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此曲有意無人傳
曾經少虞跟我說過,我是個絕情的人。當時我還是不大相信的,一味地想着自己這麽純良的性子,即使不是個情癡,也不會差到哪。可是,誰都不能否定,他是對的。
我從不會主動尋覓自己的過往,甚至是躲避,害怕知道。如若不是發生水無痕那樁事,恐怕我活着的千萬年都不會記得曾經的我。
就像我沒有勇氣在凡間拿下自己的面紗。。。。。。
罷了,多想無益。恰好今朝風和日麗,宜嫁宜娶,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日子。是以,我決定給少虞報個平安。
一氣呵成,我滿意地放下了手中的筆,等待着紅箋上的墨跡變幹。“安好勿念,陶婳字。”字跡娟秀中帶剛勁,嘴角悄悄地揚起,想象着少虞看到後的表情。
我将它折成一只紙鶴,向它渡了一點靈氣,它便如同活了一般,從我手上飛了出去,漸漸消失不見。
閑來沒事,我是斷斷不會窩在屋裏糟蹋光陰的,所以簡單換了身象牙白的紛月裙。雖說這身裝扮在中原不十分起眼,但在這裏,是有那麽點突兀了。
衆人打量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我的身上,害得我一言一行都格外地保持着儀态。因為溯清那厮曾經意味深長地教育過我,在山內丢自己的臉算不了什麽,但出門在外,萬萬不可辱沒了堂庭山的名聲。因此,該有的儀态,我還是能擺出來的。
不知不覺中,又來到了佛寺前。不作他想,我扭頭就想走。可說也奇怪,一陣悅耳的笛聲就在這時候從寺廟深處傳了出來。
我心下一驚,無來由地覺得這笛聲很熟悉,甚至連曲子的名字都呼之欲出。
終究還是輸給了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再見那人一面。我見裏面冷冷清清的,早就把什麽儀态之流的抛諸腦後,大步流星地循着笛聲走去。
背對着我的那人,一身雪衣,白色的綢緞束着墨發,颀長的身影立在這清苦的禪房前,甚是讓人有一種落寞的感覺。他正在吹着笛。
笛聲由剛開始的歡悅瞬間轉變為悲苦,像是女子在亂世中苦苦掙紮,凄然落淚。又像情人間傾訴着愛別離的怨恨與哀愁,突然笛聲一轉,化作悲壯的聲響,一聲一聲,催人淚下。最後,一切歸于寂靜。曲終,卻未終。
天籁之聲,餘音袅袅,仿佛是落幕之後有人在低聲地抽泣。
“靜姝,你聽到了嗎?”他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凝視着我。雖說最近我是挺頻繁地被人認錯,但是也不至于被同一個人再一次認錯了吧。對此,我很是憤懑。
“睜大眼睛看仔細,本姑娘不是你說的那個人!”其實我也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但是不知為何,唯獨他認錯我,讓我很難受。
他沉下眸子,仿佛在沉思,又似乎在緬懷,口中不斷嘀咕着:“不是。。。。。。不是她。。。。。。”
我怒氣未消,剛想再說些什麽,突然急急跑出一個黑色勁裝打扮的随從,護在他身前。不過是相識一場,想着來打個招呼,卻不想被人當做洪水猛獸般防着,我更加生氣了。
黑衣随從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他主子,立馬對我說:“姑娘留步!”我沒打算搭理他,誰知他并沒放棄,反而拉住我的衣袖。
迫不得已,我聽着他絮絮叨叨地解釋。他說,主子無心冒犯,只是舊疾發作。自從靜姝姑娘去了以後,主子每每在思念她時,神志便會有些不清,把遇到的白衣女子都認成她。。。。。。
又是一個癡情人,我為他嘆惋。
同時,他也恢複了正常,叱責了随從的多嘴,爾後又鄭重地向我道歉。沒事,我不介意。可是為何卻這般心痛,像是有人拿着錐子刺向我的心,一下比一下深。
不曾留意到我臉色之差,他溫柔地撫摸着手中的長笛,問我:“你可知我剛剛吹奏的曲子?”似乎是料定我不知,他張嘴想要繼續說下去。
“還魂。”我打斷了他,看着他驚喜的表情,頗為得意。
“對,就是還魂。我以為十年過去,這曲子應是失傳,沒想到還是有人知道。”他的話語輕柔。
還魂,是想還誰人的魂?
我僵硬地笑着應付他,思忖着自己是何時得知這笛曲的。
約莫是本着他鄉遇故知的心情,他待我更加親厚了,說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話,大意是他要拉我去逛寺廟,那殷切的程度不曉得內情的簡直要把我當成他妹子。
盡管是美色當前,但是估摸着逛得差不多了,我便适時向他打探打探飛天舞舞譜。
如此溫潤的人,在聽完我的話之後,眉頭微微皺起。我心裏只能幹着急,難道這舞譜是很重要的東西?
