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美人如花隔雲端
乘着夜色正濃,我獨自漫步到了第一次見到他的地方,也就是十裏堤。
輕煙籠罩着堤岸,恍如十年前的蓮燈節。
物是,人已非。年年徒增相思色。
初見他時,我怕是做夢都沒想過自己的命盤裏會和這麽個匆匆一瞥的人有着莫大的關聯。更加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以旁觀者的身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命運重演,而無能為力。
甚至是不再因為從前的愛恨而心亂如麻,多的只是感慨、悲哀!現在的我,是我,卻不完全是我。
十年之隔,如同前世今生。
好不容易,我也有了感春傷秋的悲情戲份,卻生生被人打斷了。只見黑暗中走出一個略有些蹒跚的身影,稀拉的白發,配上那張古板憂愁的臉,俨然是上次遇到的那位說書先生。
他快步向我走來,激動地胡子一顫一顫的,雙唇哆嗦着,半天說不出話。那神色,活像瞎貓碰到了一只挂了很久的死老鼠,恨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這世事往往就是那麽湊巧。若然我晚一天看到自己童年的記憶,或者是遲疑了沒有到這兒,就不會遇到他。
上次見面的時候,他說自己是個說書先生,在前朝是禮部的小官。明顯的忽悠人!雖說他現在真真改行了,但是從前,他可是我的先生,也就是常說的太傅。
對于他,我的印象尤為深刻。衆所周知,貪玩乃孩童的天性使然。即使我是人們眼中懂事的帝姬,也不例外。當在其他人面前裝得累了,便會在太傅那一次性把樂子讨回來。
太傅有個十分寒碜的癖好,就是平日心情好時,歡喜寫幾句矯情的詩文,美其名曰陶冶情操,每每他實在是想不出字句,便會把毛筆蘸在舌上潤潤筆,爾後就能有靈感。
一時玩性起,我偷偷地在他慣用的上好骊龍珠墨裏混進黃連粉,再換上讨好的模樣主動給他磨墨。
等到太傅把秘制黃連粉墨蘸到舌頭上時,那張老臉頓時比墨硯還要黑,彎着身子在一旁淬個不停。後來我也被罰抄了幾遍的書。
還有一次,我給太傅做了巴豆糕,并騙他說那是王宮大內最新流行的養生食療。其實我的話也不無道理,巴豆能助人清腸胃嘛!可惜他不了解我的一番好意,竟然罰我這個堂堂的帝姬在烈日下紮了一下午馬步。
因着我與太傅平日走得近些,在他面前我也不用裝得特別體面,可以說是跟現在的性子無異。所以此番,他認出我來了。
“兔崽子,我這把老骨頭在這等了許久,今晚算是把你盼來了!”招呼,虛禮什麽的都被抛到一邊去了,看來我現今一個亡國的帝姬,身價是一落千丈。
“哪敢讓您等呀!學生這不就來了嗎?”我一面笑得唯唯諾諾,一面腹诽着他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看穿我的小心思,他洋洋得意地挑眉笑道:“莫說老夫白教了你十多載,你即便是化了灰,憑你那點小性子,老夫還分不清你麽!”
我嘆了口氣,就知道這老狐貍不是好相與的:“當初我殉國可是十多萬将士親眼所見,您就不怕我現在已經是孤魂野鬼?”縱然過了十年,我還是不免為當年的自己感嘆一番的。
聽我這麽說,太傅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悲苦的神色,一雙眼紅得像兔子,怒聲道:“你這小丫頭還有臉說!殉國什麽的連個商量都沒有,害老夫愧疚那麽多年。還是說你翅膀硬了,嫌我這老頭礙手礙腳,有什麽事也不願意跟我說了。。。。。。”說着說着,花甲之年的老人,竟然老淚縱橫。
我也不着急安慰他,只是小聲嘀咕着:“太傅,現下我這年歲還能叫小丫頭嚒?”
