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現實
楊祎摸着車門,從臺若兮那輛豔紅色mini cooper上下來,西裝筆挺,漆黑的墨鏡折射着光,盲杖握在手裏,卻猶豫着要不要展開。
臺若兮将車交給泊車小弟,優雅而迅速的挽上他的臂彎。
“走吧。”她說。
楊祎腳下猶豫,側過頭。“臺若兮,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臺若兮擡頭看着他一反常态的認真,不禁失笑。“我的答案要是肯定的,你是不是轉身就走?”
楊祎薄唇抿成一條直線,點頭。
臺若兮笑得連眼睛都彎了起來,踮起腳尖,便在楊祎的臉頰上輕啄了一口。
“傻瓜,我們楊大帥從小到大都是出了名的校草,全場來賓,誰還能有你帥?”
楊祎和臺若兮從小一起長大,18歲前兩人之間毫無嫌隙,親密的動作不少。可就在剛才,臺若兮這個突如其來的輕吻,卻還是讓楊祎怔愣了片刻。待到回過神來,已經在不知不覺的被臺若兮帶走了好幾步,他腳下一頓。
“臺若兮,你老實告訴我。什麽全場來賓?你不是過來相親的嗎?”
臺若兮挑眉。“全場單身的俊男靓女無數,你看我我看你,和相親有何區別?不過是換個名頭罷了。”
“到底是什麽?”楊祎開始局促不安。
臺若兮卻不理他,架着他的胳膊,慢條斯理的說道。“小心,前方一步,向上的臺階五格。”
楊祎萬萬沒有想到,臺若兮所謂的相親見家人,居然是馬氏集團開辦的一個招商酒會,而他此刻的身份,竟是臺若兮的男伴。
當臺若兮領着他走進會場,他可以清晰的聽到舞曲悠揚的充斥整個會場,煙酒、茶點、水果的香味四溢,男人的女人的談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明顯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急促,只得咬着牙讓自己不露出一絲怯意。
楊祎聽到有人說,“臺醫生,這次能邀請到您這位醫學界的大美女來參加本次酒會,實在是我馬氏的榮幸。”然後,聲音轉向他的方向,“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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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若兮輕笑,語氣依然是固有的冷傲平靜,“家父也在計劃拓展其他領域的業務,馬氏為我們這些小魚小蝦打開了一扇進入新世界的大門,我們自然要在你們這只巨碗裏分一杯羹。這位是我的朋友,晨曦心理事務所的楊祎醫生。”
楊祎微蹙着眉,緊抿着唇,英俊的面龐上顯不出一絲情緒,好像比臺若兮還要高冷千倍,可也只有臺若兮明白,楊祎此刻緊張得連指尖都在簌簌發抖。
楊祎努力讓自己的呼吸顯得更均勻一些,感到臺若兮在自己耳邊吐氣。
“把右手伸出來,向前70度。”
楊祎依言伸手,可仍是錯過對方伸來的手指。最終,由對方自行握攏。
臺若兮說,“抱歉,楊醫生的眼睛有些不方便。”
那人忽然幹笑了兩聲,“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來來往往和臺若兮打招呼的人有很多,楊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僵硬。臺若兮沒有讓他再與人握手,終于找了個空檔,把他領到了靠陽臺的沙發旁,将一杯橙汁塞進他手裏。
“阿祎,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她的聲音異常低柔。
楊祎卻抓着她的手指不肯放,低着頭,用極低的聲音輕喚着她的名字。
“小兮……”
這個親昵的稱謂,幾乎有十年沒有從楊祎的口中吐出,臺若兮甚至有了片刻的心碎。她深吸了口氣,拍了拍楊祎的手背,然後溫柔的看向楊祎低垂的俊臉說道。
“阿祎,很快就結束了,我馬上就帶你回家。”
臺若兮走之前,将自己的手包交給楊祎,楊祎緊緊的攢在手裏,手心裏都是汗。那是他得了眼病之後所行成的毛病,只要感到不安就會将什麽東西抱在懷裏,仿佛自己能躲在後面。那時候,他身材矮小,如今再沒有什麽能讓他輕易躲藏。
楊祎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少年眼盲之後,他就非常抵觸這種陌生的公衆場合,那裏有太多混雜的氣息,有太多異樣的聲音,夾雜着驚異、好奇、憐憫、乃至嘲諷的意味。後來随着年歲的增長,也可能與他所學的專業有關,他幾乎完全客服了這一心理障礙,面對質疑似乎早已習慣。
可是今天不同,他不是一個人,他今天的身份,是臺若兮的男伴,醫學泰鬥臺宏仁的獨生女兒的男伴。他可以百分之一百接受失明殘疾的自己,可是卻根本不能接受這個窘态百出的男人,是臺若兮的男伴。
是的,此刻的他,嫌棄他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殘疾。他無法允許自己在臺若兮身旁出糗;無法接受別人在臺若兮背後指指點點,說她的男伴竟然是個可憐的瞎子。
可是,他為什麽要來?他只是想知道現在的臺若兮,到底過的是怎麽樣的生活,和怎麽樣的朋友來往,那些朋友有沒有對她很好。
然而,他來了,他知道了,那又怎麽樣呢?只不過,再一次身臨其境的證明自己有多麽無能。
楊祎依舊緊攢臺若兮的手包,表情木然,腰杆挺得筆直,一動也不動,在這個賓客游走的酒會大廳裏,簡直像尊雕像。
有個聲音傳來,“先生,要喝一杯嗎?”
