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狹間特色主義精神
吉爾伽美什出去逛了一圈,非但沒有找到樂子,心情還更壞了。秉持着他不愉悅那別人也別想好過的自我中心原則,剛用吃飽飯的條件被強制建立人身依附關系的廣大人民群衆紛紛拿起鋤頭砍刀鍋碗瓢盆齊齊聚在一起等待號令挖地。
吉爾伽美什在和恩奇都逛的那一圈範圍中差不多初步找到了電網的覆蓋範圍,他從前只在光屏上見過電網的結構,現實中要找到确切地點有些困難,若非他的防護罩不知怎麽失效了,壓根不需要這麽大動幹戈,直接穿過去便是了——反正他也是這麽到狹間的。
他圈出了塊地,地址位于鶴望蘭與鈴蘭分界線的中心。
“從這裏開始,動手。”他言簡意赅的命令。
大夥兒面面相觑一臉茫然。
怎麽動手?直着挖還是橫着挖?挖空嗎?挖多深?挖多久?世界可還有不到八十天就毀滅了?七個字就想使喚動狹間人民是不是太看得起他們的智商了?
金發的男人不悅地沉下臉,冷冷掃視一圈,衆人立刻乖覺齊齊開始動手。
“豎着挖!聽不懂話嗎,你往鳶尾區的方向挖什麽!”
“用力,沒吃飯麽!我可不記得苛刻過你們的夥食!”
“敢偷懶就給我去死,我不留廢物。”
“手腳一并動起來,區區一萬兩千米,這點距離都做不到狹間真是沒骨氣!”
衆人敢怒不敢言。
金發暴君像是巡視領地般對勤勤懇懇幹活挖坑的人民群衆指手畫腳,完了看着熱火朝天的氣氛還有些不滿。
“怎麽只有這麽一點人,別的雜種哪兒去了?”
Emiya給組織內部排了班,畢竟他們除了挖地以外還肩負叛亂的重任,得留一些人守在基地安排日常事務。現在奇爾茲留在這裏一起挖坑的人中有一位白發的青年,名為迦爾納。
恩奇都認得他的臉。
施舍的英雄迦爾納,在狹間非常有名氣,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一定會給予回應。聽說他似乎本是天極的公民,自從父母把投票權限交給成年的他後,在人生中的頭三個回合就把自己從天極搞到了狹間,與隔壁南丁格爾是一個風格。
當然,以狹間人民根本不向人求助的行事作風,“施舍的英雄”名號更多是以其自願自發贈予的行為而來,他在天極時是個格格不入的怪人,到了狹間這個怪人雲集的地方竟顯得不那麽奇怪了,不少人和他還挺合得來。
聽見吉爾伽美什的問話的迦爾納放下鏟子,擡起臉面無表情對他道:“你的命令為何并非所有人遵從,難道你不清楚緣由麽。連神明都有不從的信徒,更何況是你。”
話音剛落,恩奇都敏銳的感覺到吉爾伽美什情緒一瞬間下跌。
說出這句話的白發青年以其波瀾不驚的面孔平靜地敘述對他而言相當普通的話語,但事實是,這樣的語氣措辭恰恰與吉爾伽美什的個性相沖。
該怎麽說呢,這位施舍的英雄有着與恩奇都不相上下的ky,但對于吉爾伽美什而言,恩奇都的ky理所應當,是他不通人情直率個性的體現,有其可嘉之處;迦爾納的ky則是不識好歹,自以為是的語氣中透露着不以為然。
這份不以為然是迦爾納将其自身以外的事物平等看待的佐證,貴族和乞丐在他眼中毫無區別,均為他可施予的對象,他就是這樣正直的人——誠然這份正直對吉爾伽美什而言毫無意義,不如說迦爾納的所為正是輕蔑他的表現,将吉爾伽美什與這世上的其他人同等看待?連天極議會那群老家夥都不敢如此無禮。
壞脾氣的吉爾伽美什冷笑了一聲。
“所以?你認為我應當怎麽做?進谏的話語放到稍後,首級或是心髒,膽敢說出這種話的你難道妄圖不付出任何代價?”
