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臨終關懷
“不能”這兩個字在楊祎腦海中炸開,他忽然激動起來,一把鉗制住臺若兮的肩膀,扯得她一陣疼痛。
“小兮——”
楊祎幾乎是低吼,又在感知到臺若兮吃痛而肌肉僵硬後,迅速松開手,道歉。
“對不起,小兮。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
他垂着頭,緊張的捏緊拳頭,盲眼在凹陷的眼眶中來回震顫。
“你知道,我從小就膽小。即使在我不瞎的時候,我也始終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我甚至一度只期望能和你做一輩子的朋友。可是小兮,後來我瞎了,你為了救我受了那麽重的傷……我才知道原來你和我一樣……”
說到這裏,楊祎的心底忽然再次悸動。他轉過頭,灰白的盲眼睜得老大,似乎想借着昏暗的夜燈看一眼臺若兮的臉,卻只是讓那雙覆滿氤氲的病眼無助翻飛。
他焦急的說。
“小兮,我現在想明白了。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是只縮頭烏龜,從前我配不上你,今後我也不可能配得起你。但是,感情面前沒有平等。我不想再錯過,不想你再難過。小兮,其實我比誰都知道,這麽多年來你心裏的苦。”
楊祎一邊說着,一邊胡亂的在身前摸索,他的動作不敢太大,怕碰到臺若兮的傷口。可臺若兮卻咬着牙,撤開雙手,一再躲過。
楊祎的眉頭糾結成一個川字,繼續锲而不舍的尋找臺若兮的小手。
“小兮,我不逃了,我不會再讓你失望。小兮,求你原諒我。我保證,今後不論發生什麽事情,我……”
“這算什麽?”
不待楊祎說完,臺若兮破碎的嗓音猶如冰刀一般,紮了進來。她冷冷的質問楊祎。
“你是在臨終關懷嗎?!”
楊祎渾身一凜,竟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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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兮,你說什麽?不要亂說話。”
臺若兮卻氣得顫抖。
“原來只有我要死了,你才會想明白。等我渾身冰涼,變成枯骨的時候,你才願意抱着我哭。可是楊祎,我好好的時候,你在哪兒?十年如一日的把我往外推,滿口胡言亂語說為我好。為我好,你為什麽還要來關心我?為我好,為什麽不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如今,你以為我沒幾天活了,過來人道主義送溫暖嗎?楊祎!我告訴你,我!不!需!要!!!”
臺若兮的聲音綿軟,低啞撕裂,輕微的幾乎完全聽不清。可是,她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字字句句猶如利劍深深刺入楊祎的心。楊祎在下一秒就要解釋,卻聽若臺兮重又無力的咳嗽起來,帶着喉嚨裏的濃痰和血泡,“空空空空——”。
再一次,楊祎有力的臂膀将臺若兮攬入懷中,雙手在她的背脊輕拍。
“小兮,別激動,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他一遍遍的道歉,可是臺若兮卻聽不進去,她想吼他“你給我放手”,可是癱瘓的神經再也牽不動聲帶。她無力的在楊祎懷中掙紮,卻被他箍得更緊……
終于,臺若兮的喘咳平息,同時渾身的肌肉也松懈下來。楊祎這才極為謹慎的松開懷抱。
“小兮,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慢慢解釋給你聽。”
“你……”
臺若兮根本什麽也不想聽,她扯着力氣想沖他罵一句“你閉嘴”,可聲音到了喉間卻只化作一絲有氣無力的“你”。臺若兮覺得這場病,簡直是上天故意安排來折磨她的,正氣惱着,楊祎慢慢把手伸過來,順着她的下巴,輕輕碰了碰她幹裂的嘴唇。
“少說話,神經損傷需要時間,等康複了再好好吼我也不遲。”
邊說着,楊祎邊去摸床頭櫃,卻沒能摸到水杯,這才想起自己褲子上濕了大半。他攬着臺若兮的身子,扶她慢慢躺下,便弓下身子,在地上摸索。剛才杯子翻到的時候,他沒有聽,現在在哪兒?會不會在床底下……
病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臺醫生有什麽事嗎?”
那聲音楊祎記得,是負責這一片區域的小護士。臺若兮幾時按的護士鈴,她真的想趕他走?楊祎心底一沉,果然聽到臺若兮沙啞着嗓子低聲說。
“你讓他趕緊走。”
楊祎聽得真切,那護士卻沒能聽明白,她走近前來湊過來問。
“臺醫生,你說什麽?”
不等臺若兮開口,楊祎呼啦一下從地上竄了起來。
“邦——”一聲響,他的肩膀結結實實的撞在床沿上,惹得病床上的臺若兮都被震得不輕……
楊祎顯然撞得不輕,捂着肩膀疼彎了腰。
那小護士也被吓了一大跳。
“楊大哥,你沒事吧?要不要到外科去拍個片子?”
