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
曾經最愛的梨花白,曾經最擅長的舞蹈,曾經最重要的男人,現在之于我,竟是那麽的遙遠。只有在幻象中才敢正眼看。
其實,我一直忘了問他一句,如今為我做的所有,是因為愛,抑或只是愧疚。
他的愧疚,我不需要。反倒衷心希望他,忘了吧,別再折磨自己。同時折磨現在的我。
愛有千般苦,此心早成灰。
幻象中的我,輕輕踮起腳尖,旋轉,衣袂如飛,宛若怒放的梨花,清幽淡雅。一曲驚鴻舞,令他從此移不開眼。
突然樂聲停了,等衆人回過神來,女子已經優雅地站在一旁,緩緩地行了一禮,施施然離去。
那時的他,并不急着挽留佳人,而是繼續淡定地品茗。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他有的是銀子,花點銀兩去打點一下,什麽事都好說。
這世道真真的現實,從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見一個小小的舞姬。
要知道,我這醉仙居,可不是一般的風月場所,而我更不是一般的舞姬。是以,往常要見我的一大票達官顯貴,都被我拒之門外。同樣的,這次我并沒有要見他的意向。
若然我沒見到他,或許這段孽緣便不會有開端。但往事都有機緣巧合的,此番也不例外。
而造成這緣由的,還是我那個百無一用的含煙。想來她年紀輕輕,就被那封建的禮法給捆綁得死死的,堅持不讓我親自去表演,說是于理不合。沒想到我許久不曾登臺,而這次才剛犯戒,就被捉了個現成。忒大意了些,是我的不是。
不湊巧的是,那個來通報的婢女也是個不懂看人眼色的主,直接無視我那給她大的眼色,添油加醋地回禀着那位邀我一見的公子有多英俊潇灑,玉樹臨風。
迫于含煙的悲情演出,我就範了。沒料到,這一見,就生生把我下半輩子給賠進去。
在遇見他之前,我從沒想過,愛會讓人盲目。
更沒有想過,那唯一一次的動心,會低微到了塵土中。仰望着那人,仿佛他是世間僅有的光芒。
進到雅座中,我和他,相視一眼,皆是愣住了。
是他,那夜在十裏堤上遇到的谪仙!我不知他是否也認出我來,只見他眼角含笑,如四月春風暖人心。禮貌地回了他一笑,那時我的确是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忍不住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留給他。
現在回想來,倒是覺得是多此一舉。如若他真心對我,又怎會不包容我的小性子呢!許久我才明白,他是沒有心的。是我自己忒天真了些,對人家掏心掏肺。
他細心體貼地為我斟了一杯茶,笑道:“今日有幸結識姑娘,是在下的榮幸。在下丘浥。”
“皚雪。”聽到他的問題,我想到的就只有“皚如山上雪,皎若雲中月”。其實我更愛的是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或許在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就逃不開命運的掌控。
他仿佛是在回味什麽,悅耳的聲音再度響起:“姑娘的驚鴻舞,确實擔得起那驚鴻二字。”随後又補充了一句:“舞驚鴻,人傾城。”
阿谀的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可是看向他那認真的表情,我的小心肝亂跳個不停,臉上也升起了紅雲。
他是個不多話的人,或者說比現在還有沉默些許。但是氣氛并不因此而冷下來,我們偶爾會探讨舞樂上的問題。于是在旁人看來,更是才子佳人的天作之合。
說久了,我不免會覺得口幹舌燥,況且還未進晚膳,肚子裏唱起了空城計。估量着要怎麽在不破壞我優雅形象的前提下,知會他我餓了。一心二用的結果是,他問的話,我頻頻答不上來。一時間,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然而,他不知是否與我心意相通,又或許他自己也覺得腹中空空如是了,他吩咐下人送些點心過來。
待到點心擺滿了桌面時,我極力克制着自己不能撲上出吃個清光。只能微微翹起蘭花指,撚着平素最愛吃的水晶涼糕,慢條斯理地咬着。還要時不時地拿出手絹擦擦嘴,巧笑倩兮。
我趁着他專注吃東西的時候,賊兮兮地偷看他。只見他的吃相十分得體貴氣,細細咀嚼着俊朗的面容更添了幾分柔和。
發覺我看着他,他擡眼望向我,眸光似水,“怎麽不吃了?不合胃口?”
