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從前想得美
他把車停在一邊,透過車窗看她。
歡慶安安靜靜地坐在路邊,這冬天裏也不怕冷,穿着看起來挺單薄的紅色羽絨衣和一條鵝黃緊身褲。她老是喜歡這種亮眼的色彩,上回見到也是跟個調色盤似的,還不愛圍圍巾。暖黃色的路燈投射在她身上,從側面看去,那些細碎的頭發在燈光裏被鑲上了一圈圈光暈,她現在這樣子,誰也不像,只是宋歡慶。
從好久前,他就覺得她畫畫的樣子很好看了。
非要想起來的話,大概是那時候她總興沖沖跑來他家那段時間。她蠻不講理地非要進他的書房裏,看到好多白紙,順手就拿來畫素描畫了。他那時候不愛搭理她,那麽多話,話題又那麽細碎,搭理一句,後頭一句話的思路不知道跳到哪兒去了……于是她就那麽不吵鬧地突然安靜下來,畫畫。
他的書房裏好多本書都夾着她畫的素描。
那些素描畫大多畫的都是他,還真是很像的。他伏案看書的樣子,用電腦工作的樣子,喝茶寫字或者打電話的樣子……她每次畫完了都要把畫拿到他眼前顯擺,看他不理人,就氣哼哼地随手放一邊,又專注到別的事情了。
他一直以為她是生性歡脫很難專注的。就像陸宜舟回來後,他看到她笑嘻嘻跟一個男生在健身房外聊天,他看她笑嘻嘻跟那個張若愚打打鬧鬧……他一點都看不出她難過,甚至皺皺眉頭都沒有,更不要說哭了。
所以江季帆也自動認為,喜歡他,不過也是心血來潮。所以現在放棄了,也沒什麽。
這樣想着,他不知不覺就走下車去到她身邊。
她畫得很專注,以至于他在她身邊看了好一會都沒發現。
還是一張素描畫。畫的是一個老頭,看穿着和身側的清潔用具,應該是掃地大爺。大爺提着簸箕,彎着腰背擡頭看着摩天大樓。而大樓的陰影處裹着一個小小的房子,看起來破破的,小房子裏一張小床,很小的空間畫滿了生活用品,門口坐着個小孩子,髒兮兮的臉和衣服。那小破房子裏的男人,跟眼前的掃地大爺該是同一個人。他們都圍着一條一樣的圍巾。
那個小破房子裏的男人皺着眉,對面前的圍巾擺出一臉并不怎麽在乎的表情,而這掃地大爺卻是一只手緊緊抓着圍巾,眼裏噙着淚。
“年少不識愁滋味,千帆過盡,曾經滄海難為水。”
江季帆看着歡慶寫的這一句話,有些出神。
他默然站了有一會,才發覺歡慶已經發現他了。捧着畫板,一雙眼睛沒有情緒也沒有波瀾,淡淡看着他,帶着幾分不友好。這種漠然的注視就如同是看一個路人,也許看路人還會多幾分情緒,因其穿了件什麽樣的衣服有着一張什麽樣的臉。
而歡慶看他,什麽都沒有。
Advertisement
“你怎麽不笑了?”
歡慶抿了抿嘴,似乎是想說句什麽話,又沒有說。她終于輕笑了一聲,突然對他露出一個像之前那樣燦爛的笑容,刺得江季帆眼睛疼。
“怎麽,男朋友不來接你?”
歡慶神情不變地看了他一會,突然笑起來,這個笑又跟之前的燦爛不同了,比較真心,“江總家住海邊麽?管這麽寬?”
“我家住哪,你不知道麽?”江季帆笑了笑。
歡慶一滞。
怎麽也料不到這個從前對她愛搭不理的人今天會在這出現,還同她講話。她以為他們倆從陸宜舟回來後就是自動結束的節奏,而且也該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就算認識也是裝不認識的好吧。
實在是沒料到,他皮厚成這樣。
“哦,我要是江總裁你啊,我就不會選擇現在早早地激怒宋歡慶這個人。”
“哦?怎麽?”