“飛天舞?不就是你我初遇時同賞的那幅壁畫。”他又換上了那一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拒人千裏之外。
我不自覺打了個寒顫,果真是愈溫和的人,冷起來愈是令人生畏。難怪溯清老是唠叨說,不能招惹脾氣好的人,這類人一旦發起火來,簡直就不是人。那時我沒當真,現在可是吃虧了。
然而,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他了。莫非那飛天舞是他家不外傳的?不對呀,都刻在寺廟牆壁上了。到底還是想不通。
見我苦苦思索着,他卻突然間“撲哧”地笑了,像個成功捉弄到別人的頑皮小孩,輕快地說:“難得中原也還有人喜歡那舞。舞譜在我這兒,你想要我可以給你。”
我大喜過望,沒想到這麽簡單就得到了舞譜,連忙一臉狗腿地巴結他。
還是輕柔地笑,讓人如沐春風,“那壁畫,是我照着舞譜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每天刻一點。”聲音中夾雜了我許多情緒。
“為何沒有相貌?”我不解。
“因為在我眼中只有她才能舞出最美的飛天。而她終究與這舞緣淺。。。。。。我,連刻畫她的模樣都覺得是亵渎。我不配。。。。。。”他眼底的黯淡如同無底的黑洞,把一切光芒都吸進去了,徒留一片黑暗。
原來那時的“對不起”是因為這樣。
話說當時他陷入回憶裏,而我呆立在一旁,手足無措,兩人就這麽尴尬着。直到那名随從出現了,招呼我去吃點東西。
不得不承認,沙洲雖然不及寧都等地方的富裕,可若從美食上來談論,就是各有千秋了。
什麽釀皮子,驢肉黃面,簡直就是讓人上瘾,不單別具風味,更是普通百姓都能吃得起的,實惠得很。
蒙着面紗吃東西,是一項很具有挑戰性的活動。誠然,多次實踐之後,我也就不覺得有什麽困難了。我心裏偷樂着,快樂果真是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才會更加快樂。邊吃邊瞄那名随從,看着他從期盼、好奇想看我拿下面紗,直到失望、絕望的表情變化,真真有趣,讓人食欲大振。
吃完東西後,他們領着我游玩了渥窪池。一路上,我瞧着什麽都覺新鮮,活像個小孩。
他眉眼含笑,耐着性子給我介紹,也不嫌我煩。我不禁在心中感慨,如若少虞也有這般好脾氣,或許下次打馬吊的時候我會放放水。然而,現實終究不是我們想的那回事。
回去的途中,風沙肆虐,為了不讓他們起疑,我沒敢用法術抵擋,結果弄得我們仨都灰頭土臉的。
拍拍身上的沙塵,我抱怨道:“沙洲美是美,卻不是久居的地方。”他望了一眼身後的滾滾黃沙,沒有說話。許久,他低沉地說:“留在這,是為了守住一個諾言。”
他沒說是什麽諾言,我也沒有問。可是我猜得出與那個靜姝姑娘有關。
一路上,我們都不再說話。
臨別時,他臉上的一絲掙紮不巧落入了我的眼中,于是我十分善解人意地問他是否有事要我幫忙。他揚起一個苦笑,後又變為了平靜,只是淡淡地詢問了寧都的近況。
這一問,的确問到我了。在堂庭山上窩着的這些年,我外出的次數不多,而且俗世上的事,怎麽是我此等掌燈者會關心的呢?我頗為不好意思地撓頭。
他倒是不介意,眼眸中連一點失望都沒有,仿佛剛才的掙紮是我自己的幻覺。
戲本子上說,女人心,海底針。然而面對他,我才知道,男人心,同樣不能猜。
罷了,匆匆道別後,我拿着他給的舞譜,準備回去收拾收拾,再去一趟寧都。
一只紙鶴直直地飛到我面前,從容不迫地落在我攤開的手心上,爾後自動展開。“萬事小心”連署名都不帶,那狷狂的字跡一看便知道是少虞的。
每天一只紙鶴,似乎已經習慣了。扪心自問,我寫給他的紅箋,那可是張張不重複,搜腸刮肚地想出最簡練的文字來。然而,不知他是不領情,抑或是太懶,他的紙鶴裏從來都是那四個字,一成不變。
可我還是十分稀罕,把它們收好放在枕邊。當時我想着,等回到堂庭山之後,炫耀給疏影他們看,亮瞎他們。
後來,再想起這件事,我才恍然發現,這只是借口而已。
騎着淩霜,回望沙洲,似夢似真。
是的,我不辭而別了。本來就是萍水相逢個,何必長亭話別呢?徒留傷感。
雖說我對離別向來都沒什麽感慨,但是此一別,卻是悲從心來,不可斷絕。分別向來都是折磨人的。這也是為何堂庭山基本與世隔絕的原因。人的一生,在我們眼中不過一瞬。再次相逢,少年遲暮,紅顏枯骨,而我們卻一如往昔。明夕何夕,君已陌路。說的就是這個理。
策馬揚鞭,就此別了,沙洲。
出了沙漠的海洋,不消幾日的路程,便到達了繁盛的寧都。
且不提寧都的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先簡單八卦一下在客棧聽回來的寧都舊事。
這寧都,原本可不叫寧都。這寧都的王宮,原本也不是現在的模樣。這帝王,原本也不是當今朝堂上的那位。
十年前的那場宮變,血流漂橹,伏屍百萬,日日聽得杜鵑啼,夜夜猶問新鬼哭。
然而,當今聖上确實是位雄才大略的明君。短短十年間,國都又恢複了往日的繁盛氣象,或者說更勝于前。觥籌交錯,美玉琳琅,才子足風流,佳人舞绮羅。盛世的樂章下,悲痛的歷史被掩埋,被遺忘。
那個風雨飄搖的糜爛的前朝,就此滅亡了。歲月碾碎了它存在過的痕跡。沒有人念念不忘着,相反,百姓應當是慶幸的,終于盼來新政。
可有一位帝姬,卻銘刻在百姓的心底,無關前朝,無關風月。每每談論起她,百姓都會用尊崇的口吻贊嘆、哀婉。她并不是殉國的帝姬,她殉的是天下。
前朝末主賜谥號寧安昭仁長帝姬,今上追封她為明元王後,她姓安陵,名靜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