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可原諒
時至今日,楊祎仿佛還能感覺到熊熊烈火就在自己身邊燃燒,內心中無止境的絕望再次蔓延……
……彼時,臺若兮一把将他推開……
跌出去的同時,楊祎的眼鏡也摔落在地。原本,眼前的一片朦胧,頓時更是化作分不清邊界的色塊。任憑楊祎伸出手去,都無法抓住臺若兮。
他狼狽的趴在地上摸索,瞪着眼睛努力的想看清臺若兮的方向,卻只是徒勞。
很快,楊祎被救援人員強行拖出,他拼命的掙紮,“讓我進去,小兮還在裏面”,可是沒有人理睬他。
呼喊聲、腳步聲、器皿的碰撞聲、合着水花潑灑的聲音,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此起彼伏,将他的頭腦炸裂。
有人喊,“快打120,有人受傷了。”那一定是臺若兮,楊祎這麽想着,心被撕裂。
一片混亂中……
楊祎像個真正的盲人那般,揮舞着雙手在身前摸索,無頭蒼蠅似的在人群中到處碰壁。
第一次,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什麽是無助……
一個小時後,楊祎與奶奶被送進了醫院。與父母彙合後,楊祎才得知臺若兮已經先他一步被送來。她的傷勢嚴重,正在急救室搶救,背部大面積燒傷。
楊祎慌了,他緊緊拽着母親的手。
“媽,帶我去急救室,我要見小兮。急救室在哪兒?”
……
急救室門外,當得知臺若兮已經搬入無菌病房,非直系親屬不得探視的時候,楊祎第一次當着衆人的面痛哭失聲。
“醫生,求求你,讓我進去看看小兮。就一眼,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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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無奈的搖頭,楊祎卻猝不及防的迎來臺若兮母親肖玉的一個巴掌,重重的栽倒在地上。
肖玉的哭喊聲在他耳邊響起。
“都是你,都是你的錯。你明明知道自己瞎了,根本走不出去,為什麽還要拉着小兮做墊背。我的小兮,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就因為救你,受了這麽重的傷。醫生還要給她植皮,那兒大的傷口……我可憐的女兒,從小到大,我都沒讓她留下一道疤……你還我一個好好的女兒……”
眼前有陰影在移動,恍惚間楊祎聽到肖玉被臺若兮的父親臺宏仁拉到了一邊,低聲勸着什麽。可肖玉卻并未停止控訴。
“我好端端一個女兒,成天圍着他一個小瞎子團團轉,上學送放學接。她的成績那麽好,明明可以報考申醫,卻偏偏要報那個什麽三流的工程學院,就為了再去給他陪讀。你們都說他們還小,是好同學、好朋友,兩個人互相幫助。可我是當媽的,我怎麽不知道自己女兒的心思?将來小兮要是真的跟了他,可怎麽辦?一輩子給他當眼睛?他那個病是會遺傳的,再生出來個小瞎子,照顧大的再拖着小的,一輩子?……”
肖玉的字字句句一刀一刀的剜着楊祎心裏的肉,其中那一遍遍的“瞎子”更讓他覺得既陌生又驚駭。他渾身無力,若不是母親在一旁扶持,根本就站不起來。他沉默了很久,一步步朝着那兩團模糊的影子走去。
“叔叔、阿姨,這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麽讓你們原諒我。可是求你們讓我看小兮一眼,我只想再看看她。”
肖玉又沖了過去,那一巴掌掄起來楊祎都不知道躲,半空被臺宏仁截住,可卻截不住母親心痛的吼聲。
“看什麽看?你那眼睛能看見嗎?趕緊給我消失,以後都不準再接近小兮。”