“你要是不激怒我。”歡慶直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興許哪天你的心肝寶貝又不要你的時候,我還能大發善心,慈悲地再跟你玩一次角色扮演游戲。畢竟……”她扯出一個冰冷至極的笑容,“我這張臉可不是誰都這樣長的。”
歡慶滿意地看着江季帆一臉隐忍的怒氣,等了一會,他沒說話。料他也是說不出什麽話來了,她愉快地笑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長得像宜舟?”
歡慶斂了笑容,盯着他看了會,他滴水不漏的表情也看不出什麽。于是輕笑一聲,把手裏的畫板和紙筆放進背包,一邊收拾一邊說:“我倒是也在想,我要是早知道這茬,也不至于那會腦子當機直接就走人了。”
她很可惜地憋起嘴巴,朝江季帆搖頭嘆氣,“哎,悔不當初啊。要是當時我能再陪你玩一會角色扮演的游戲,我現在也不至于是個窮逼學生。十有九成就是個壕了,再不濟也能從你那撈個幾百萬吧。”
“你想的倒是美。”
“可不是。”歡慶收拾好了,再次背好包,背對着江季帆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
“我以前想的更美過,可惜我沒告訴你,而現在你也不必要知道了。”
江季帆靜靜站在路燈下,看着歡慶一點點走遠,臉色越來越陰郁。
他心情極差。
從來不知道宋歡慶氣人的本事能到這地步,更可氣的是那妮子竟然輕飄飄就激怒他了。
一路飙車到家,連陸宜舟站在他家樓下,他都沒注意到。一個人悶悶地坐在車裏吸煙。
江季帆其實是記得的,第一次見到宋歡慶的時候。他當然不會忘記,在那個叫“閑渡”的健身房裏,那女孩長得那麽像宜舟,他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她了。可他并沒有認錯她,他知道她不是宜舟。
陸宜舟的臉比她尖一些,雖說也是活潑的,卻沒有她那樣靈動。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到處看的樣子,就跟那種調皮搗蛋的小動物似的,也許是松鼠?也許是小貓?總之她的靈動帶着比宜舟更真實的可愛。
他就是這樣注意到歡慶的,而那時的歡慶卻沒有看見他。見到他是在後來的一天,她誤入了那個毛玻璃隔開的瑜伽房。那小房子裝修得很漂亮,很有韻味,她一個人站在門口就呆呆看了好久,好久回過神才在靠近門的牆邊看到支着腿坐在那裏的江季帆。
“什麽?!瑜伽教練這麽帥!”
“哦!居然是個漢子!”
“哎喲!身材真好!”
她發出了一系列的感嘆,毫不介意這個感嘆的對象就在眼前,冷眼看着她。
“帥哥,你有女朋友嗎?”
她睜大了眼睛,笑着等他回答。見他不理會,突然就縮了肩膀,憋着嘴站在那嘟囔:“不是吧,難道是有男朋友了?”
他聽見這句話了,當時就皺起眉,冷冰冰回答她:“我單身。”
鬼使神差,可以用來解釋他那會的行為。
那之後就是她開始沒臉沒皮地追着他。
記得從前他是隔幾天才在那健身房見到她,可自從那之後,每天都能在健身房見到她。要不就是繞着他轉,絮絮叨叨不停講話,要不就是拿水拿毛巾跟個端茶遞水的小妹似的。
她那時該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的,不然也不會在看到他的公司後,竟是皺起眉頭一臉難過,“你怎麽會那麽有錢啊?哎喲完了完了,這豈不是意味着你的市場很廣很大有很多妹子前仆後繼哦!那我這種滄海一粟看來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她難過的樣子,連眉毛和眼角都是往下的,認真地難過,站在他面前一眼也沒有瞧他。那神态竟讓他不忍心再甩冷臉子給她,他于是又鬼使神差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帶進了大廈。她手心微微出了些汗,緊緊拽着他的手,像握着一團暖融融的棉花……
江季帆低頭看了看夾着香煙的手,仿佛可以感受到那時她熱熱的體溫還留在手心。
可只一瞬間就被她冷得能結出冰渣子的眉眼給替代了。
“我這張臉可不是誰都這樣長的。”
他皺起眉閉上眼睛,身邊充斥滿了煙味,一個人又靜靜坐了好久,才發覺有人在敲他車窗門。陸宜舟的臉在夜色裏露出來,眉眼間的擔心和敲打車窗的樣子,最大限度地表示了她記挂着他。
可就是這樣記挂他的一個人,卻忍心在幾年前毫無眷戀地離開他,跟他分手。
