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可以重新開始嗎
手術之後的那幾個小時,臺若兮覺得是她人生中最混沌的一段時間,整整一天,她都處在時醒時睡的半昏迷狀态。
有些事情她幾乎毫無記憶,全靠母親在事後告知。
例如,赫連夫婦幾時來探望,又是幾時瞞着楊祎偷偷離開,她都一概不知。
而有的事情,她卻比誰都清楚,那些事唯獨關乎楊祎。他幾時來,幾時坐在她身邊,做了些什麽,說了哪些話,甚至是什麽樣的表情,她都能在長久的歲月裏回憶如新。
後來楊祎問她,“難道你就不擔心,我又做回縮頭烏龜,真就從此天各一方?”
臺若兮輕啐,“你以為我會怕?那時候的我,早已做好,把你和腫瘤一同割舍的準備。”
……
至于後來楊祎聽到這些話後,是怎麽捶胸頓足、尋死覓活、上蹿下跳、痛哭流涕的,那就是後話了。
現在躺在病床上的臺若兮确确實實存了重新開始的心。
可是……當臺若兮在午夜蘇醒,睜眼便瞧見同樣一臉憔悴的楊祎時,那一顆原本為他流盡熱血似要枯死的心髒,又開始悄悄搏動起來……
病房裏沒有其他人,只有臺若兮和楊祎。各種檢測儀器已經撤除,病房裏顯得尤為安靜。
坐在病床邊的楊祎并不知道臺若兮已經醒來,他正襟危坐,猶如一尊佛像。他緊張的時候,就喜歡這樣一動不動,将身邊的物什緊緊抱在懷中,或者攢在手心,現如今是臺若兮的手。
楊祎将她的手牢牢的握在雙掌之中,微微蹙着眉頭,神色暗淡,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一會兒,他似乎感覺到時間的流失,松開一只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臺若兮的胳膊,确認她沒有動之後,又去摸床頭櫃上插着吸管的水杯,反複确認了方位無差,才松了手,重新将雙手交疊在臺若兮的小手上,恢複若有所思的表情。過不多會兒,他再次碰觸她的手臂,摸索水杯……往複數次……
臺若兮始終沒有動,只悄無聲息的扇動着微濕的睫毛。
人說病中人總愛胡思亂想,臺若兮也同樣有些哀怨。她悠悠的望着楊祎,覺得他這般溫柔真是多餘。等她身體恢複,眼前人又會如從前那般遁走,卻如今這般體貼,是為哪般?
……慢慢的,麻藥散盡,脖子上刀口的疼痛尚且能忍,可麻藥過後的副作用卻讓臺若兮格外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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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若兮覺得渾身關節酸麻,好像有千萬只螞蟻啃咬,愈發難忍。她強撐了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又不願出聲叫楊祎,憋了一口氣打算自己去按護士鈴,可指尖才微微一顫,楊祎便立刻朝她靠了過來。
“怎麽醒了?口渴?還是哪兒不舒服?”
楊祎沒有帶墨鏡,微阖着盲眼凹陷在眉骨下的黑影中,側過耳朵緊張的聽着。
臺若兮很想沖他冷哼一聲,卻發現牽不動聲帶,只得狠狠把手從他掌心抽出來。
“你怎麽還沒走?我媽呢?”
臺若兮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可聲音仍然弱的連自己都聽不清。幸好夜深人靜,楊祎湊在她身旁思索了片刻,總算猜了個大概。
“叔叔阿姨他們陪你一直到兩點多,看你睡的踏實,就先回去了。”
“你怎麽不走?”
臺若兮原本想狠話放冷,可卻不料說話吃力,啞着嗓子吐出幾個字,便喘着咳。
楊祎當下緊張起來,連忙抓過床頭櫃上的水杯,和白天一樣又準又穩。臺若兮止不住心疼,不知他一個人偷偷摸了多少次那水杯的位置。
可是,不像抓住水杯那麽輕快,将手杯朝臺若兮的方向遞的時候,楊祎卻再次猶豫。他可能想伸手摸一下臺若兮的臉來确認方位,手指伸出又頓住,糾結。轉去再摸她的手臂,指尖爬到肩膀便不敢再往上。嘴唇張開又合上,手指伸出又蜷起,欲言又止,十足窩囊。
臺若兮看着他那孬樣兒,簡直氣結。她一咬牙,幹脆撐着自己直接坐了起來。這一下可好,用力之下,牽動喉部傷口,痛得她眼淚直迸。張嘴驚呼,卻不自覺吸進大口冷氣,咳得愈發厲害。偏生她神經損傷,喘咳的力氣也沒有,只得帶着喉嚨裏的血泡,綿延的打着空腔……
這一下,楊祎終是慌了手腳。随手将水杯往床頭櫃上一放,便全數翻在自己身上,他也不管,迅速摸到臺若兮的身子,徑直摟進了自己懷裏。
“小兮,你要不要緊?怎麽咳得這麽厲害?到底哪兒疼?你……你不要吓我。”
每次她有個萬一,他便緊張得天下大亂,可每次她安然無恙之後,他又會默然轉身,消失不見。
臺若兮聽着楊祎幾乎失控的問句,卻半點沒有好心情,反而燥郁起來。奈何身體實在虛得很,臺若兮只能伏在楊祎的肩膀上,咳到昏天黑地。
待到終于能正常呼吸,臺若兮強撐着穩住自己,狠狠的将楊祎從身前推了出去。
楊祎立時愣住,盲眼瞪得老大,卻全然沒有光澤徒留一片混沌。他糾結了片刻才伸出雙手,朝臺若兮的方向探了探,但又像剛才那樣停在半空。
“小兮……我……是我碰痛你了嗎?”他神色緊張,禁不住側起耳朵。
臺若兮微怔,遲疑着沒有吭聲。
而楊祎卻以為那是她的默認,一顆滾燙的淚珠,毫無征兆的從那睜大的盲眼中滾落。
臺若兮心頭一軟。“你哭什麽!?”
