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人生中的遺憾
城市的那一頭,晨曦心理工作室的醫護人員正在午休。
這個時候,楊祎照例像往常那樣,混在一堆女醫生和護士中間,蹭吃蹭喝。
楊祎其實偶爾也會自己定一些簡單的外賣,但大多數時候,都只帶着一張嘴便擠進了茶水間,連餐盤都從來沒自備過。可饒是如此,總有熱心腸的護士妹妹,将早已經洗淨的餐盤塞進他的手中;而馬上會有笑意吟吟的行政姐姐,緊跟着把自己便當裏的紅燒肉,分出一半夾入楊祎的餐盤中;更些嬌滴滴的妹妹,蔬菜瓜果都默默的往楊祎的盤子裏填。楊祎每次都閉着眼睛說不好意思,可每說一句,大家便嬉笑着又夾了許多菜在他碗裏。就這樣楊祎擠在女人堆裏,吃了好幾年的百家飯。
午休結束,楊祎又假模假樣的沖前臺Amy說,“Amy,今天一定把碗放着我來洗啊。真的我來洗哦!”Amy翻着白眼笑應着,已經把楊祎吃過的餐盤拎去了洗漱間……
楊祎哼着小曲坐回自己的診療室,屁股還沒坐熱手機便響了,居然是白鷺給他打來的電話。
“阿祎哥哥,大事不好了。若兮姐姐生病了,現在正在做手術呢。”
楊祎一聽,頓時腦門一熱,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雙長腿結結實實的磕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巨響“嘭——”。幸而,那張桌子夠厚重,否則保不準會被他這一碰,生生翻倒下去。
前臺Amy剛從洗漱間回到座位,便看到前面一陣騷動。竟是楊祎神色慌張的從診療室裏摸了出來。
他沒有拿盲杖,而是伸展着雙手,在身前來回揮舞探路。他的人高臂長,簡單的摸索動作都顯得極為誇張。
楊祎雙目失明是大家衆所周知的事情,但是他平時行走都借助盲杖,摸索的動作相對幅度較小,加之他神态自若,幽默樂觀,大家甚至偶爾都不太在意他的眼疾。而今天這般,楊祎簡直盲态百出,這讓診所裏熟悉他的大家,都吃驚不小。
楊祎神色焦急,一邊伸着雙手朝前摸索,一邊大聲尋求幫助。
“Amy,你在嗎?王醫生?華姐?有人嗎?”
明明他的身邊有許多人,可是他卻看不見。他身邊的衆人似乎都沒能從怔忪中清醒過來,而離他最近的王醫生終于适時的扶了他一把。
“楊醫生,你怎麽了?”
楊祎像是得了救命稻草。
“王醫生,我家裏人出事了。能不能幫我請假,我要去醫院……剛才,我不小心把盲杖掉了,找不到。王醫生,你們誰……誰能不能帶我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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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診所裏的大家最終幫楊祎找到了掉落在診療室地毯上的盲杖,又派Amy陪楊祎打車去宏仁醫院。
在去宏仁醫院的路上,楊祎一個字也沒有說,只緊抿着薄唇,一臉蒼白的垂着頭,雙手牢牢的握着手中的盲杖,每一個指節都泛着森森的白。
白鷺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
“阿祎哥哥,若兮姐姐喉嚨裏長了顆惡性的腫瘤。雖然她不明說,但我知道一定很嚴重。”
“阿祎哥哥,若兮姐姐一定是不想讓你為她着急,才瞞着你的。”
“阿祎哥哥,你快來吧。雖然,蜀黍讓我尊重若兮姐姐的決定,可我覺得我還是告訴你,我們的人生不要留有遺憾。”
……
……“我們的人生不要留有遺憾。”……
這句話,猶如深山空谷中敲響的洪鐘,輕易響徹楊祎的心扉,不停的在他心底回蕩。
一遍又一遍……
那鐘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止不住。猶如洪水,泛濫成災。
……“我們的人生不要留有遺憾。”……
