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你口裏的秦王——現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兒等侯。第二日,果見醫蔔僧道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飲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請他們禦前見駕。那七個人相顧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風小兒賣我!’說罷,各自不顧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誰嗎?其中鬼谷一派的兩個,還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來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這是他們‘星羅盤’中人物,個個都算矯矯者,都可稱做隋末亂餘的一時之選,當年李淳風又何嘗不算他們之中的一個?”
說罷他拊掌大笑:“但就是這個李淳風,這回等于明擺着告訴他們:要麽終老荒野,再別露頭;要麽就請入奉朝廷!”
他由笑轉嘆:“那人當然允稱英主,嘿嘿,招攬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盡入我糓中矣!’只是這麽養士、用士,最後只怕終究天下無士!”
“這盛世,是再沒你們這些不甘依附,又無心造反,卻總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頂上的肩胛一時失語,忽扔下那壇酒,直朝善本擲去。
善本伸手接過,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傾倒而入——這世間多的是塊磊,大大小小的石頭,大大小小的才氣,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與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結成石,都只有托寄這一壇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終于忍不住嘆了一聲,卻忽振聲道:“十五年後入長安,當時故人幾人還?”
他的聲音忽轉低迷:
“可惜只見到你們兩個,羅黑黑羅師兄哪裏去了?”
他一語未完,院中的兩人忽已失色。
他們絕口不語,如遭禁忌。
天下的雲猛地盛了起來,把那弦月已壓得蹤影不見。
屋上忽起大風,沙石奔走,銅馬丁零。
天色變了,那大風陡然而起,押解來無數烏雲,把那天包裹得鐵桶也似。
數百株古槐枝葉一時鳴響,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
Advertisement
卻奴猛地覺得眼前天光一黯。
那一陣大風突然刮來,全無征兆。院內墊的黃沙被吹起,躲在槐枝上的卻奴只覺身邊枝柯動搖,突然被迷了眼。
他伸出小拳頭向眼上揉去,閉着眼,感覺到眼底尖銳的痛,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
然後在那沙石聲中,他恍如聽到琵琶弦的一聲重響。
——他出身教坊,可從來沒聽過這麽重、這麽低音的琵琶聲響。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那可能不是琵琶聲。然後他聽到了一聲雷,随着那雷到來的,是萬千點大滴大滴的雨。那雨碩大,硬得跟石子似的,随着風聲,雷聲灌進他耳朵裏。大大的石子要擠進小小的耳朵眼。他還睜不開眼,這種地撼天威之勢已壓得他心頭惶懼,只覺得自己在那槐樹頂上,只怕會更接近雷轟電掣,怕得他閉着眼都覺得自己身子搖搖欲墜。
有那麽一會兒,他才感覺不對:
——确實不對!
自己此時身上幹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風吹在身上也不像聽到的那麽大,更無閃電劃入閉着的眼簾、依那雷聲它本應會瞬息即至的!
一滴淚終于把他眼裏的沙子沖出,他急切地睜眼望去,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只影影綽綽得看得到一些輪廓和影子。
天陰黑黑的,月雖不見,風雖起,可實在全無雷鳴電閃,更何況風雨!
接着,他忽看到善本、賀昆侖,包括他景仰着的“肩胛”似乎都各在原地閃避!有一個壯偉的身影正在追擊着他們,那人懷裏抱着一把碩大無朋的琵琶,那些近似風雨雷電之聲就是在他琵琶上發出的。
他一手拔弦,另一手卻全不按柱,只是轟雷掣電地向院中那三人追擊而去。
那矮小霸氣的賀昆侖,那身姿靈動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無立足之地。
卻奴眼中一迷,只覺得那黑黑的影子壯偉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應了這風起之召活了過來。因為這幾人擾了佛門清淨,所以一意要追殺他們!
他那把琵琶與世上所見也全然不同。一是出奇的大,二是那是一把從未見過的低音琵琶,弦上發出低吼般的聲音,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兒手臂!
這樣的一場撲殺驀然到來,勢如狂風暴雨!卻奴只見賀昆侖與善本處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終于躲不住了!