楊祎沒有回過神,那聲音又問,“請問,先生,您也要來一杯嗎?”
楊祎這才意識到,應該是服務生在詢問。他木讷的點頭,伸出手朝前微微探了探,還是抱歉的說道。
“我看不見,能麻煩你把杯子放在我手裏嗎?”
……
盡管臺若兮以最快的速度和一衆同行、競争對手打了個照面,可時間依然像抓不住的沙一樣,匆匆而過。
臺若兮的父親臺宏仁,曾在申城最負盛名的公立醫院任職,多年特需專家門診,治愈了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患者,為他贏得了醫學泰鬥的美譽。
前年,臺若兮醫學博士畢業,學成歸國,臺宏仁便自立門戶,開辦了一家小型的集醫療、保健、康複于一體的醫療中心。
沒多久,這家醫療中心便被父女兩人經營地風生水起,遠比在公立醫院之時,掙得名利雙收。最近,臺宏仁更是開始拓展美容業務,瞄準馬氏集團新開發的板塊,打算再開辦一家美容整形醫院。
今天,臺若兮來參加馬氏集團的招商酒會,自然是宏仁醫院的門面,也是臺宏仁的門面,大大小小人物全部都要周全,場面話也不可或缺,于是便耽擱了不少時間。
等到臺若兮終于抽身而出,再次回到角落裏的那張沙發旁,她幾乎後悔得想給自己幾巴掌。
此刻,楊祎依然和她臨走時一般,緊緊的捏着她那只亮閃閃的漆皮手包,卻已然無法正襟危坐。他的臉頰和脖頸處,泛着不自然的潮紅,一只手更是時不時去扯動領帶和領口。胸口起伏,呼吸似也不順暢。
臺若兮快步走到他跟前,咬着牙雙眼圓瞪,似乎正努力的克制着自己……
而這時候,一個端着雞尾酒盤的女服務生,從她身旁經過。臺若兮一把拉住女服務生。
“是不是你?你給他喝酒了?!”
女服務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質詢,問得有些懵。
“小姐,你說什麽?”
臺若兮卻更加激動,聲音高八度的指着一旁的楊祎叫道。
“你是不是拿酒給他喝了?他酒精過敏,你想害死他嗎?!”
女服務生不敢出聲,楊祎終于順着臺若兮的聲音摸索而來。他把臺若兮的手包留在原地,手裏捏着盲杖卻始終沒有展開。他已經盡量小範圍的伸出手去探索,但盡管如此,他也知道,自己肯定還是盲态百出。
楊祎的手指在空中連抓了數下,才觸到臺若兮的肩膀,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
“小兮,不是她,是我自己要喝的。我一開始沒喝出酒精的味道。”
誰知臺若兮怒火中燒,吼聲緊接而至。
“你是舌頭也瞎了嗎?竟然嘗不出酒精的味道?你很想死嗎?”
她顯然怒不可遏,迅速轉過身的時候,卻不小心帶到了女服務生手中的托盤。
瞬間,一地狼藉……
女服務生連聲道歉,大堂經理也跑來致意,而更多的是會場裏的賓客們紛紛在此聚攏。竊竊私語聲猶如潮水般,迅速從四面八方湧來。
惋惜聲、唏噓聲、猜忌聲、甚至鄙夷聲,頃刻間充斥着楊祎的雙耳……
在人群的中心,楊祎感到心跳急劇加速,呼吸愈發不順暢,捏着盲杖的左手微微顫抖,右手的指尖幾乎捏進肉裏。
他努力平複喘息,低聲問。
“臺若兮,你們沒事吧?”