楊祎慌張的垂下眼睫。“小兮,對不起……”
臺若兮忽然好想捶他一拳,狠狠的罵他“蠢豬”,然而她根本沒有力氣,只得繼續瞪着他,看他繼續落寞的問。
“小兮,能讓我摸摸你的傷口嗎?”
……
臺若兮終究還是心軟了,她拉着楊祎的手指觸碰到自己頸部的層層紗布。
楊祎的手指只微微一接觸,便好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瘋狂的顫抖起來。直過了很久,才能勉強維持鎮定,小心翼翼的順着紗布的邊沿摸索。
臺若兮的整個脖子都被紗布圍了起來,從下巴一直裹到肩膀,甚至胸前都被纏上了幾圈繃帶。紗布下的肌膚乃至下巴和胸口全部塗抹着猩紅的藥水,和蒼白的小臉形成格外鮮明的對比。若是楊祎看得見,一定更加無法自持。
“疼嗎?”他問,聲音微抖。
眼淚再次從楊祎緊閉的盲眼中滾落,在暗夜中閃出一絲晶瑩。
臺若兮在心底失笑,男人怎麽也可以有這麽多眼淚?竟是一點尊嚴都沒有。
而楊祎卻在此時收回手,指甲嵌入掌肉。他低低的開口。
“我不知道你的傷口在哪兒。我一直不敢摸,怕弄疼你。可是……我不知道它在哪兒,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小兮,我看不見,真的一點也看不見……”
臺若兮心尖忽的酸軟,原來剛才他只是怕弄疼她。臺若兮禁不住又想去安撫,手指卻只在身前動了動。
“真沒用。”她說。
盡管聲音低啞難辨,可是楊祎還是聽懂了。他肩頭下沉,整個人顯得更加蕭瑟。
“我确實一點用也沒有。從小到大我不過是你的跟屁蟲。終究,沒有能力照顧好你……”
看到楊祎這樣自怨自憐,又擺出一副自慚形穢的模樣,臺若兮頓時無名火起。心想,接下來他又要開始胡思亂想;又要拿自己的殘障為借口,在他們之間豎起層層堡壘;又要趁機從她身邊逃離。臺若兮在心中痛罵,他就是這樣懦弱,就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為什麽還要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傷她的心?
臺若兮被自己心中的預想氣到難以自持,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一指楊祎的鼻子。
“這麽沒用,那你怎麽還不走?”
出乎意料的是,楊祎居然沒有動,他只是微微怔愣了片刻。仿佛是從臺若兮微弱到支離破碎的低吼中理解每一個字的意思。
良久後,他似乎才從沉吟中緩過神來,一雙大手探到臺若兮身前摸索。從臺若兮被子覆蓋着的雙腿,一直摸到腰線,直到終于抓住那一雙柔軟的小手。
“小兮,我不走,我以後都不再離開你了。”
沒有任何驚喜,這次輪到臺若兮沉默。
她思索了片刻,問道。
“赫連告訴你,我得了什麽病?”
楊祎側了側耳朵,神色也變得平靜下來。
“不是赫連,是白鷺。”
“她告訴你我得了癌症?”
她問,嘶啞的嗓音很冷。
楊祎又是一愣,嘴角上一閃而過的笑意被暮色掩蓋,沉吟片刻後才認真回道。
“沒錯,她告訴說是喉癌。”
臺若兮徹底沉默,将手從楊祎的掌中抽離,倚在床頭凝望着楊祎的眼神更冷。
楊祎等了半天,不見臺若兮回話,又去摸她的小手,這一次無論他怎麽尋找,都再無法找到。
他臉色微露尴尬,盲眼緊張的翻飛震顫。他說。
“白鷺雖然年紀小,在感情上卻遠比我成熟。她說的對,人生苦短,我們不要留有遺憾。小兮,從前的我實在自私懦弱,都是我的錯,傷了你一次又一次,現在我終于想通了。你……能再給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嗎?”
臺若兮冷凝的雙手環胸,過了半晌才反問。
“什麽叫重新開始?我們有在一起過嗎?“
楊祎被她噎住,垂下頭扯過一絲幹笑。
“那……我們能不能……”
他幹澀的尋找着恰當的詞彙。
“小兮,我是說,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一次和你在一起的機會?“
望着楊祎漲紅的俊臉,以及那若有似無的腼腆笑容,臺若兮忽然冷笑出聲。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