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來;踏謠娘苦,和來……”
此時廳中的情景正值瘋狂——廳中都是軍漢,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氣,大起喉嚨來唱歌也唱得遠比一般市民來得鬧騰。
張郎當與談容娘舞到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時,廳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見淡容娘衣衫不整,只見看衆們已個個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人更是不顧節拍地亂敲打起酒杯,更有人颠狂亂呼……豈止聖樂作可令百獸率舞?只見種種酣狂随着那踏謠娘的戲舞一起發作起來。
一時只見幾案上杯傾盞倒,燈光下人影交錯。酒水順着胡須淌下來,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滾着——因為那唱踏謠娘的女子年紀雖說輕不輕,卻別有一種婦人風韻。
她青衣皎面、團團似月,皓腕纖指、俱帶風情,尤其這燈光下看來,實在是、太引人亂情了。
——這麽美的婦人正在挨打,打她的還是個羅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麽,這卻喚起了一衆人等的興奮與快活。
只見他們都顧不上自謹了,明知主官在座,猶自呼喊號叫地叫嚷開來。
就在這一片叫嚷聲中,卻奴望向廳內,然後他不由怔住,幾乎無意識的,忍不住低低喊了聲:“娘……”
雜聲那麽大,卻奴的聲音也是才醒過來的,那麽小又那麽含混不清,可廳上弄戲的那婦人卻似聽到了。
只見她猛地回頭,于滿廳輝煌燈火外,夜極闌珊處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淚忽然流下來。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剛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過是在做戲,也一直不用真個流淚。
廳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為何來,只覺她臉上表情楚楚可憐,不由掀屋頂就爆出一聲“好!”
談容娘的眼神中卻一脫演戲時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懼也有哀憐。
卻奴只看到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樣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麽怯怯縮縮地站在廳外,那麽的孤弱,那麽小的……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要當一個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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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得不當一個小孩兒。
卻奴眼中的淚猛地彌漫。
其實,他與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陔的。從他懂事起,從他知道別人眼中的“張郎當”與“談容娘”是什麽樣的形像時起。
可這一眼,穿心透腑,于人世的炎涼間穿透出來。只一眼,該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該心傷的卻遭慰撫了……
可張郎當追打的舞步猛地纏住了談容娘,不容許她小小的分神一下。
卻奴愣了愣,他從來沒見“父親”演得這麽賣力過,可他這時偏偏這麽賣力着!
——不知他有沒有發現自己,還是已發現了所以更不容娘這麽為自己牽開心思?
卻聽張郎當帶着酒醉的怒氣問道:“前日,你卻是幹什麽去了?”
談容娘一怔。
這話原來是他多加出來的臺詞。
卻見他一指身邊左席上的參軍邬老七:“你去了他家裏,還把我獨自抛在前面,你跟他進了後面,磨磨蹭蹭,等出來時,髻兒也歪了,衣衫也竄了,臉上的胭脂都亂了,你都是幹了些什麽出來?”
談容娘哭道:“郎中……”
旁邊人就一聲哄笑——前日,果然邬老七曾經召張郎當與談容娘去他那裏演戲并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當時也在座。至于後來發生什麽,大家也都心中明白。這時猛地被張郎當念白念出來,不由陡然大樂。
那張郎當醉得歪歪斜斜,卻沖邬老七座上奔去,像要撕打他的樣子。
邬老七陡然遭戲,又笑又惱,又不好太當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張郎當推了出去,直摔了個四腳朝天。
張郎當就勢做模做樣地苦臉道:“呀,這漢子力好大!我且找個軟的評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着見他又選中了一人,還是指着他向談容娘逼問,又要追上去撕打。
旁邊人都笑道:“何兄弟,原來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個‘軟’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張郎當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張郎當當然又是誇張的倒地。
衆人哄堂大笑中,張郎當不斷另尋人插科打渾,又不時被人推倒在地。這重複的嘻鬧卻惹來一陣又一陣的大笑。
被他這一逗弄,整個大廳已鬧得像個馬廄似的,連一向謹嚴的于重華也面露笑意。
卻奴在廳外怔怔地看着,只覺得血、呼呼地一下湧上了頭,接着又從頭上冰涼地跌落,落到腳底,落得一個頭空空的,跟個木頭也似。
這時張郎當猛地一指主座:“過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這個英武氣慨的老官兒?”
