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
一連幾天,我都過得不好。眼皮子老是跳得歡脫,心緒不寧,總是覺得有事要發生。
含煙說我是杞人憂天,好端端的怎麽會飛來橫禍呢。或許是這幾天太過于平靜了,就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不,這不是平靜,是一片死寂。
那天在金銮殿上見到過的國師,憑空消失了一般,任憑我怎麽派人掘地三尺,都沒有一星點關于她的消息。而王弟呢,聽話得不尋常,每天老實地看書習武。
醉仙居裏絲竹管弦的樂聲不斷。然而,誰敢保證,這聲音始終不會被馬蹄聲取代呢?
我站在高閣上,憑欄遠眺,看無盡江山。心底忽而湧現出一股悲涼感,千百年後,青史上會刻下誰的名字,歷史又會忘記誰?好像有點理解為何有人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
正當我無限感慨的時候,丘浥來到我身邊,溫柔地看着我的臉龐。
“你在看什麽?”我明知故問,試圖掩飾自己臉上可以的紅暈。他輕笑,而後一字一頓地回複:“風景。”
“那你可看到了?”別過頭去,我只覺得雙頰發燙,心砰砰地亂跳。如今,我不得不承認,我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個我對他來歷一無所知的男人。
“看到了。”
“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闖一闖。”我笑着說。王城是個巨大的金絲籠,把我關在了裏頭。我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去外面嗎?一個人?”他似乎漫不經心的問,讓我猜不透他的心意。如果說他喜歡我,為何從來不提帶我離開;如果他不喜歡我,為何總是讓我誤會?人言女人心海底針,男人心,卻是水中撈月,看得見,卻摸不着。你永遠分不清,哪一個是真心,哪一個是假意。
低着頭看着腳尖,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半晌後,我說:“我不曾見過敦煌的飛天舞。如果有機會走出去,我一定要去敦煌,跳一支飛天舞。”說着說着我便笑了,笑得那麽苦澀。
不幸生在帝王家,今生注定與外面的世界無緣了。那麽他呢,也注定與我無緣嗎?
“好。”他莫名其妙地吐出這個字,讓我不明就裏。只是沒時間給我深究了。
因為就在這時,含煙急匆匆地跑來了,伏在我耳邊,低聲道:“主上,贏夙來了,指明說要見你。”神經大條的她,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旁的丘浥,于是遞去一個抱歉的眼神。他只是笑笑,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可我憑着直覺,感到他今天有些不對勁。雖說平日裏的他也是帶着與生俱來的疏離淡漠,仿若谪仙,但今天,他眉梢眼角都似乎沾染上淡淡的憂愁,令人忍不住想去撫平他的哀傷又怕會唐突了。
然而,此刻的我卻沒時間去深究。贏夙是如何知道我在醉仙居的?難不成他派人跟蹤我?那他的目的何在?一連串的問題盤桓在我心中,不弄個明白我是不會安心的。其實自從我懂事以來,就沒過上一天安心的日子。不是擔心自己和王弟的安全,就是擔心出什麽差錯。
誰理解我多麽想要無憂無慮地有個同齡的玩伴?說說自己的心事,偶爾聚在一起聊聊八卦。只是,小時候當我自認為最好的朋友,拿着金簪想要刺穿我的喉嚨時,我便不再有朋友了。
與其最終都是會被背叛,不如沒有過開始。起碼不會有希冀。
贏夙正坐在案上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悠閑自得。見我來了,稍稍坐正,漫不經心地說:“好久不見,靜姝殿下別來無恙。”
“真是稀客,恐怕将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坐在了他的對面。
“知我者莫若帝姬也。不過,帝姬就不好奇我是怎麽知道殿下的行蹤的嗎?”他仍在玩着扳指,嘴角微微揚起。
“将軍要說的話,即使我不問,也會說出來。還是別繞圈子吧,到底是為了什麽事,不妨直言。不然,恕我沒時間與将軍閑話長短。”現在的我,很沒有耐心。
“帝姬是急着去見一個人嗎?啧啧,真不知道是誰利用了誰。”他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想引我進設計好的圈套。明明清楚他是故意這樣說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你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難道帝姬不懂嗎?還是說,帝姬對那人動了真心,于是疏忽讓人有機可乘。”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直直地盯着我看,接着說:“那人叫軒丘浥。”
軒丘,是鄰國的國姓。他的名字是軒丘浥,他的身份也就顯而易見了。只是我自己也不曾對他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他有所隐瞞,同樣是可以理解的。
“是又怎麽樣?”我笑得雲淡風輕,仿佛早已知曉。
他的目光閃現過一縷悲憫,低沉的語氣如同傍晚佛寺上敲響的鐘聲,“軒丘浥是鄰國的三公子,出身高貴,文韬武略,同時是帝王最忌諱的兄弟。只是當年他的母妃不得寵,他不願兄弟相殘,才讓出王位。而現在,時過境遷,人心隔肚皮,誰又知道他在謀算些什麽呢?”