“……”難不成要我告訴他,是因為他秀色可餐麽?當然,作為一個帝姬,我有責任維護王室的顏面,雖然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以,我含恨告訴他說:“我吃飽了。”天知道我那時有多餓!
明顯的敷衍,他早已經看出來了。狹長的眼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面前的水晶涼糕,說:“莫非你不喜這個?”
根本就是下意識的搖頭,我簡直是百口莫辯了。
下一刻,他便撚起一塊涼糕,湊到了我的嘴邊,幾乎來不及思考,我咬了下去。“原來你喜歡吃這個。”聲音中的笑意清晰可辨。
霎時間,我的心窩暖暖的。
世人皆以為我是被捧在雲端的寶,其實,在那爾虞我詐、冷冰冰的宮殿,知道我喜好的人并不多。尤其是我的父王。他只會把自己覺得最好的珍寶塞給我,從來不問我願不願意。
要成為權傾朝野的帝姬,我不但要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不能讓人熟知我的喜惡。猶如在鋼絲上行走,一步錯,則會墜落萬丈深淵。
上位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旦有了缺點,将會是他走進墳墓的時刻。
由是我自覺這些年頭已經變得麻木了,除了幾個親近的人,誰也不知道我愛吃水晶涼糕。沒想到,他居然一說就中,難不成真的是緣分天定?
有多久了,沒有陌生人這般真心待我?
自然,他那時察覺不出我內心的震撼,只是迫不及待想跟我探讨音律,引為知己。
如若我們能知曉未來,怕是窮盡一生,也要逃避那相遇。
接下來的那些天裏,因為他的陪伴,日子也過得順心了許多。除卻姜丞相那只老狐貍時不時慫恿王弟把我嫁出去。
王弟是個絲毫不含糊的人,雷厲風行地嚴懲了姜丞相的幾個幫兇,警告他不該逾越。對此,我是深感欣慰,覺得王弟總算是做了一件令我順心的事。所不定假以時日,他就能被我改造成一位合格的帝王。
後來事實證明,我不該過分樂觀的。
一面與老狐貍鬥法,一面去醉仙居跟丘浥吟風賞月,歌舞管弦,我這小日子過得忒舒坦了些。
彼時的我,還不知道他并不姓丘,而是姓軒丘,也就是鄰國的國姓。
但因着接連幾天都能不時見到他,盡管不是每次相遇,我們都能湊在一起談天說地,多數是遠遠地互相交換一個眼神。這便心足了。果然,情愛是一味毒藥,能讓我這立志權傾朝野的帝姬,分不清東南西北。那時的我,經歷得少,沒啥子出息。
心情好了,臉上的笑容自然多了。雖然我平日裏,聽到王宮大臣阿谀奉承會笑,撞到宮女太監偷吃糕點會笑,見到那些纨绔子弟對我避猶不及會笑,但現在的笑卻是不同的。是出自一種叫做真心的東西。
誰說最是無情帝王家,我就是個反例。
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毀在情之一字上。實在慚愧。
含煙那丫頭片子對我此刻的笑,又憂心起來了。我該慶幸那時候還沒認識溯清,不然這兩人肯定聯合在一起,把憂天的杞人給逼得自挂東南枝。
“帝姬,含煙跟在主上身邊多年了,把主上看得比命還重……”她淚眼汪汪地凝視着我,那凄切,豈能輕易描繪出。接着道:“帝姬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做奴婢的也不想茍活了。”
瞧瞧,我安陵靜姝的确不是以往那些花瓶帝姬可以相提并論的,連個丫鬟都這麽忠心耿耿。額,不知不覺,我沉浸在自戀中,忘記了糾正她的話。
心下一感動,便忍不住安慰她:“安心,那時候王弟絕對讓你給我陪葬的。”看到這一段回憶,我才發覺,其實一個人是江山易改禀性難移。只是那時的我道行深,一般人看不出來。這一般人當然也包括雲衍和軒丘浥。
含煙聽我這麽說,以為我是去意已決,更是梨花帶雨地哭得死去活來。本來這也罷,我也不想打擾她情感疏洩。
卻聽得她邊哭邊嚷嚷道:“主上,那些公子王孫不肯娶你,還有白衣卿相。再不行,咱們來個王榜招親……您千萬別看不開啊!”