廳中一寂,因為從來沒人敢拿于重華開玩笑。
可接着,衆人終究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于重華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顏莞爾。
張郎當就蹒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勢已極疲憊,費力攀上于重華面前的案幾,隔案做與他撕打科,卻不敢當真把手抓過去。
于重華笑看着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覺有傷威嚴;待要厲聲喝止,又不願掃衆人之興。
那張郎當自謂得計,回頭沖衆人做了個鬼臉,偷偷道:“尋了半天,這老官兒卻似個好欺的。”
說着,他紮手紮腳地就撲倒在那案幾之上,兩腿亂彈,伸手就向于重華抓去。
于重華含笑一格。
跟随而至的談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事生非!”
——人人都知于重華的那身功夫。
——都在等着看張郎當會怎麽慘的被震得飛出丈許。
連張郎當自己似乎都料到,回頭做了個苦臉,像是早料到這下屁股會摔成八瓣一般。
滿屋哂笑聲中,于重華的臉色忽然微變。他奇特地目光一熾,望向張郎當。
張郎當的手這時正纏住了于重華的手。
然後只見談容娘的身子在案前,猛地前移,伸手在于重華胸口貼了一貼。只一貼,貼罷即退。
衆人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卻見談容娘臉色煞白,張郎當滿臉漲紅,全不再有做戲之意。
而于重華,于重華猛地站起,一只手抓住張郎當的手,微微地顫着。
衆人詫異已極地看向談容娘,連樂師手裏也停了,廳中猛地一寂。
卻見談容娘臉上做戲時的哀容已一掃而盡,現出一片果決的神色來。
衆人這時才見她手中提着一把白刃。
那刃長不過半尺,是一把短匕。
她的手微微發抖,那刃尖上,卻一滴滴,靜靜地滴下了血。
于重華已面色慘變。
他的手一抖,這時終于發力。
只見張郎當受力不住,淩空翻了三個跟鬥,就倒锉于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磚上,衆人只聽到一聲悶響,他的尾椎像是都被摔裂了,疼得面上汗下如雨。
于重華支案立着,怒目望向他夫婦二人。
張郎當一臉的汗,也一臉的話,卻一句也掙不出來。
卻是談容娘聳身長立,厲聲道:“當年你重傷之後,得‘萬頃王’救治,此後腼顏求歡,得為‘萬頃王’股肱重任。可是後來卻賣主求榮,暗殺‘萬頃王’于歡笑之際,還寸磔了‘萬頃王’死後不肯服從你的子弟數十人,挾功歸唐。你以為,這事就這麽了了嗎?”
于重華一咬牙:“已經十年了……”
談容娘容色一黯,有若嘆息……十年。
接着卻猛然一振:“不錯,十年!”
接着她仰天悲嘯:“十年謀刺,十年潛忍,我們明知你功夫遠高過我夫婦倆,你以為我夫婦倆兒這十年過得是什麽日子?”
“于重華呀于重華,你也有今日!”
接着她環顧四座:“今日大仇得報,便是我夫婦絕蹤之時。”
說着,她伸手一拉丈夫張五郎,人已撲出廳外,一把挾過還怔着的卻奴,就向黑夜裏逸去。
※※※
第五祠是一所破敗的祠堂。
祠堂裏巢着很多蝙蝠。
祠堂門吱地一響,人一進來,那蝙蝠就被驚得大片大片的飛去。
它們的翅膀扇得空氣裏滿是灰塵的黴味。剛進門,卻奴就忍不住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談容娘就掃掉了供臺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個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卻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後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為上面那一點還沒有點上。
最後這一點叫做“點主”,相傳只有經過這最後一道的“點主”,死者的魂靈才會注入這方木牌,得以在後人的供奉裏永生下去。
這靈牌一直還未點,談容娘默然良久,從袖子裏摸出一塊墨,将手指用舌濡濕了在那塊墨上摩娑着,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