宏仁醫院楊祎去的次數不多,住院部更是去的少之又少。他一步一戳的跟在Amy身後,聽着Amy将臺若兮的名字翻來覆去的詢問,整個人變得越來越焦躁難安。終于,他聽到有人對Amy說,“應該是在血管外科八樓”的時候,楊祎甚至一度想拔腿就跑,卻在下一秒生生止住腳步,因為他突然想起,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住院部803是vip單間病房。
臺若兮的手術已經結束,但是麻藥還沒有過,安靜的躺在病床上沉睡。
沙發上,白鷺捧着手機在看小說,不時從包裏翻出一些零食扔進口中。而她身旁則是坐在輪椅裏,正在電腦上碼天文的赫連清。
正在兩人各忙各的時候,病房門外一陣騷動,楊祎由Amy引了進來。
Amy一見病房內除了護士之外,還有“家屬”,剛想與赫連清、白鷺打招呼,便見赫連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白鷺更是誇張的揮舞着胳膊,又拼命的指着自己與赫連清,使勁兒搖頭。
Amy之前是見到過赫連清與白鷺的,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遵從了他們倆的意思。她轉過頭對楊祎說。
“楊醫生,這裏就是臺醫生的病房。她現在就在病床上,還沒醒。”
楊祎頓時渾身緊張,一手朝前胡亂摸着,而另一只抓在Amy手臂上的手指,卻不由自主的使了全力。Amy幾乎要被他擰哭,就聽他焦急的問。
“她在哪兒?Amy,快帶我過去。”
……
手術麻藥過後,臺若兮緩緩睜開眼睛。
原來生病這麽難受,原來麻藥這麽讓人精疲力竭,原來蘇醒是一件這麽美好的事情。作為醫生,臺若兮忽然覺得自己從前似乎并沒有百分之百的站在病人立場思考。
她職業病又犯了的自嘲的笑,卻在睜眼的那一刻,看到楊祎居然就坐在自己身前。臺若兮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掙紮着又眨了眨眼睛才确信自己已經回到現實。
“啊……”
臺若兮開口,卻沒能聽到自己說出一句整話。發音困難,低壓而模糊。臺若兮想大概是麻藥還沒有褪盡,她顫巍巍扯掉口鼻上的氧氣面罩,朝一旁的護士招了招手。
而還沒等護士反應過來,楊祎卻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臺若兮意外,雙目失明的楊祎,幾時變得動作如此精準?
“小兮,你醒了?”楊祎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
臺若兮卻沒有理他,更遺憾的是,此刻的她并沒有力氣狠狠的瞪他一眼。
護士終于在楊祎問出這句話之後,轉過身來。見臺若兮張嘴似是有話說,便彎下腰,将耳朵探在她的唇邊。便聽到臺若兮沙啞低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誰讓他……進來的?”
臺若兮剛剛經歷了兩個小時的手術,周身的麻藥還未退盡,氣力全無,語調低啞微弱,醒過來第一句話居然含着一絲怒意。小護士吃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來回在臺若兮與楊祎之間看了又看。
而楊祎則完全聽不清臺若兮說了些什麽,連忙把耳朵湊過來。
“小兮,你說什麽?是口渴了嗎?”
說着,居然一下子便抓住了床頭櫃上的水杯,又快又準。
臺若兮微微一怔,但沒細想,不耐煩的推開楊祎的手,虛弱的氣力與楊祎焦急的力道一碰,仍是漸起一些水花。
“小兮?”楊祎端着水杯遲疑。
臺若兮沒有力氣說話,微喘着去瞪一旁始終沒有動作的小護士。
到了這時候,那小護士才終于明白了臺若兮的意思。她趕緊放下手中的器械,靠近楊祎抱歉的說。
“這位先生,臺醫生說,她想請你離開。”
楊祎身子一滞。
“她剛才……是這麽說的?”
