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花無酒鋤作田
他薄唇微微一動,我的手抖了一下,以為他要拒絕,然,他還是收下了。輕輕地擦拭着青絲,動作一如既往地溫柔優雅。
不多時,便擦幹了。我們兩人同在一把傘下,彼此對望着無言,我不知道是因為尴尬,還是別的原因,急急地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可是,又舍不得讓他那雙夜空般深邃的眼眸看向別處。
一直這樣下去,也好。
打破寧靜的是一個穿着鮮豔的少年。他約莫只有十四五歲,臉上稚氣未退,身高也與我差不多。細細打量他,身子骨還沒長開,算得上瘦弱吧。杳蓮色的衣袍襯着他臉頰隐約可見的酡紅,襟領上繡着鈴蘭,頭上插着根孔雀翎。啧啧,這番打扮的确夠招搖的。
如果是其他人穿成這樣出來逛街,先不說別人作何反應,本帝姬立馬就先把他收監,原因很簡單,影響市容嘛。奈何,這少年長了張人畜無害的臉,秀美腼腆,真真我見猶憐。
只是,這種錯誤的好感,持續不了多久。準确來說,是在他開口的那刻煙消雲散的。
他緊緊抿着的嘴唇,倏爾張開,憤懑地說:“你們在幹什麽!”要不是為了在丘浥面前保持我的形象,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你瞎了麽。”在現實情況下,我不能忠于自己的內心,遂不作任何回複。
其實,我是想聽聽丘浥會怎麽說。
然,未等他說些什麽,那個少年便怒氣沖沖地把他扯到一邊去。那憋屈的小模樣,看起來就快要淚眼汪汪地哭了。
在腦海裏搜索了一遍,确認我未曾見過那少年。或許是見過,我忘了。我這人記性一向不太好,也沒想過花時間記住別人的臉。因為大多和我有交集的人,在見到我的時候,都會先自報一下門戶。畢竟我貴人事忙嘛。
對,就是貴人事忙,這個解釋深得我心。
看那少年的模樣,多半是暗下傾慕本帝姬許久了,此時卻被丘浥搶先一步一親芳澤,定然是覺得無限憋屈。憋屈的感覺,我懂。如同我卯足了勁,想親自領兵出征平亂,讓天下人膜拜,讓天下人知曉巾帼不讓須眉。然而,蓄勢待發的我,卻被告知,前方動亂已經被贏夙将軍平定了。那痛徹心扉卻道不得的感覺,至今還記憶猶新。
可惜了,我對這種嬌弱少年沒啥興趣。可能是我身上沒有母性光輝吧,不像那些愛心泛濫的千金小姐。
對于鏟除異己,我絕不會皺一下眉頭。有時,我一道命令,便取了百千人的性命。我并不能說他們全部是死有餘辜的人,的确有人是本不該死的,卻必須得死。守住這萬裏山河,要流的血絲毫不比沙場征戰少。曾經我也有放過無辜者的念頭,換來的是一場差點成功的刺殺。自那以後,我便沒有心軟過。因為我不能賭,不能拿親近的人性命與如畫江山做一場豪賭。
要立于最高的位置,必須冷酷無情。
牢牢記住,最是無情帝王家。這是歷史上無數鮮血與淚水教給我的真理。
再說回那個嬌弱少年吧,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雖然這樣對他很是殘忍,但,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一看就知道我不是個會虐待自己的人,遂這朵爛桃花還是盡快扼殺的好。
然,爛桃花固然是爛桃花,可惜不是我的。
等我再次見到他們兩個的時候,是在湖心亭裏。嬌弱少年背對着我,柔若無骨地往丘浥身上靠。丘浥笑容不改,卻不露聲色地避開他。
反複幾次,那美少年惱羞成怒了,出于變聲期的聲音沙啞低沉:“哥哥為什麽要躲着我!這種風月之地本不是哥哥應該來的!”
我輕輕搖頭,這柔美的少年竟然是個龍陽君,真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最可惡的是,自己斷袖也就算了,還想要勾引一個世間少有的翩翩貴公子。實乃是滅絕天理!不過,見了丘浥的反應,大多是對他沒啥子意思,這就讓我放心了。
正準備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離開,丘浥眼尖地看到了我,開口喚我的名字。我想我是魔障了,聽着他溫潤的嗓音,竟然慢慢靠近過去,無視少年仇視的眼神。如果眼神能殺人,或許我已經死了千萬遍,不,是第一遍就被挫骨揚灰了。
他輕輕摟過我的肩,嘴角微微上揚,不緊不慢地對少年說:“這就是原因。”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烙印在我心頭,盡管我知道是他随口編出來的借口,但還是很不争氣地竊喜了很久。
少年含淚奔走了。俗稱淚奔了。
自然,他也放開了手,對我說抱歉。抱歉什麽?是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摟住了我,還是為了那句話不是真的而抱歉?說真的,我心底湧上一絲失落。
“看來丘公子不僅紅顏知己無數,也有藍顏嘛。”我強顏歡笑着,也不清楚為什麽自己要這麽說,現在看來,應該是在吃醋了吧。平生第一遭吃醋,竟然是吃一個斷袖的醋,果然往事不堪回首。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飄渺的樂聲,總是那麽的動聽。他說,那個孩子叫龍漣,是他在一群馬賊手上救下的。馬賊虜了他去,要家人來贖。剛好被他撞見,就順手把他救下了。沒想到,龍漣在那之後會這麽纏着他。
我暗自腹诽,這人當是男女通吃。只是,他本來可以不向我解釋的,但他卻說了,令我好受了些。
“丘公子倒是糟蹋了一番真心。”我把玩着一縷長發,青絲繞指。
“叫浥。”語氣雖是輕柔,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嗯?”我不解。
“日後我便稱你為皚雪,你也別叫我丘公子了。”說完便踱步走出了亭子,留我一個人在原地百般思量他的意思。不得不提,我當年的情商也是低得可以了,這不就是擺明他對我有意嗎,還一個人瞎琢磨了許久。
只是,有情人不一定能成眷屬的。美好的結局,通常是戲本子上的謊言。
本來,日子也該是這樣平靜無奇地過下去。我時不時會偷偷想着,如果我不是位帝姬,而是個普通人家的姑娘,那是不是就可以毫無保留地去喜歡他。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我會像天底下大多數女子一樣,在家相夫教子,為他洗手煮羹。時間一點點逝去,我們逐漸老去,頭上的青絲也開始一縷縷變白,成霜。等我們老了,一定兒孫滿堂。然後,每天一起坐在庭院裏曬曬太陽,說說年輕時的趣事……
平淡的生活,對我來說注定是莫大的奢望。
以往,每個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都會派密探徹查他們的來歷。可,總有一個人,會成為例外。丘浥就是那個人。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人,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相信他。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
看着青玉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我又不得不集中精神了。當權者并不是每天吃喝玩樂就可以的,要得到百姓的愛戴,必須幹些實事。
然而,近幾天,最讓我頭痛的,還是贏夙這個人。你說,一個顯赫世家子弟,天天飲酒尋樂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麽要天賦凜然?先天好也就算了,為什麽還要屢立戰功?他幾乎已經位極人臣了,我還能賞賜他什麽?