臺若兮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将他向前牽扯。
“我們走!”
《《《《《《 》》》》》》
24小時藥房的門口,楊祎坐在臺階上,已經服下抗過敏的藥,感覺好了許多。他扯開領帶,塞進口袋裏,卻抓着礦泉水瓶不放。
臺若兮站在他身旁,凝望他許久,終于也坐了下來。她抓住他手中的礦泉水,扯了半天,他才夢醒一般松手。
臺若兮仰頭喝去一半,用指尖點在瓶口繞圈。
“阿祎,對不起。”
楊祎出乎意料的失笑。
“沒什麽好對不起的。不過是一次脫敏治療罷了。這樣也好。”
臺若兮卻大聲反駁。
“這哪裏好?你說的脫敏治療,是針對你的酒精過敏?還是針對我?”
楊祎笑得很冷淡,低着頭。
“有什麽區別嗎?不過就是再次證明我們兩個人的世界是多麽的不同。”
“哪裏不同?”臺若兮反問。
“哪裏不同?”楊祎重複着她的話,禁不住笑出了聲,然後無奈輕嘆。
“你是海歸的醫學界明日之星,而我不過在小診所裏混混日子;你有衆人追捧,而我卻最怕暴露于人前;你完美無缺,而我恰好殘缺不全。臺若兮,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我們兩個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臺若兮突然将手中的礦泉水瓶狠狠的砸在地上,水花四濺。
“楊祎,你個死瞎子,別以為你裝的楚楚可憐,說得這麽道貌岸然,我就會放棄你。我告訴你,我偏不,我臺若兮從12歲就認定你,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無論你把我推出去多少次,我臺若兮都會爬回來賴着你。什麽名?什麽利?什麽燈紅酒綠?我一樣都可以不要。楊祎,你難道一點也看不出嗎?”
楊祎慘笑,将墨鏡取下來,擡起頭,将一雙灰白的盲眼朝向空中。
“小兮,很抱歉,我真的什麽也看不見。”
“你……”
臺若兮氣結又心碎,楊祎從小到大都那麽軸,認定的事情,任誰有多少道理都講不通。多年的愛戀,一再被他拒絕,從來都沒留給她任何回旋的餘地。他是那麽決絕,以至于臺若兮幾乎覺得自己是恨楊祎的。
臺若兮深吸了一口氣。
“帶你去那裏是我失策,對不起。以後這種場合,保證不會再帶你出席,我自己一個人應付就好。阿祎,我真誠的道歉。”
楊祎将墨鏡重新戴上,低笑。
“無需道歉。你出席什麽宴會本來就和我無關,以後去到哪兒也都別帶上我。謝謝!”
臺若兮再次暴戾到無法遏制,咬牙切齒的沖着楊祎叫道。
“楊祎,你就非得說的這麽絕情嗎?這麽做,你開心是嗎?好,這是你說的,從現在開始你都不用再見到我了!”
說完,臺若兮踩着高跟鞋蹬蹬蹬的走遠,不一會兒,引擎聲轟鳴而起,豔紅色的小轎車便絕塵而去……
楊祎似乎很平靜,低着頭又坐了很久,猶豫着要不要打給赫連清。可還沒等他将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臺若兮的高跟鞋紮在地上發出的蹬蹬聲,又再次傳來。
楊祎眉頭微蹙,側着一邊耳朵朝臺若兮的方向仔細聽了聽,沒有說話,似乎并沒有多少意外。
臺若兮再次重新吐納,開口說道。
“太晚了,別去打擾赫連,先回我那兒吧。”
……
《《《《《 》》》》》
這是白鷺在舞蹈專業課上第三次暈倒……
課後,辦公室裏,林舒婄滿眼愠怒而心疼的望着臉色慘白,更加瘦肖的白鷺。
白鷺則心虛得不敢看她,兩只手遮遮掩掩的始終在小腹上游走,眼圈更是不由自主的紅透……
…… ……
持續一個多星期的重感冒,終于慢慢好轉。赫連清重新開始調試小錄音棚,同時合計着沈康路上的老房子什麽時候再出租出去,生活正慢慢回複原來的軌跡。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赫連清拿起來一看,幾乎在瞬間感到一陣心悸。
他連忙劃開接聽鍵,一開口卻沒了底氣。
“白鷺?”
電話的那頭,久久的沉默,只隐隐能聽到壓抑的鼻息聲。
赫連清頓時急了。
“白鷺,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電話裏又靜默了一會兒,在赫連清再次開口問之前終于傳來了兩個字。
“赫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