今天我要給你争個面子先。你且什麽也不做,留着精神,兩柱香工夫後再精神抖擻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幾盞酒,他們說什麽都別在意;然後再進來,什麽也不做,留着精氣神兒,要再過三柱香的工夫才出去,我用指甲在你臉上劃出幾道明顯的印子,然後再出去陪他們暢飲幾大碗酒,再進來。我再在你臉上更添幾道指甲印子,過小半個時辰你還出去,還跟他們痛飲。明天,我管教你名傳軍中了!”
潘信那厮真的信了,也如約做了。臉上還笑嘻嘻的,有一點跟她共通惡做劇的笑容。
她只是一邊笑着,一邊狠狠地在他臉上劃着印跡……男人真傻……她笑着,我可以僅憑虛榮就役使他們……等潘信第四次進來時,人已酩酊大醉。她裝作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這很公平,他獲得了他想要的虛榮,她也獲得了他丈夫與她共謀的“賤名”。
談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裏露出一點煞氣。可她心中的苦味接着翻了上來。
她記得她回家時,發現張郎當真的醉了。他是那以後才有的酒糟鼻,她常痛恨地望着他那酒糟的鼻子——那只說明一件事,他一直還記着她是他的老婆!
可這老婆竟抵不過他的忠心,對于另一個男人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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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條小狗似的救過他,還為他做過什麽?
談容娘的唇角還在笑着,可那笑裏絲絲地帶上點寒氣……那以後,她愚弄了多少男人啊!可她打定主意:就是不告訴他。
——就是不告訴他!
不告訴他自己奇跡般的竟是清白的。那以後,她才不把他當做張五郎,而時常如別人稱呼的,認他做“張郎當”。
可她心底有一絲凄涼地想:其實,不只他難過,她當時好過嗎?那仇,不是他一個人想複的!她也曾立志要為她那一場初戀複仇啊!可最終,她發覺,自己的堅執竟抵不過張五郎的忠心……她對沈法曾有過的愛,竟抵不過他對沈法曾一生的忠;而他對她的呵護,竟終究也沒抵過他對沈法曾的忠心。
她想起自己心頭無數次劃過的瘋狂的笑:這些男人啊!……這些說傻就傻,說堅執也堅執得讓人又恨又不可抛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只是清清白白地盯着卻奴看着,一雙清清白白的眼望着一雙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裏包着四棵烏黑的核兒。
她的唇角劃過一絲苦笑:“這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知道。”
她輕輕抱着卻奴,知道以後再這樣不可能了,輕輕咬着他耳朵地說:
“女人的心是很難猜很難猜的。長大以後,你會明白好多事情,但還是會弄不懂一個女人的心的……”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只想告訴你,這個世界是荒誕的。在你鬥力鬥不過它時,你可以鬥智來愚弄它。他們其實是如此地喜歡被愚弄的!”
她拍拍卻奴的頭:“可惜,你是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脾氣,這一招你可能學不來。卻兒,我想告訴你:清白有時是個盡可獨享的私密,沒必要讓別人知道。你學會這一點,也就會學會怎樣用譏笑來面對他們,并保護好你自己了。”
說着她嘆了一聲,摸骨看相般地頭一次那麽用力地用手撫摸着卻奴的臉龐:
“可惜,你只怕終究學不會它。那你就變得足夠強吧,不用像娘這樣做個徘優似的把自己扮成小醜來保護着自己的那一點點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只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面忽然響起一片刀風刃響。
卻奴一驚。
他已聽明白,那是“爹”跟追蹤來的敵人幹上了。
他急切地想開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聲“爹”。
——“爹他……”
談容娘卻忽然放松下來。
她拉着卻奴的手坐了下來,漫不經心的,仿佛屋外的打鬥已經和她無關。
“不用管他。我們逃是逃不掉的,你以為左骠騎營是那麽好惹?雖說當時在座的多是膿包,于重華跟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未見得合得來。但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樣了。”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門外。門外張五郎的刃風她聽得出來,她好久沒聽見他這樣爽烈幹燥的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剛才傷了,可她一點也不急。
如她說的:女人的心是很難猜很難猜的。
不知怎麽,她的臉上竟現出一點安然來,有些惬意地笑,輕輕拍打着卻奴的臉。
“就讓他盡力一回,來保護咱們這蕩婦稚子吧。”
“他也實在需要,這樣明刀明槍地來一場戰鬥了。”
那句話說完,她的臉上,在多年之後,終于重新現出慈悲、憐惜……與一點、“愛”來。
五、太仆寺
以唐代制度,中央政府共建有三省六部、以及一臺五監九寺。
太仆寺就位列九寺之中。
九寺多專供皇家役使:如太常寺職掌禮儀祭祀,光祿寺職掌酒醴膳羞,宗正寺職掌皇族譜藉,衛尉寺職掌扈從兵器。
——太仆寺主掌的則是皇家車馬與天下牧政。
貞觀之初,李世民極力裁汰冗員,當時的中央政府官員極為精簡,在朝的文武百官,一共不過六百四十三員。較之前隋,精幹得不可同日而語。
主管的人少,太仆寺也就顯得越發的空曠。
空蕩蕩的庭院裏幾棟衙舍就那麽空曠曠地對立着。可這裏外空內實,帳房裏堆滿了關于天下馬匹的冊藉。
叫人詫異的是,天底下居然還真有這樣的一個專門管理馬匹的衙門!且幾乎天底下所有馬匹盡已入藉。
——那本該縱橫恣肆、絕蕩塵埃的野馬都到哪裏去了呢?
天下已無野馬,就如同天下再無逸民,它們似乎早已消失不見,因為屬于漢家的整個天下,早已不再有空地可供馳騁了。
這是一個農耕的社會,縱馬即成踐踏。舉頭見親,低頭鋤禾,人們不再需要馬匹,因為太多人早已沒有馳騁之心。
但總是還有征戰,因為征戰,朝廷一直為缺少馬匹而苦惱。為了馬,當年高祖開國時甚至不惜降尊纡貴,以稱臣的條件向突厥借馬。直到後來為了征伐乏突厥,又向天下征馬。但一俟征伐平定之後,漢人的理想還是放馬南山之陽,解鞍除辔,以示不複幹戈的。
如今的太仆寺卿蕭正衣本是蕭梁後裔,他與太上皇李淵有着姻親關系。當朝之中,他算少有的留下來的太上皇裁培的臣子了。
他出身本為南梁的帝室,入隋後做了驸馬都尉,到了唐朝,他已位列九卿之一。整個唐初的官吏結構都與南朝的門閥世家,以及北朝、前隋的關隴貴族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蕭正衣如今的年紀也大了,過去的歷史對于他來講是一場又一場繁華的夢,中間的間縫就是那一場又一場苦亂別離。
那縫隙生長在他的夢裏。好在太仆寺還算一個較為清閑的衙門。如今一到傍晚,他就早早睡去。
可今夜,他在睡夢中被人叫醒。
來的人是左骠騎營中的校尉,他們送來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并不是問題,問題是随孩子附送的那一塊牌子。
那牌子上直書着“免死令”三個字。
——當今天下,還有誰有這麽大的口氣寫下這三個字?
可字下面兩個小小的題款卻讓蕭正衣震驚不已,那竟是禦筆直書的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