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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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墨點出一個瓜子兒形的墨跡。然後,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裏還積有最有一滴血。
她把那滴鮮紅的血就向那墨點上點了下去。
門外的長風忽然湧入,吹得談容娘供奉在木主邊上、才點燃的一對蠟燭一陣撲縮。談容娘臉上也神情慘淡,仿佛那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從那漸已消盡的烽煙中吹來,風中還摻雜着白骨與鐵血的氣息。
——沈法曾其實是沈法興的弟弟。
沈法興是隋末豪傑。沈法曾雖不如他哥哥的風光,不曾稱帝,當時卻擁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稱“萬頃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個人物了,一度擁湖倚城,坐統萬餘子弟。
可這樣的慷慨豪情畢竟消折于渴望天下一統的民心向背裏。
淡容娘輕輕拍了拍那木主,舉止間有一點親狎的神氣。
——當年,她與張郎當不過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張郎當在亂世中曾受過沈法曾的大恩。不過今日,即然是他們償報了沈法曾的殺身大仇,這一點“平等”總該還給他們了吧?
淡容娘那輕拍而落的手指裏仿佛含着嘆息……十年了。從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慘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把一生中最寶貴的十年已搭給了你。
她含笑輕輕地轉過頭來,也難得這樣輕聲細語地對卻奴說:“從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這一笑,即不似平日裏對待卻奴那清謹冷肅的“娘”的形像,也不像她平時待人接物時猛然孟浪過頭的風流放誕的樣子,讓卻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還是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淡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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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指向門外,她指的是張郎當。
“他對它……”
她伸指輕輕彈了下那木主,“……簡直就像一條狗一樣的忠心。”
“有時我都不忿,憑什麽要這麽不管他死着活着都忠心對它。”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輕嘲也有戀慕。
她不好跟卻奴說的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初戀也是“它”——那個木主上名字曾經附随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給張郎當做妻子的。她愛過沈法曾,那時他是“萬頃王”,曾那樣的仗義疏財,又那樣的自大可笑;那樣的魁梧英壯,又那樣的虛名蓋世。就算她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已更能充分認清楚自己初戀過的男人,卻也還是覺得,只有那樣的男人,才适合做一個女孩兒情窦初開的愛戀吧?
可他把自己送給了張郎當為妻。當時這也是出于她的一句氣話。她本是沈法曾親手救下來的“義女”。沈法曾是這樣的男人,強橫時自然強橫,磊落處也盡自磊落,他是絕不可能染指自己親手救下,以後一直放在宅中養大的義女的。
亂世倥偬中,他偶然發現談容娘已經長大,就笑問她要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她當時不知怎麽會那樣負氣,那樣自以為倔強地回答了一句:“張五郎。”
——張五郎也是他的奴仆,當時全宅沒有一個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當時居然還大贊她有眼光,說張五郎的義氣一時無兩。
而張五郎不過也是他救下來養在後宅裏的一條“忠犬”吧?現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裏,是絕不會平等地看向自己與張五郎的。
可嫁給五郎……
也未嘗不好。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丈夫。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對自己有點誠惶誠恐。
又為了她是恩主所賜,他對她的好裏多少有一點對沈法曾感恩的氣息。
正是這一分“感恩”一直讓她不滿吧?她其實一直負氣着,一直都想對張五郎說:“你幹什麽那麽低賤的忠信于他?其實,好多處,他又何嘗及你?”
但她一直沒說。
直到後來,她終于沒機會……也終于懶待去說了。
她微微一笑,對卻奴道:“他對我們夫婦有過大恩。”
——可笑的是:他們視之“大恩”的,對沈法曾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他把他們救下,不過是随手之舉,卻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感念這場“大恩”,那像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過于感念着這場“大恩”,也就永遠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讓自己這一輩子幾乎都無法平視于他,也終于……一直被他小視着。
談容娘的眼裏有一點谑笑的風情,如同她平日裏用以誘惑得男人讓他們無法自持的風流放誕,因為她已認清了這場人生的荒謬之處。
她跟張五郎生不如人,雖經學藝,終究力弱。他們永遠無法以舉手之勞還報沈法曾對他們也不過舉手之勞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許,分豪不差。力弱者想要筆筆算清差不多就要賠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于重華的背叛了,在那樣的時世,恩仇無算,有幾個人是可以全部承擔的?
“大恩難報,不如殺之”……她這麽想着,眼中谑笑的風情更濃了。
卻奴卻只是困惑地望着她。他一直說不清自己對于這個“娘”的感覺。不像“爹”,他可以簡單地恨他。可娘……她一邊坐着讓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邊谑笑地自嘲着。總是有這樣的眼光,讓他從來都摸不清她。
淡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過我。”
卻奴一愣。
“在郭參軍家。”
淡容娘淡淡地道。
——這孩子不是個平常的孩子,這點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來時他不過兩歲,就算記事早,以前的記憶多半已模糊了吧?可從他懂事起,聽得懂別人的閑言碎語起,他小小年紀,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見所聞來做出判斷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戲。為了報仇,他們夫婦一直力圖親近的就是那些左骠騎營的軍官們。那日,也是如預先算計好的,張郎當先“醉”了,她跟着郭參軍進了他的內室。
郭參軍是個不置産業的蕩子,門戶低淺,她當時就感覺到了,有人在偷窺自己。然後憑她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那是才不過七歲的卻奴。
她當時并沒動怒,也沒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樣的灌了郭參軍幾盞酒,然後,點起一支香,郭參軍就睡着了。她陪着那個睡得死豬樣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過多少個這樣的男人坐過一夜?這樣的夜晚,早已不讓她驚駭了。
從沈法曾以後,又何曾有過男人令她心情聳動?可讓她驚駭的,卻是窗外那個她明顯感覺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卻不動,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親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嗎?她知道自己第二天會多少故意的有點釵發未整地離開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會跟那個郭參軍開玩笑。她了解一個男人的虛榮心,沒有一個人會承認自己昨天只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覺,連那女人碰都沒碰上一下。她久已是個出名的風流婦人了,雖說他們心裏都會疑惑,但終他們一生,為了羞恥心,他們都不會說出真相來的。
而她,将保住一個“下賤”的聲名。那是他們夫婦苦求不得的。于重華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從那個亂世走出來,自保之力極強,戒心更強,武藝又非他們所能望其項背。不如此,他們無法接近于他。
她看着卻奴,卻奴猶是怔怔的——因為他一直沒想明白的就是,就憑娘那一夜幹坐在那兒,別人為何會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謠言诼诼,他一個小孩身受的壓力可想而知的難堪之重,可他一直,還未曾仇恨過這個“娘”。
——因為,他沒找出任何理由。
談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自從知道這孩子追蹤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向他解釋。她也說不清為什麽。她本早已決定不告訴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張郎當。可她覺得,自己必須告訴給他。
她叫卻奴附耳過來。
然後卻奴聽到她在自己耳朵邊輕聲地說了一句:“其實,娘一直是清白的。”
她和卻奴的眼近不及寸地碰到了一起,她的眼中白水黑丸,有一點說不出的真誠,也有一點說不出的狡狹,一只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騙了,說我不是清白的。但我從頭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說不出的清白的。”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絲不可思議的感覺,覺得那簡直不可能是真實的。
……從一開始,自從沈法曾死後,他們跟入長安,偵察好久,探聽到于重華改名後的下落。然後、張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