看吧,如此貼心的丫鬟,現在是打着燈籠沒處找。只是,人言宰相肚裏能撐船,我瞄了一眼自己的小蠻腰,倒是不覺得自己肚子有多大,可是依舊忍了。
注定闖出一番大事的我,怎能為區區小事而動怒呢?
我沒有搭理她,偷偷摸摸獨自離開了。還有,同樣偷偷摸摸地把我對那人的小心思藏了起來。自認為已經是神不知鬼不覺,奈何,醉仙居裏那幫小丫頭卻也不是好糊弄的。不久後,東窗事發了。當然,這是後話。
要說我與他的關系真正意義上取得進展,多虧了一件事。
那天煙雨迷離,路過醉仙居前的行人很少,俱是匆匆而過。閑來沒事,撐一把白色的紙傘在長廊下看看花,看看草。倒不是我矯情,而是最近心情确實不太好。有消息傳來,東邊叛亂已經被我軍成功鎮壓,贏夙将軍居功至偉。
贏夙是我朝最年輕的将軍,也是滿門将帥之後。文武百官以及百姓對他的愛戴,甚于王族中的任何一個人,比如說我那不得民心的王弟了。
哼,又是贏夙!我已經忘了這是他的第幾場勝仗。初時以為多賞賜些奇珍異寶、加封爵位便可以,然,将在外君命不受,功高蓋主始終是個威脅。
想來我也是個惜才之人,對他應該有惺惺相惜之情。可是,打心底裏,我只是個小氣愛虛榮的帝姬,不稀罕搶我風頭的人。
我在心中默默地打着小算盤,暗自決定等這個贏夙凱旋回朝後,一定要讓他知道本帝姬的厲害,然後乖乖地為我所用。
等我想通了之後,驀然擡頭,見到丘浥。
他依舊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微風吹拂起他的衣角,仿佛九重天上的誤落凡塵的仙人。好一個俊美溫潤的翩翩少年郎!點點滴滴雨絲劃過他的臉龐,卻化不開那似有若無的笑意。望着他一步步向我走來,我竟然忘記了要如何先開口,是跟他說句“好巧”,抑或是矜持地站在原地,向他颔首一笑。
心砰砰地跳着,臉也燙得吓人。當時,我腦海裏唯一閃現着的話就是“糟了,本帝姬走桃花運了”。關于桃花運,連含煙那丫頭片子,都能遇着幾朵爛桃花。可是人見人愛、聰明伶俐的我,卻連些許苗子都瞧不着。
先不說到底有沒有人偷偷愛慕過本帝姬,不敢表明心意。就是光憑着我惡名在外的這一點,就能讓無數少年退避三舍。再說了,能入得了我眼的人,還真的是多年來未曾覓出半個。
因此我也就釋然了,定是我被那些陋習一籮筐的纨绔子弟荼毒太久,突然見識到這般俊逸如仙的貴公子,把持不住也是正常的。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間,他已走到了我身邊,笑意盈盈的。
“在下來向姑娘讨把傘。”見他發梢上挂了不少水珠,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掏出一方絲帕遞給他。我想開口讓他收下,朱唇動了動,卻吐不出一字。
其實,我那時真的很怕他接。無來由地害怕。現在想來,都是小女生對情愛的敏感作怪。躍躍欲試,可是很擔心得不到回應,于是矛盾充斥着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