這算是人心難測,還是人心善變?就像就今晚遇到的宋歡慶。
“季帆,你怎麽了?怎麽一個人關在車裏吸煙,你從不在車裏吸煙的。”陸宜舟看着他從車裏走出來,默然無語靠在車門上,沒有回答她,“是不是公司發生了什麽事?你不要總是把事情憋在心裏啦,我去找你好幾次都不見人,你有事可以跟我說啊。”
“跟你說……”他盯着手裏的煙頭,漠然看着她。
陸宜舟被他冷漠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季帆你到底怎麽了?不要這樣好不好。”她說着上前一步抱緊了他,頭貼在他胸口,聲音悶悶的,“季帆,我不喜歡你這樣。”
“那你喜歡我怎樣?”他帶着淡淡的笑意,雙手插在袋子裏,沒有推開她卻也沒有回抱她。
“我……”她從他懷裏擡起頭,委屈地嘟起嘴,“我喜歡你開心啊。”
他聽了沒有說話,把手裏的煙抽完了,煙頭扔在了一邊。站了會,他起身推開陸宜舟,月光下,她的臉還是那麽精致美麗,不同于幾個小時前他遇到的那個人。那個人不會化妝,也不懂得怎麽把自己變得精致美麗,卻還要擺出一張有着假表情的臉,生怕自己不夠難看似的。
好像這樣做就只是為了氣他,并且那個人成功了,也附帶造成了他的壞心情。
“如果遠航集團不姓江,我爸也不是江遠山,你還會回來麽?”
空氣中流轉着短暫的沉默。
陸宜舟用一臉受到了侮辱的表情,震驚地看着面前這個語氣淡然,表情冷漠的男人。
她仿佛是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可看了他許久,他如堅冰不破的表情讓她什麽也沒有得到。于是她震驚的表情松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凄然。
“如果你不信我,又為什麽還要接受我等我?”陸宜舟咬了咬嘴唇,眼淚水毫無預警地就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了,“我知道你還在怨我離開你,可是我真的知道錯了,沒有你的日子我也過得很苦,我每天都在想你……”
江季帆默默看着眼前這個泣不成聲的女人,不知為何,他沒有牽動心緒。換了以前,他大約早就把陸宜舟抱進懷裏,連哄帶撫地說情話了。
可今天他沒有這個心情。
和她一起好些年了,今天大概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又冷冷靜靜隔了一點距離看她的表情。她的悲傷和委屈因為太過生動,反而在她臉上顯示出一種完美的不完美來。那恰到好處的眼淚水和恰如其分的每一個細節……就像一個一級演員,有着完美的技巧,演出來的所謂高質量的電視劇卻總也不動人心。
“季帆,我知道我錯過了你好久。好久好久我都不在你身邊,你要怪我,我也認了。”她哭着伸手去抓他的領子,“可是你怎麽能懷疑我為了錢呢,這麽多年我在你身邊我跟你要求過什麽嗎?我雖然不及你有錢,可我是養不活自己還是非要巴着誰給我這樣那樣的生活?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可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
“別哭了。”他看着她臉頰上将落未落的淚水,覺得有些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陸宜舟松開抓着他領子的手,輕輕擦了擦眼角的淚,“不用了,走幾步我就到了。”
“那我先回去了。”江季帆說着就轉過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近段時間留點空出來,我爸喊我們回去吃頓飯。”
“嗯,我知道了。”
她的聲音還帶着悲傷的餘味,一點哽咽配着軟糯的嗓音,實在是讓人憐惜的。可江季帆卻沒有那個心情去面對她,說完就轉身進了電梯。
她開始哭泣,她說出的話,到她停止哭泣。
這一切就如一套行雲流水的劇本動作,收放自如。
恐怕沒有哪個演員會在劇本結束後還有心情一個人坐在片場暗自神傷那個角色的悲歡喜怒。
江季帆站在窗前,拉開了一點點窗簾,默然看着夜光下踩着高跟鞋走得搖曳生姿的女人,她的腳步一如往常,自信而高傲。
作者有話要說: 論歡慶的“語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