“夠了,你這次是來挑撥離間的嗎?”我不覺提高了聲調,急忙打斷他。縱然此刻的我心亂如麻,但卻不能讓他看出任何破綻。
“挑撥離間?殿下是聰明人,什麽手段都瞞不過你。”冷笑着,似乎十分的不屑。
或者他真的是出于好心。幾乎是同一時間,我否定了這種想法,在心裏暗罵自己,聽信小人言。他這番做法,的确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唯一值得懷疑的是,如果我跟軒丘浥鬧翻了,他能得到什麽好處。似乎,沒有。
我一言不發,站在原地與他對視。
“殿下實在是太不可愛了。天底下約莫沒有那個女子會像殿下一樣,敢直直地與男人對視。而且,還是與一個充滿野心和煞氣的男人。”原來他和常人一般,會開玩笑,盡管這并不好笑。
“将軍錯了。我本來就跟天底下其他的女子不同。”
他似乎在思考我話中的真實性,而後,淺笑一個,說:“這倒也是。”第一次見他笑,發自內心的笑,沒有任何算計和嘲弄。其實,他更應該多笑笑,可能從前沒有人在他面前跟他說過,他的笑容有多好看。
不過,好看又如何,終究不适合一個常年征戰沙場的人。
在我還沉浸在他的笑靥時,他的表情開始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殿下是否願意嫁給我?”
“啊?”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可能我還在睡夢裏沒醒過來吧,于是袖中的手指偷偷戳了一下掌心,痛得很真切。
他随即解釋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現在的情況下,這是帝姬最好的選擇。宣城又起叛亂,整個帝國已經岌岌可危了。”他嘆了一口氣。帝國不僅僅是安陵家的帝國,更是他們贏家祖祖輩輩抛頭顱灑熱血,用命守住的帝國。
“不久後,我将出征宣城,要穩住寧都的狀況,為今之計只有這個了。”他的話充滿悲涼。難道連他都感覺到末代的氣息了嗎?雖然說這的确是以政治為重的聯姻,可他那句“沒有別的意思”确實讓我耿耿于懷。我這帝姬好歹也是美貌豔絕的,怎麽仿佛變成了個沒人稀罕的無鹽女。
“将軍可真是為國操勞啊。”我諷刺道。
“殿下難道不是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整個帝國,滄海橫流。賦稅的嚴苛已經令民衆怨聲載道,多處的大興土木,幾乎耗盡了國本。朝堂上的那群老狐貍,拉幫結派、魚肉百姓不說,恐怕真正關頭,沒幾個能靠得住。同時,面對強盛的鄰國,如果起兵,天下就會生靈塗炭。
而這些,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遠遠改變不了什麽。我所做的,只是杯水車薪。
可我還是信不過他。這個人太強大了,心思太高深,我怕我自己走錯一步,便會成為帝國的罪人。
看着我複雜多變的表情,他早已猜出了我的顧慮,于是又開口道:“殿下不用多心。只要陛下是明君,我絕無二心。若然不是,必血洗帝國,換一朝太平。”他的話,一字不差地落在了我的心裏,如承諾,又像賭誓,讓我不得不相信。
“将軍放心,陛下必定是個明君。”我很有信心,不僅是對王弟,還是對自己。
他輕笑,說:“如此甚好。”
這個人,有城府有野心,卻在我面前毫不掩飾。甚至是明擺着告訴我。
我陷入了沉思。
“殿下不必立即給我答複。好好想清楚吧。”他補充道:“如果不相信我的話,兵符可以交由殿下保管。”說着,他從懷中掏出半塊虎型兵符,遞到我的手中。金屬特有的光滑觸感,伴随着他的體溫,悉數傳到我的掌心。
“帝國的大将軍沒了兵符,還是大将軍嗎?”我悠悠地說,反複把弄着那半塊兵符。
“殿下見笑了。難道贏某統領軍隊,靠的僅僅是這塊兵符嗎?”他不答反問。是啊,怎麽可能靠這小小的兵符。他說得沒錯,只要他願意,帝國的王座上随時可以換人。
收好手上的兵符,我的心頓時沉甸甸的。這便是我的婚姻了,沒有絲毫愛情,只是一場政治的聯盟。同以往無數的帝姬一樣,嫁給一個大權在握的陌生人,成為帝國的犧牲品。
當我還小的時候,父王對我說,要想主宰自己的命運,就要把其他人踏在腳下。千萬不能心軟,不然便會被人随意宰割。
我的父王不是個明君,同時也算不上是十惡不赦的昏君。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來活着。
過着大多數王族子孫奢望的生活,盡管他一輩子都走不出王宮那座牢籠。
我想,是不是只要我足夠強大,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不再重複王族的悲哀。可是,等我有了能力後,才懂得,能力越大,身上的負擔也就越大。從前我是沒有辦法走出去,現在我是不忍心抛下黎民百姓走出去。
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自私一些。但我做不到。
這時,我想起了那個霁風朗月一般的男子,丘浥,哦不,應該是軒丘浥。他肯定也是不願意卷入王族的争鬥,才遠走的吧。他的離開可以換來安逸,而我的離開,約莫只剩殺戮吧。
“我會考慮的。”閉上雙眼,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眸中的憂傷。
然,這個男人實在是太過讨厭了。他冷冷地說:“殿下莫非是寄望于軒丘浥?我勸殿下還是放棄他吧。縱然他再有名望,也是不可能有實權的。”他覺得我會貪圖他的地位?
“我的事不勞将軍費心。”
“殿下好自為之吧,我現行告退了。對了,提醒一下殿下,小心陛下身邊的無痕國師。”語罷,他便離去了。
即使沒有他的提醒,我也會提防國師的,但經由他這麽一說,便有些不合情理了。如果國師是一心一意支持王弟的話,就算他們不對盤,他也根本沒必要枉做小人。種種跡象表明,那個無痕,的确很有問題。
拿出兵符,我輕輕地撫摸着它。凝視了片刻後,又重新放好。
回到剛剛遠眺的高樓上,含煙告訴我說,軒丘浥已經離開了。
之前我的猜測是沒錯的,暴風雨即将來臨了。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大江上的一葉扁舟,随波飄蕩,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