“沒……沒事。”
楊祎眯着眼睛搖頭,吃痛的表情略誇張。片刻後,手指摸到床單,朝臺若兮的方向問。
“碰到你沒有?”
臺若兮流波婉轉的眼睛早已洩露了天機,而楊祎卻看不見,只聽到她用氣聲發出一道冷哼。
楊祎反倒泰然一笑,轉過頭去朝小護士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
“能不能幫我找一下水杯,你們臺醫生想喝水,不小心被我打翻了。”
小護士恍然,“原來是這樣啊”,連忙彎腰把翻在地上的水杯撿了起來。又問,“楊大哥,我幫你們去倒水吧?”
楊祎搖頭,大手在小護士身前摸索,直到小護士識趣的把水杯塞回在他手中,他才微笑道。
“沒關系,我可以自己來。沒其他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小護士點頭,微弱的燈光并沒有讓她看清臺若兮幾乎氣炸的表情,交代了一句“有事按鈴”便轉了出去。
小護士出去後,臺若兮已經氣得說不出話,靠在枕頭上幹瞪眼。
楊祎倒也不急于解釋,慢慢摸索到料理臺,從飲水機裏接了一杯清水過來。走到病床前坐下,他又開始尋找臺若兮的小手,卻每每都被她躲過。
楊祎低嘆。“氣可以慢慢怄,水還是得先喝。你的嘴唇都幹裂了。”
臺若兮想回嘴,“誰在和你怄氣,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那張臉”,可是病中的她沒有力氣說話,又看着楊祎舉着水杯在自己身前摸索的囧樣心煩,一把搶過水杯便往嘴裏灌。結果神經癱瘓,氣管閉合不利,又是一陣嗆咳。
楊祎急了,這下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臺若兮的臉上摸。修長溫暖的指尖滑過臺若兮失血冰涼的臉頰,頓時有種奇妙的化學反應。臺若兮來不及細想,楊祎已經找到杯中的吸管,摸着她的嘴唇往裏送。
“慢一點,有吸管你不用?”
“這死瞎子,怎麽就能被你猜中?”臺若兮在心中無聲的暗罵。
當然,臺若兮的心聲楊祎聽不見,他只是聚精會神的側着耳朵聽她一點點吞咽的聲音,直到最後一記吞咽過去很久,楊祎才将水杯取走。
他的動作很慢,摸索的動作迂回曲折,可臺若兮卻對那時不時碰觸到的溫暖指尖充滿依戀。
楊祎摸了摸腕上的盲表。
“4點多了。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臺若兮忽然沒來由的委屈,憋着力道氣聲說。
“你怎麽還不走?”
楊祎的眉頭幾不可察的微輕蹙了下,片刻後又側過頭沖臺若兮抿嘴笑,然後認真的點頭,卻是不動。
臺若兮氣結,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楊祎瞬間抓住她的身子。
“小兮,別亂來。”
臺若兮狠狠的踢了他一腳。
“我要上廁所。”
“呵……”
楊祎笑了,真正的笑容。
其實,楊祎與赫連清平時都愛笑,然而長久以來,楊祎只要一發現她在他身邊,便會如臨大敵,瞬間變成一只刺猬。臺若兮在腦海中努力回憶,楊祎像如今這般,在她面前,一咧嘴便笑出八顆牙齒,有多久了?十年?
就在臺若兮陷入沉思的片刻,膝彎被人抱住,身體騰空而起。臺若兮急得說不出話,拼命的去扯楊祎的領子。
“別亂動,萬一碰到傷口怎麽辦?”
楊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那聲音居然含着幾分不容置疑,臺若兮有了片刻的失神……
VIP病房的洗手間很寬敞,楊祎雙手捧着臺若兮的身子,長腿劃拉着地面,慢慢的鑽了進去。小心翼翼的将臺若兮放回地面,又轉身去摸馬桶蓋,确認放好後,才重新把臺若兮扶在懷中。
臺若兮的頸部剛動過手術,頭部無法轉動,視物确實不怎麽方便,加之術中失血身子虛,有個人在旁邊扶着,才不免栽倒。可她心裏擰得慌,被楊祎般扶半抱着來到馬桶前,又去想把楊祎往外推。
楊祎合着盲眼笑着不動。“放心,我又看不到。”
臺若兮氣得差點方便不出……
待到解決了生理問題,楊祎又如法炮制的将臺若兮抱回床上,笨拙的摸着被角幫她蓋。
臺若兮嘴角微抖,氣自己忍不住抽笑,扯出一些體力冷哼。
“快走。”
結果,楊祎又露出了八顆牙齒,反倒伸手在臺若兮的額頭揉了揉,像在摸一只撒嬌的小貓。
“睡吧。”
臺若兮咬着嘴角,躺在床上幹瞪着坐在病床邊的楊祎,恨自己一肚子酸水吐不出。
楊祎側着耳朵聽不到臺若兮的動靜,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睡了嗎?”