…… ……
那之後的日日夜夜,楊祎不知多少次回想起臺若兮母親的控訴聲。每一句都好像根根利刺深深紮入楊祎的心髒,直至他從噩夢中驚醒。
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夢魇逐漸減少,楊祎以為自己幾乎都忘記了。
可是今天,當他第一次親手觸碰到那道傷疤,楊祎知道自己的心再次被撕裂。
指尖所及……粗粝、凹凸、黏連、坑窪……楊祎想象着那巨大的疤痕寰橫在臺若兮後背上的模樣,甚至比他在夢魇中所見,還要恐怖千百倍,他的心痛到無法呼吸。
在楊祎的心裏,臺若兮應該永遠都是最完美的。
然而卻因為他……一個這麽不中用的他……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楊祎一遍遍在心底深處斥責着自己,就如同多年前一般。
他将額頭抵在路邊的矮牆上,雙拳在斑駁的牆壁上砸出一道道細小的傷口……
遠處,臺若兮的呼喊聲傳來。
她喊着,“阿祎,你在哪兒?你回答我”,可是楊祎卻更加瑟縮。
楊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他慌亂的跑出電梯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連盲杖也沒有帶。腳下淩亂,既沒有記方向也沒有數步子。
這裏,也許離公寓樓不遠?也許早已經偏離了他平時所熟悉的地方?這些他都一無所知。可是,他不想停留。他不想讓這樣的自己再留在臺若兮的身邊,除了麻煩與危險,殘廢的自己之于臺若兮沒有任何好處。
楊祎舉着雙手,以最原始的方式胡亂在身前摸索,跌跌撞撞的朝臺若兮喊聲相反方向逃去……
臺若兮抓着楊祎的盲杖在人行道上呼喊奔走,兩個人最近的距離不過幾米遠,然而夜色和淚水使得臺若兮錯失了楊祎的蹤跡。
臺若兮很後悔,如果十年前,她沒有賭氣聽從父母的安排出國留學;如果十年前,她就堅定的一直和楊祎在一起;也許,他們倆就不會愛得這麽累。
……十年前……
臺若兮從醫院病房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确認楊祎的安全。她曾無數次在病床上按下楊祎的電話號碼,聽筒裏傳來的永遠都是“對方暫時無法接聽”。後來,當臺若兮知道自己在急救時,母親曾痛罵是楊祎害了自己,還在監護病房的臺若兮便與母親大吵了一架。
出院後的第一天,臺若兮就不顧父母的反對,來到楊祎全家寄住的出租屋。楊祎只是默默坐着一動不動,好像不認識臺若兮一般,手裏卻牢牢的握着一根白色的細棍。
臺若兮聽到自己的心髒咚咚作響,更是在看到楊祎手中的盲杖時,難耐的疼痛。
然而,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楊祎變了,變得那麽絕情。
他說。
“臺若兮,不要再來打擾我。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
說話的時候,楊祎的臉上毫無表情,每一個字都像冰刀一般紮入臺若兮原本就生疼的心髒。
……
臺若兮的心碎了,她毅然決然的接受了父母的安排,登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
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日夜思念,總在夜深人靜時按下大洋彼岸的號碼。可是電話那頭,卻只有沉默再沉默……
她喚。“阿祎……”
沒有回應。
她問。“阿祎,你還好嗎?”
沉默。
她說。“阿祎,之前你和我說的話,都不是真的,對嗎?你只是想氣我的吧?”
