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冒出了:“但多與我錢,吃餅子亦醉,不煩酒也。”
這句話流傳極廣,以至後來形諸文墨,載入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跟他們舞弄的《踏謠娘》,同傳長安,俱成笑樂。
這時,那廳上坐的都是左骠騎營中的将校。
時下雖值承平,他們可大多從戰亂中走過來的,個個都極粗粝,一個個拍着桌子鬧着酒地催着張郎當與談容娘上場。
主人于重華坐在主位上,滿座之中,只他一個雖也喝了酒,卻還能容止端正。
他看着滿座同僚的使酒笑鬧,眼中隐含着不屑。那不屑中卻也有一點欽羨之意:都是從那場戰禍中走出來的,見過了那麽多苦痛、腐肉與屍體,他們怎麽還剩有這麽多生命力來感受到快樂?
——而他,是不行的。
這時卻有兩個人正從外面走來。他們是含光門值勤的校尉。一進院子,看着廳中燈火,其中一個就笑道:“他們倒玩得快活!”
另一個道:“要演《踏謠娘》嘛!今兒請來的還是唱這個頂頂有名的談容娘了。于統領一向冷冰冰的,大家夥兒在他手下也壓得太久了,今日難得一回,大家夥兒湊起來鬧一鬧也應該的。”
另一個眨眼笑道:“我知道為什麽。邬老七前日把于統領得罪了,今日這‘踏謠娘’該是他請的。聽說他已給了張郎當好多錢,不用再拿餅子喂醉他了。我只想不出,于統領平日那麽冰冷冷的,可碰上臉兒雖小、身上肉卻實在多的談容娘,他那一身冷骨頭不知暖不暖得過來?”
他的同伴就吃吃地笑起來。
那同伴手裏還提着個孩子,走到廳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擲,交給廳門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廳。
旁邊人問道:“老秦,你帶了個什麽?”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趕上輪值,錯過你們好一場熱鬧!到這時才下夜。沒想運氣好,街上逮着個犯夜的孩子。別看這孩子小,也是教坊裏的,今兒下午還在天門街還大大露過一把臉呢!現在談容娘上場沒?……還沒?那我到得還不算晚了。且等他們唱完了,咱們再叫這孩上,到時咱們還有的樂呢!”
說着,他們兩個進了廳,搶過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來。
那被擲在地上的孩子卻一動不動,分明已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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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他實在太累了,從沒經歷過的事就那麽驚心動魄接二連三地沖到他眼前,他小腦袋裏的那根弦早繃得快斷了。
何況他是如此的失望,能彌補這麽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這孩子正是卻奴。
傍晚時,在延吉坊邊,他就被“肩胛”抛開過一次。可他卻猶未死心,抖着機靈跟着他到了積慶寺。
積慶寺中,風雲變幻,到得羅黑黑、善本與賀昆侖用三把琵琶轟轟然、簌簌然地把他們自己完全掩埋起來,全然忘我,沒天沒地地拔弄起那幾把琵琶時,他猛見肩胛嘆息了一聲,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來。
那時天已黑透,他遙遙地認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後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濃如酒的心事中,沒有發覺他。
卻奴卻只管追着,卻全忘了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時的長安,還是禁夜的。所謂“宿鼓斷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淨街鼓敲起,鼓聲斷後,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絕車馬。
一百一十坊全部關上了坊門,一個方格一個方格的彼此孤立。這以後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邏的兵士抓住重罰的。
可卻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沒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機會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還是越去越遠……
卻奴想張着喉嚨地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顆心跑得砰砰的,一口氣都喘不過來,更何況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麽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陣抓心抓肺的痛:總是無望,總是無法牽上誰的衣角,總是逃不出長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還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會兒,懷揣着那一點點殘餘的希望,拚着那一點殘餘的腳力,拚力地追上去。
直至這希望完全被黑暗撲滅,四周的夜籠罩下來,低壓壓的,像一大副黑黑的繭綢,那麽厚密結實的捆綁了他,再也掙紮不出,他才猛地停下來,雙手拄在膝蓋上不停地喘。
他忽發了一個孩子式的傻念:情願自己可以不喘,情願自己可以在這時死去,情願他從來都沒有生出來過——讓這夜壓下來,壓毀全城,壓倒這個長安,壓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這個下午到晚上經歷的一切仿佛一場夢,夢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賀昆侖的上下跳脫,有如那羅黑黑風雨驟至、雷電無憑的暴怒,還有、那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筆的嵯峨……可這些都已滅盡,睜開眼時,只是一眼望不盡的無望的黑夜。
他終于忍不住哭了,兩行淚從眼底漲滿出來,一個小鼻子一聳一聳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麽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還是一個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個小孩兒似的哭,可這哭怎麽也止不住,先開始還只是默默的,接着變成抽嗒,接着、都快變成嚎啕了。
——可就是哭,在別的小孩兒多少有點要脅的意味,他卻能要脅誰呢?
——他還怕,這一哭,會發洩得自己什麽也不剩。
多少年來,他不自覺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來壘成一道壩,讓那壩內的勇氣慢慢漲高起來,積蓄起來。
他怕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那兩個下夜的校尉。
那兩個校尉正走走說說,不時粗魯地笑着,走向他來。
這時一個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聲。
他們本不是長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隸屬于禁軍,捉拿“犯夜”并非他們的差使。可這時見到這麽一個孩子,尤其是在厭倦的站崗之後,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帶着一種無聊地想看這麽孩子怎麽癟着嘴哭的興致,他們逼近卻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卻奴一見到他們迫來,反不哭了。他飛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兩個校尉怒聲道:“媽的,真是一只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門緊閉,沒有任何遮蔽物,卻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們還是很費了點力才捉到他,一人提着燈就戲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聲道:“咦,你可是下午東西市鬥聲時爬上高樓的那個小孩兒?”
卻奴不答。
見那人正跟同伴解釋怎麽見到過自己,稍露疏虞,卻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着雙腿一掙,起身就想逃走。
那漢子粗魯地罵了一聲,另一個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卻奴後頸,就把他打昏了過去。
卻奴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自己鼻子裏腥腥的。
正是從鼻子裏流出來的鹹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拿手一抹,還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擲在地上,鼻子碰到石頭流出了血。
他一時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裏。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肩胛”,他就那麽搖曳着一身長衫在這樣的夜裏從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這兒,他還是感到悲傷。
可他的眼還沒全睜開,耳朵卻先已蘇醒了。他耳中只聽到一片粗野嘶啞地笑聲,笑聲中還有人唱着:
“踏謠娘,合來……”
卻奴的身子一抖,廳上的諧戲分明已演到高潮!
這出戲開頭一般是一個素裝婦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牽枝猶帶情,無端狂夫來攪擾,抛墜塵泥心已驚……”
這唱段本甚悲涼,可不容這悲傷牽動觀衆,一個羅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醜角兒就上場了。
他一上場就歪着脖子梗着張臉,探着他那酒糟的鼻頭問:“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們別用褲裆擋着我呀!”
底下觀衆就會一笑。
然後他猛做“看見科”,盤起一條腿,脫下一只鞋,再做“絆倒科”,“爬起來科”,接下來就追着她打。
這出戲本沒什麽情節,就是那可憐的女人和那個酒糟了的漢子之間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們一定要逃得宛轉,打得滑稽,就是這成就了數百年來讓士民歡樂的極趣。
——常常要到那“踏謠娘”哭得最慘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時,觀衆們就會在旁邊一起和聲笑唱道:“踏謠娘,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