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誰幹的?”
他這一聲鋒銳淩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顫。
——他這一下全無自掩的激鳴,終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卻奴只覺得于一地悶雷封口,暴雨淹茲中忽見一翅之激翔,激動得心都顫了!
只聽羅黑黑沉聲道:“誰幹的?難不成我羅黑黑最後還要倩人複仇?”
說着他笑了。
“所以你別問,我也不會說,總是比我強的人罷了!”
“你剛才說得不錯,這是個盛世的開端。在這樣的開端裏,有些人,就該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沒……”
他盡量要說得平和,可說到這兒,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說到底,終究是這東西誤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擊之術,縱練不成你那樣的一刃絕塵,也斷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後他已不是對人說話,口中只狂叫起來:“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畢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裏砸去。
旁邊人不敢攔他。
卻奴自小以來,一向認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傷心再沒有似他的。此時一見,才覺出:倒底什麽叫做痛發如狂。
可那羅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極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來越輕了,直至最後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輕輕地撫了撫,愛惜地撫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式,竟有一種和他身形全不相稱的溫柔。
卻奴的眼中忽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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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羅黑黑臉上的淚已如長江大河——他的手如一個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糾纏去:暗夜裏的愛恨交接,抵死纏綿,明知自誤,卻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撫摸下也喑啞地叫了出來,叫出了它的傷,也嘆着他的痛,全不成調,卻悱恻如斯……
那一夜,後來,這“烏孫閣”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羅黑黑的琵琶是暴風驟雨又猛兼雲開月明的晦朔交錯。那樣的愛恨難明、那樣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遠古,他要在自己的心靈裏尋找一個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賀昆侖的卻像一場人間煙火,他一直試圖點燃快樂,用那煙火樣的快活埋葬掉人生裏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們彈弄得盡興,直至夜近三更。
卻奴卻見“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馬上下樹尾随而去。
去時,他還聽到他們若悲若歡,各自吟唱,邊拔邊歌道:“馬上琵琶呀、關塞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息徒蘭圃,秣馬華川……朔氣傳金铎,寒光照鐵衣,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為其亡!”
四、談容娘
“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含光門側,隸屬于左骠騎營的營宅中,一連串的跺腳聲,拍巴掌聲,吹口哨聲,使酒笑鬧聲傳了出來。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鬧。他們都是軍中将校,他們都在粗着喉嚨唱歌,唱的正是這曲《踏謠娘》。
今天是左骠騎統領于重華的生日。于重華身領虎贲中郎将之職,為人堅忍,平時禦下極嚴,可是逢到他的生日,還是容許帳下同袍酣然一樂的。
這裏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過四旬,可是依舊未娶。別人問他為何,他總說:“經逢亂世,要全此一身,已屬不易,更何況家小?”
他的臉本來就像個核桃,說這話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個被壓裂的核桃。
聽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現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華、當年可是以技擊之術名馳一方的好手。雖說趕不上萬頃王,波羅密,風塵三俠以及星羅道中諸人的名氣,卻也算得上入流好手。連他也說全身不易,那別人又待如何?
可于重華一張幹硬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卻也不由讓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時,全國人口已過八百餘萬戶,可自從隋末離亂,人口驟降,到初唐年間,人口僅餘三百餘萬戶。
不是從那場戰亂中走出來的,只怕很難理解活下來的不易。
——天下軍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願而加入軍藉的?現在他們活下來,當真是從屍坑裏爬出來的。那過往的日子,當真是:铠甲生饑虱,萬衆以死亡!
于重華的家布置也極為寒肅,可以說全無鋪陳。照說以他現在的地位,斷不至寒苦至此。
人皆重輕暖,生命的欲求枝枝葉葉的開散出來,開成滿廳滿室的鋪設,開成錦茵玉褥,爐瓶三事,瑞腦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舊堂鄙室,寬敞是寬敞,卻簡陋到了極點。
可你只要一看于重華的臉,就會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樂趣。
讓他還稍顯有一點人味的是:他還喜歡女人。不過他即無妻子,也沒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過是“夜半來,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歡看到那些女人的臉,因為相貌的記憶總會勾起一些牽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過是一些遙遠的、只可偶然一觸的溫熱的身體。
他甚至都不願費力去尋找,總是由帳下小校随便找來哪個女人,他也就會随便留下。
他營中帳下的同袍都對他的怪癖深感駭異,甚至私底下常開玩笑地猜測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時會是何情狀,由此牽扯出許多穢語。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涼也就那麽輕易地滑了過去。
廳堂上将要舞弄的諧戲正是《踏謠娘》。
有唐一代,還沒有後來劇情那麽複雜的雜劇,《踏謠娘》可謂當時最流行的諧劇了。
這劇的起因是這樣:相傳北齊時,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歡自稱為“郎中”。沒事兒愛喝個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進了門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過,常常逃出門來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顧衆人圍觀,人越多越來勁兒,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的,還是不停地追打。
這本是人間極常見也頗為哀慘的一景,可能因為太過常見,大家已經熟視無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時,醜着一張酒糟鼻的臉,擺動着一雙羅圈的腿,姿式太過好笑,後來,這原本悲慘的追打竟成為當日街坊間的一樂。
接下來,這場景被優人驀仿,到處搬演,傳為笑樂。以致後來傳承下來,竟成為一出有名的諧劇。
唱這出諧劇時,觀衆從來都預先準備好了笑——那是一種對比式的快樂,這快樂是無情的,它讓觀衆産生一種身份高出戲中人一大截的滿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着看別人在街上摔跤一樣的快活:自己正穿得幹幹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馬上就要滾上泥了。
屋中現在就是這麽個情形。人人都在等着演《踏謠娘》。只是不知他們現在已這麽快活,接下來那優人怎麽還能把這興致拔弄得更高些?
今日請來唱這出《踏謠娘》的卻是張五郎和談容娘。
他們是一對夫妻,算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兩個角色。
張五郎又喚做張郎當。“郎當”是粗話,被這渾名形容的人個子矮小,容貌醜陋,整個人一眼望過去,最觸目的就是他臉上那根通紅觸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會了小孩兒們一句歌謠,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後面惡毒地唱:“紅而光,臘盡春回狗起陽……”
他卻從不惱,得了空兒還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賭瓜子兒,有時輸了就讓那幫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帶着一種快活,那是一種人人樂見的自輕自賤的快活。可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種磨牙式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兒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卻美豔異常。
如單憑良心講,他妻子談容娘也不過中上之姿,遠當不上什麽曉芙玉露。可跟他在一起,那麽一對比,一個滑稽、一個謹饬,一個委瑣、一個清皎,就讓人覺得這女人着實有一種婦人式的美豔了。
談容娘在長安城裏出了名的風流。可你如果見到她,可能會覺得:怎麽會是這樣一個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澀的婦人?傳說她表面清謹,骨子裏卻極為風流放誕。他們兩個,一個滑稽涕突,一個風流自肆,難怪她男人成了長安城有名的“鬻妻”者。傳名到後來,以致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種符號了,你若說哪個男人“張郎當”,被說的人會視為奇恥大辱。
他們最多的客人還是長安城中處于中下層的商人與軍士。那些邀他們來演戲的客人,常常會拿出酒來,盡着那張郎當來喝,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張郎當在千杯不醉中,極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從他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