楊祎依然不說話,臺若兮卻聽到沉重的呼吸聲。臺若兮一個機靈,抓緊電話問道。
“阿祎,你的眼睛怎麽樣?我要回來看你。”
冗長額靜默之後,臺若兮聽到楊祎的聲音低啞的傳來。
“早點休息,別熬夜,也……別再打電話過來了。”
……
盡管如此,臺若兮依舊會每個月給楊祎打去幾次電話,楊祎從來都不主動回應,卻每次都會接聽。
慢慢的,這每一通電話都像是變成了臺若兮一個人的獨角戲,她會把自己碩博連讀的辛苦和楊祎叨念,會将嚴苛的導師對着電話那頭的楊祎罵得狗血淋頭,會将實習時遇到的奇葩事都倒給楊祎聽。楊祎并不回應,只默默的聽着,可臺若兮就是總能想象出楊祎閉着眼睛含笑的神情。
臺若兮越來越不敢在電話裏詢問楊祎的近況,每當她問,“阿祎,你的眼睛還好嗎?”,或者,“阿祎,你們家是不是搬到鄉下去了?”,再比如,“阿祎,大學裏有沒有同學幫你?”……這個時候,楊祎的沉默就更加可怕,許久過後,他會一如既往的勸臺若兮不要再打來。
就這樣,一晃七年過去……
在這七年裏,除了電話聯絡,臺若兮從未與楊祎見過面,直到三年前,臺若兮完成博士學位,回國幫助父親創業。命運的雙手,重新将他們牽在了一起……
那時候,臺宏仁的醫學中心規模很小,她和父親身兼數職,甚至還親自接下家庭醫生的職責,提供□□。
在臺若兮的第一批客人中,就有傷後不久,剛從法國回來的赫連清。
那一天……
赫連清打來電話說自己痙攣嚴重,還有低燒,她拎着醫藥箱就驅車前往他居住的公寓。
那是臺若兮第一次去赫連清的家,可開門的卻是那個七年未見,日思夜想的人……
多年未見,楊祎的身板厚實了不少,立體深邃的五官,出衆的身材,已然從一個稚氣的男孩成長為一個充滿魅力的男人。他身高傲人,卻總是習慣性的昂着頭,臺若兮揚着下巴,才看清他萎縮灰白的雙眼。那原本是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珠,那總是無時無刻不跟随她的眼睛,可如今……
臺若兮禁不住伸出手,在楊祎的眼前輕輕晃動。果然,他的眼睛一點反應也沒有。臺若兮直覺得胸口發悶,一陣陣眩暈……
久未聽到身前人出聲,楊祎反倒笑了,陽光而爽朗。他轉過身,在門邊的鞋櫃上摸索到一副墨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如你所見,我的眼睛看不見,是有點難看。不過,我一直以為你們做醫生的,多少會見慣不怪。”
“嗯。”
臺若兮咬着牙,含糊的應了一聲,嗓音幾乎破碎。
楊祎頓時渾身一僵,猶豫了片刻後,又釋然的笑了。
“醫生,你快進來吧。赫連需要你。”
臺若兮跟在楊祎身後向卧室走,忍不住偷偷的觀察楊祎的一舉一動。
他真的一點也看不到了……
盡管這也是他的家,可他仍會時不時的用手背碰一下身邊的物什,來确保自己沒有走偏。他時常昂着頭,好像天上有他能看見的東西。每走出幾步,他會側着耳朵聽一聽臺若兮的腳步聲。然後,露出嘴角上的微笑。
“赫連說的一點也沒錯,你果真是個冰山美人。”
說話的時候,楊祎的背脊有些佝偻,他微微轉過頭,墨鏡後的盲眼,臺若兮看不真切,可她的心卻陣陣絞痛。
她伸出手,将楊祎鼻梁上的墨鏡摘下,吓得楊祎一個激靈。
“你……”
楊祎伸手朝前探了兩下,并沒有找到臺若兮手中的眼鏡。大概是因為緊張,他的一雙盲眼毫無章法的震顫起來。
臺若兮将墨鏡折起來,塞回楊祎的手中。
“眼睛是不是還有光感?”
這是七年來楊祎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聽到臺若兮的聲音,幾乎在下一秒腳軟跪在地上。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可是那聲音一定是臺若兮。
楊祎聽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整張背脊下意識的抵在牆上。他拼命的昂起頭,想用殘存的視力,看一看眼前的人,卻不過是枉然。
忽然,他低下頭,微阖上雙眼,自嘲的笑了。
“原來是臺大美人,确實夠酷的。”
臺若兮卻也幾不可察的嘆氣,語調冰冷。
“阿祎,你幾時說話變得這麽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