然後卻奴只覺眼前一閃,一抹細亮的光線在那悶郁已極的風聲雨瀑裏暴發出來,極疾極利地劃出,像是一道閃電,終于迎合向那悶悶的、要殛盡巨石荒野的、似要永無止歇的雷聲!
——“肩胛”出手了!
——他終于出刃!
卻奴幾乎要歡呼一聲。
他在心裏早已把自己跟“肩胛”綁在了一起。他也早已渴想見到肩胛的出刃!
漫天“風雨”驟停。
只有雷聲餘響還留在衆人耳朵裏餘音不息地捶着。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擇路了。
——天上雲飛雲走,終于月綻一線。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卻奴只見“肩胛”與一個壯偉的男人對峙在庭院中。
“肩胛”手中的刃因為停了,已全無光澤,黯如生鐵,沉入這夜色裏。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卻泛着些淡紫色的光,猶未停息的振顫着,振顫出一片五彩的潋滟。
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後,“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躍上屋瓦頂,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來者一塊石頭似地兀立在院子裏。
過了好久,屋頂上的“肩胛”才叫了一聲“羅師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啞。
那個羅師兄默然良久,才“嘿”聲道:“嘿嘿,小骨頭,小骨頭。當年的那個小骨頭,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難怪江湖傳說,你已臻絕頂高手之境了。”
聽他開了口,善本才終于從狼狽中緩過神來,也終于敢怒聲質問道:“羅黑黑,你想幹什麽!”
——來的竟是羅黑黑!
只見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聲重濁而出,擊得善本撫胸倒退出兩三步。
然後才見那壯偉男子突做金剛怒目:
“幹什麽?殺了你,殺了你們!就幹你嘴裏的那個‘羅黑黑’與‘羅師兄’!我要殺光所有還知道有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振顫好像也傳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幾欲渾身都顫了。
如果有人見到過一座山的顫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會知道那将是怎樣一種恐懼。
善本與賀昆侖的臉色就一齊變了。
看他們的架式,像都想擡腿就逃。
屋頂上的“肩胛”忽揮袖一踏,腳底踏出了一聲裂響。
他踩碎了一塊瓦,才道:“羅師兄……”
這一聲擊散了羅黑黑那凝郁的琵琶聲。這聲音中有疑問也有慰藉。恍如風雨故人來,縱相逢于對面難識之暗夜,彼此盡有滄桑,也自有滄桑過後、滄海歸來的一點……舊情。
那舊情慢慢熄滅了羅黑黑身姿中的火氣。
他忽然閉目,廢然一嘆,整個人靜了下來。
當他重新睜開眼,就望向善本與賀昆侖:“今日東西市鬥聲的就是你們吧?”
那兩人一點頭。
只聽羅黑黑悶聲笑道:“如我還在,豈容你們争王争霸!”
這一聲氣慨極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與賀昆侖這麽驕傲的兩個人居然都沒有反唇相譏。
屋頂的“肩胛”卻猛地投來詢問的目光。
羅黑黑終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問我如今何在?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長了運氣。就為我琵琶當真天下第一,舉世無俦,又不慣塵世奔走,與那些俗人交道,所以當今天子已召我入宮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與那些市井小民們糾纏,當真痛快啊痛快!”
他語氣甚豪,不知怎麽,卻奴聽來卻有絲怪怪之意。
善本與賀昆侖都不說話,看樣子似是不敢說話。
只聽羅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內庭趨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見,耳鬓交接也未嘗不可,當真享盡豔福啊!”
他說着似是微笑起來。
可那微笑只是大風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寧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卻奴因見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莊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樹枝,生怕他狂性發做又弄那古怪已極的琵琶,把自己從樹上震下來。
羅黑黑猛一頓腳,臉上的淚滂沱而下。他聲如沉鐘,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為了這便于侍聖,內庭趨走……”
他雙手一劃,琵琶上五弦俱響,摧人心肺。
——“他們把我閹了。”
屋頂上的“肩胛”的聲音猛地激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