小護士顯然沒有與盲人相處的經驗,乖巧的點頭,沒有發出聲音。
楊祎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回應。他不自覺的朝臺若兮的方向伸出手去,大手摸到空中,卻停下來。修長的手指離臺若兮那蒼白的小臉最近的時候,只有幾公分。
他機械般的轉過頭,墨鏡後的雙眉微蹙。
“那好,小兮,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麽事的話……”
說到這兒,他猶豫,又仿佛從前那樣想了許多。片刻後,他抿了下唇,似乎已然下定了決心。
“我就在外面等着。”
說完,他抽出口袋裏的盲杖,緩緩站起身朝病房門外走去。
臺若兮幾乎有了那麽一刻的動容,然而視線落到他那近乎委屈到難以名狀的表情,惱意再次騰然而起。
明明該委屈,該罵人的是她才對,他卻先她一步做小媳婦狀。
臺若兮的氣不打一處來,奈何身體虛軟毫無力氣,只得狠狠的瞪着他蕭瑟離去的背影。
單人病房并不寬敞,可對楊祎來說卻很陌生,短短幾步路,他朝前摸索了很久。
看他那笨拙的樣子,臺若兮狠吸着一口氣不出聲,可原本憤懑不平的心,又開始禁不住替他擔憂。直到楊祎差點撞上半敞的門框,臺若兮終于沒能忍住發出一聲驚呼。
然而,這聲驚呼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沖口而出的居然只是一句氣聲,猶如嬌喘,甚至比不過楊祎的在撞門時發出的一聲輕哼。
楊祎終于自己摸出門去,消失在門外的那一刻,臺若兮又忍不住想直起身子再看他一眼,卻牽扯了刀口,虛弱的咳嗽起來,帶着喉嚨裏的血泡。
護士連忙過來扶她,可臺若兮的眼神卻始終盯着門外。
果然,只在下一秒,門外那人便緊張兮兮的扶着門沿探出腦袋來,支棱着耳朵朝着病床的方向仔細聽着。
臺若兮的腦中,忽然劃過他緊張時拼命翻白眼的糗樣,唇角閃過一絲笑。
在護士的扶持下,臺若兮在水杯的吸管上抿了一小口清水。她招手讓護士挨着自己的嘴唇,吩咐道。
“你去看看他。他要是不走,給他在外面找個座位坐下。”
待到護士走出去,病房內配套的涮洗室的門被人從裏面打開,臺若兮的母親肖雨走了出來,手裏端着兩只剛洗淨的飯盒。
肖雨看到病床邊空着的椅子,有些吃驚。她又去看病床上的臺若兮,發現臺若兮臉上的氧氣面罩已經換成了鼻吸式的,肖雨立刻明白女兒已經轉醒,趕忙走上前來,摸了摸臺若兮的臉。
“感覺怎麽樣?”她問。
臺若兮眨了眨眼睛,再沒有力氣說話,眼皮酸澀的開合數下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臺若兮的手術是安排在上午的,宏仁醫院血管外科的主任親自動的刀,據說裏面的壞東西長得位置刁鑽,費了主任好一番功夫。手術後,臺若兮總是覺得很疲倦,加之手術時長,麻醉藥效綿延,臺若兮就這樣醒醒睡睡了一天。
在短暫清醒的幾段時間裏,幫他開刀的血管外科主任和父親臺宏仁都曾來到她的病床前。雖然,身體對麻藥敏感,神智不甚清晰,可模糊中從主任抱歉的态度來看,手術過程中恐怕還是牽扯到了臺若兮可憐的喉返神經。
臺若兮在內心無奈的低笑,怪不得她說話這麽費力,原來并不是麻藥的關系。
作為醫生臺若兮當然明白,這不能完全怪主任技法不力,像她這種手術,很容易造成喉返神經損傷。幸而并沒有造成雙側神經損傷,否則連呼吸都困難。如今這種聲音嘶啞、發聲無力的症狀,要等到日後健側聲帶于發聲時可超過中線,并與患側聲帶接觸,聲音才能得到改善。而這種幾乎半啞的狀态,恐怕至少要持續一兩年的時間,有的人甚至更長。
忽然,臺若兮有些抱歉,她悠悠的瞄着門外偷聽的一只耳朵。
沒了聲音,他要怎麽聽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