臺若兮不出聲,狠狠的斜睨着他。
楊祎等候了片刻,轉而伸手去摸被角,一寸一寸的檢查,依舊笨拙緩慢。直到臺若兮纏滿紗布的肩頭被全數覆蓋,他又去摸床頭櫃上的水杯,重新确認方位……
臺若兮伸手猛掐了一下楊祎的手背,沒有多餘脂肪的皮膚上立刻皺出兩道指甲印。楊祎像是覺不出疼,反倒瞪起眼睛,緊張的湊過來問。
“小兮,怎麽了?”
臺若兮努力張開唇瓣,在他耳邊聲音顫抖。
“沙發……去睡……”
楊祎一聽,盲眼緩緩眯起,表情倒顯得極為輕松,然後點點頭,還是一動不動……
不一會兒,重蹈覆轍,楊祎又去确認臺若兮的被子是否蓋嚴,水杯擺放的方位……
臺若兮實在忍不住了,伸手對着楊祎的肩膀猛捶了一記,直把楊祎捶得發愣,卻聽她氣喘。
“要麽睡,要麽走!”
“好!”
楊祎點頭,認真誠懇甚至有些卑微,卻笑得溫存猶如春風,随後再次沒臉沒皮的去拉臺若兮的手。
臺若兮簡直要崩潰,感覺自己是秀才遇到了兵,一扭身子呻|吟了起來。
“哪兒不舒服?”楊祎果然再次現出慌亂。
臺若兮哭笑不得,眼角蹦出一滴淚花,抓他的大手往自己的膝蓋上放。
“麻藥……腿疼!”
楊祎像得了令的士兵,連忙伸手進被子裏,開始給臺若兮的雙腿按摩起來。
他從前時常幫赫連清按摩痙攣的雙腿,手法娴熟,邊按邊問。
“有沒有舒服一點?你閉着眼睛趕緊睡,睡下去肯定就沒這麽難受了。聽我的話,趕緊睡……”
臺若兮咳嗽着打斷。“你有完沒完?”
楊祎立刻噤聲,手下力道卻是沒停。
不一會兒,臺若兮又去趕他。“你什麽時候走?”
楊祎點頭。“走,走。”
臺若兮氣得眼冒金星。“你到底走不走?”
楊祎态度良好,點頭如搗蒜。“走走走,一定走。你先睡,趕緊睡。睡了我就走。”
……
那一夜,臺若兮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下的,只是在夢中又仿佛回到了十二歲……
十八年前……
放學後,孩子們都四散而去,歡快的猶如一只只出籠的小鳥。
瘦骨伶仃的楊祎遠遠的跟在一群女孩子身後,像一只小跟屁蟲。
圍在臺若兮身邊的幾個女孩兒各個都出落的亭亭玉立,各個人中精靈。
有女孩兒瞥了一眼跟在後面的小蘿蔔頭,問臺若兮。
“若兮,楊祎到底什麽情況,怎麽總是跟着你?”
臺若兮掀開長長的睫毛,瞥了衆人一眼,又轉過頭斜了下垂首跟進的楊祎。思索了片刻後,她從衆人訝異的眼神中離開,朝楊祎的所在走去……
“小屁孩,你怎麽老跟着我?”臺若兮問。
楊祎擡起頭,迎着陽光看向臺若兮那在霞光中愈發美麗的臉龐。心頭一熱,便眯着眼笑。
“臺若兮,我是楊祎,我想和你做朋友。”
“可我不想。”臺若兮雙手環胸。
“哦……”楊祎似乎受到打擊,轉瞬又忽然笑出八顆牙齒。“你不想……也沒關系。”
對于這樣的答案,十二歲的臺若兮幾乎氣結,将背後的書包狠狠的往楊祎身上一甩。
“也不能讓你白跟,書包幫我拿着。”
楊祎捧着書包,雙眼盈盈,簡直猶如得到了天降的使命,整張臉都紅成的大蘋果。
從那天起,回家的路上,總能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背着兩只大書包,晃晃悠悠的跟在一群女孩子身後。待到女孩子各自分開,朝向自家的方向,伶仃的楊祎才會快速趕上臺若兮的腳步。
“臺若兮,我們現在是好朋友了嗎?”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