難不成還要把玉玺借給他玩幾天!要是不賞賜麽,別說天下人悠悠衆口難以堵住,就是朝堂上那群老頑固的口水就夠淹死我。關于這個難題,還是得問問王弟的意見,畢竟他才是王帝嘛。我也不好總是越俎代庖。
于是隔天天一亮,我便洗漱好去找王弟。
今天,我依舊穿着一身白色的曳地繡花長裙,一朵嬌豔的紅蓮在裙擺處盛開着。畢竟是在宮裏,帝王家的氣派還是要有的,遂選了一條明黃的鸾鳳腰帶,下面的流蘇上綴着些細細的鲛珠。鲛珠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二十四顆大小相同,色澤光亮。如果把它們放在眼前仔細觀察,會見到每顆珠子上,都雕刻出不同的花卉,栩栩如生。
發髻上高雅脫俗的白玉簪,自然也非凡品。對着鏡子照了幾遍,覺得自己沒給王家丢臉,這才啓程進宮。
可能是現下我有了心上人的緣故吧,不知不覺中對自己的穿着打扮要求提高了幾個檔次。女為悅己者容,看來是女人都避免不了的。
等我見到王弟的時候,他還只穿着內襯,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把玩着新近尋來的玲珑骰子。
驀然瞥見我就站在他床邊,他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立馬把骰子藏到了被子裏,手足無措,笑容僵硬地對我說:“王姐早啊。”
“不早了,都日上三竿。”虧我昨晚連夜批改了這麽多天來的奏章,這孩子倒是過得舒坦。
“王姐今天怎麽有空來看铄兒?”他湊到我身邊,一副讨好的樣子。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長得比我要高出些許了。眉目清朗,唇紅齒白。長大後一定是禍國殃民的美人。沒想到,我這烏鴉嘴算是說中了,他日後真的禍國殃民,一代昏君。
“有些事決定不了,來問問陛下的意見。昨天我才聽說陛下一直在書房用功念書,怎麽念着念着今天就到了寝宮睡大覺呢?”挑眉看他委屈的嘟起嘴。
他扯着我的衣角,像小時候一樣偎依在我身上撒嬌道:“王姐,铄兒從明天開始一定好好學習!今天就饒了我吧。”我瞪了他一眼,他馬上改口稱“孤”。我揉了揉他的頭發,不禁有些心疼,平常人家的孩子,像他這般歲數應該還在到處瘋玩,撒潑。
王家的孩子,卻沒有這種權利。
“好。陛下記得說過的話。君無戲言。”見我語氣松了下來,他連連點頭說:“記得記得……王姐進來為何時而來。”
“贏夙又打勝仗的消息陛下知道了嗎?”徑自尋一張椅子坐下,看了看案上放着的水晶涼糕,我甚為滿意地拿了一塊來吃。
“贏夙是誰?”
“咳咳咳……”差點把我變成歷史上第一個被糕點噎死的帝姬!這孩子到底有多不關心國事啊!別說是朝堂之上,就是在市井上随便找個半大的孩子,提起贏夙的名字都知道是誰。
他十分擔心地遞給我一盞茶,又害怕被我罵,那糾結的表情非常有趣。
“日後掌控這萬裏河山的大權都要落到陛下手中,陛下總是要學着點治國之道的。”我說得特別語重心長。腦海中閃現過一個念頭,如果铄兒能撐得起國家重任,那我是不是就能和丘浥一起歸隐山林了。
“那王姐呢?王姐難道不會一直陪着我嗎?”他急了。
“這江山終究是陛下的江山,王姐也會生老病死的,萬一王姐不在了,這千秋萬歲的功業還得靠陛下來守住。”回答得有些心虛,看來我是抛不下這個唯一的弟弟了。
我還是耐着性子給他詳說了一堆話:贏夙,贏氏将門最負盛名的年輕一輩,自十三歲上戰場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人稱冷修羅。現任護國大将軍,在朝中素有威望,頗受百姓愛戴。
“贏夙一直野心勃勃,而且兵權在握,确實是不能小觑。”沒有把他抹黑成一個無惡不作的奸臣已經是對他仁慈了。我只是沒有預見日後的命運,會與他交纏在一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