聲音雖小,但他耳不聾眼不花,聽了個真切。狠狠剜了我一眼,罵道:“還真如小時候一般狼心狗肺、負恩昧良!”太傅罵人,也像以前那樣,總是文绉绉的,迂腐。
熟知他的性子,我也不再反駁了。聽他唠唠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啰嗦完,他還故作深沉地打量了我一番,确認我沒有斷胳膊少腿之後,毅然決然地敲我額頭。
真痛!多年過去,唯有這痛的感覺沒有變過。
一陣暖意流過心底。要說在那勾心鬥角的王宮中,我真正交心的人,就只有那麽兩個。一個是太傅,而另一個,則是繼位前的王弟。
忙不疊地說着是我混賬的話,我暗自思忖,他是否還有其他的事不曾告訴我。
果不其然,平白無事的話,他又怎會眼巴巴地等我出現呢!接下來他的話,無異于青天白日的一道驚雷,着實吓了我一大跳:“如今你回來了,複國更是有望。”
半晌,我愣是說不出話。
難不成他們把我的事跡渲染成一個個傳奇故事,為的就是推翻雲衍?想出這樣的計劃,的确不易,我不自覺地嘴角抽搐了兩下。
見我這德行,太傅頓時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咬牙道:“你該不會是沒有複興前朝的自覺吧!”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也是今天才确認自己的身份的。于是我皺着一張臉,好不痛苦。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之際,一個白色的身影在不遠處若隐若現。老太傅怕被人發現,丢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急匆匆地跑了。看那身手,啧啧,倒有幾分汪洋大盜的風姿。
恍然間,一名男子已經站在我面前了。
其實在他走進之前,我就知道是他。只是,明明我有機會離開,卻沒有這麽做。
“夜深了,獨自在外會不安全。”他的話說得很輕,随着水上的煙霧飄散開。
怎麽會不安全呢?能傷害到我的,約莫就只有他。盯着遠處的一株楊柳,我說:“凡人傷不了我。”
“終歸是小心的好。”
許久我不曾說話。我在想,是否就是因為他對我那微小的關心,讓我動心。畢竟,這世間留給我的,太少。那時的我,也太傻。
沉默被他的溫柔聲音劃破,他說:“到今天為止,我才算是真正了解過她。記憶裏的她,不是那樣的。”
心像是被針尖親吻過一樣,刺痛,抽了下鼻子,我問:“在你眼裏,她是怎樣的?”
“溫婉,聰慧,而且很有野心。”他自嘲一笑,“我竟然不知道,她要的不是争,而是護。”
只怪你我生不逢時,命格不合。莫要說什麽你不了解我,從前多的是機會,而你,又可曾想要走進我?
“緣分天定,你何苦執迷至今。”從沒發現過,原來我的聲音也是可以這般低啞。
仿佛是被戳中了心中的傷痕,他垂下頭,身子有些顫抖,隐忍着,讓人忍不住心痛。“這一世尋不到她,我還有下一世,生生世世。便是守在奈何橋上千年,我亦要等到她。”
奈何橋?怕是我已經與它無緣,在也不會踏過那道小小的橋。自然也不會遇到橋上苦等的那個人。
不是說橋上有一塊三生石麽?若然他知道,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哦不,我已經不再是凡人了,而是不死不滅的掌燈者,他是否會後悔?
從前他不了解我,即使現在看過了我的前世,也同樣不了解我。明明連雲衍都猜到了我就是靜姝,為何只有他看不清?縱使情根深種,無奈緣淺至斯。
那夜,鮮少做夢的我,夢到一番奇怪的景象。
美人如花,水霧如雲。
梨花白的霓裳随風飄舞,青絲飛揚,身上纏繞的绮羅也在半空中婀娜多姿地擺動。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她像是誤落塵世的仙子,仿佛随時要淩風而起,消失在原地。
她令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悲傷,她的無奈,以及最後的凄涼。
不知過了多久,她仍舊沒有絲毫停下來的跡象,就像一只明知道飛不過滄海的蝴蝶,在拼命地掙紮,越舞越費力。
夢醒後,日上三竿。
就像窺探到了自己的宿命,我莫名覺得壓抑。甚至是郁結。
軒丘浥一早便在鳳凰臺上準備好所以,等候着我的到來。換做是平時,我委實會不好意思,但是現今知曉從前他在我那欠下的那筆情債,等上一早上就當是還我的利息。可見,十年間,長了的不單是我的年齡,還有臉皮。的确是少虞的功勞。
還沒想好要怎樣面對他,又不能躲起來,幹脆我就冷着一張臉。
顯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幻象之中,分毫沒關心過我的臉色。這很是讓我挫敗。
在我分神之際,畫面已經來到了醉仙居。不得不說,以往這兒的确是個熱鬧非凡的地兒,可惜讓我給霸占了。
歌舞管弦之中,一襲梨花白霓裳的女子出現在帷幕後。雖說有帷幕阻隔,讓人無法窺探她的容顏。但是從那人間少有的舞姿看來,絕對是花容禍國的美人。
然而,這美人的身影,不單止讓我這看客驚豔,更是入了他的眼。那時的他,就在雅座中,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
相遇莫問緣或劫。歲月會把答案,一一刻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