迦爾納以平淡的語氣回複道。
“若是我的首級終将跌落塵土,那給予你也無妨。至于進谏,你的所作由你自身決定,與我無關。”
“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現在身首異處也是自作自受?很好,拿起你的武器,我非要把你的腦袋擰下來不可。”
“你提供食物換取勞力,我願意聽從,不過命令挖通道路的是你,要求決戰的也是你,請告訴我先完成哪一項任務。”
兢兢業業挖地的群衆們汗流浃背,夠了,他們不想再聽下去了,無論是字字句句戳人一刀的白發青年還是氣壓越來越低的金發暴君,最終打起來受傷的都只會是他們這些無辜人員!
恩奇都面無表情,心想若是打起來那他正好先行離開四處走走,吉爾伽美什不想散步了,他的事情還沒能做呢。
不過,就在此刻,奇爾茲的其他人過來,告知吉爾伽美什糧食儲備不夠,被後者以殺人般的眼神淩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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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滿了四棟房子的糧食,你們告訴我儲備不夠?”吉爾伽美什大爺似的坐在奇爾茲的破屋裏翹着腳不悅道,“與此同時,今天來挖地的只有不到五十人,你們狹間窮酸到只有這麽些勞力了?事先警告你們,只要是能提得到鋤頭鏟子的,哪怕是老人和小孩都得給我幹活。”
Emiya對這個不事生産不接地氣的大佬深呼吸了一下,告誡自己要忍耐。
奇爾茲地區居住着10萬人,目前挖地輪換的人員大約在五十人左右,按照吉爾伽美什劃出需要挖通的面積大小估量,根本用不着動員整個奇爾茲,坑只有那麽大,人多了過于擁擠也礙事,要雇傭這麽多人,現在所有的食物只夠不到四十天的分量。
最初按照吉爾伽美什的語氣,奇爾茲總認為挖地是個成千上萬人才能成功的大項目,哪知實操起來最多五十人。吉爾伽美什能把一件芝麻大的小事用盛大語氣鄭重吩咐出去,跟着他的思路走往往會覺得馬上要有一個大場面,所說所行富有深意,到真正開始幹事了才發現說不定不難,末了他還會鄙視擅自曲解他本意的家夥,認為是他們想太多。
別說什麽身居高位才能養氣,不管是誰,(迫不得已)和吉爾伽美什相處一周以上,養氣的功夫絕對能傲視天下。
Emiya的中心思想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沒錢沒糧,要勞煩大爺再去打劫一次,殃及的家族幫派越多越好。
狹間特色主義精神:別人不好我就好了,來都來了,總之先吃飽再說。
吉爾伽美什表情不悅:“這點小事都要來打擾我?真是沒用,随便哪個誰去——沒錯,那個叫迦爾納的不是正合适幹雜活麽——聽見我的名字幫派們都會樂意至極呈上貢品的。”
Emiya打了個磕巴。
“……你們見過迦爾納了?”
吉爾伽美什哼了一聲。
Emiya便理解了,心裏扼腕。原本讓迦爾納去木筆區搶奪手環時還特意瞞住了敵我未明的恩奇都,想着組織一大秘密武器不能就這麽暴露,留一手總是好的,哪知道聽見廣播裏說吃了老板的飯就要給老板幹活的迦爾納如此老實真的去挖坑了,最想隐瞞的兩人都正正撞見……罷了,迦爾納只要在組織一天,不可能完全避開他們二人,現在走了明處倒也好。
“而且,”他聽見吉爾伽美什補充,“你方才不是說了嗎,挖通道路只需要幾十個人,四十天綽綽有餘,除此之外的損耗我可不管,旁的人餓死就餓死,難不成他們還妄圖用自己的死活來威脅我?”
Emiya聽懂了他的意思,奇爾茲所涉及的十七萬居民中,吉爾伽美什只願意養活為他所用的人。
金發暴君不管Emiya難看的臉色,嗤笑一聲又大搖大擺出門了。
他有心找些樂子,然而狹間的娛樂與其說是稀少不如說根本沒有,在吃不飽飯的情況下是無法滿足精神需求的,當然,狹間人民需不需要滿足精神需求吉爾伽美什壓根不在乎,他只覺得日子過得很無聊。
按照他在天極時的作風,但凡露出點輕微的不悅,哪怕僅僅只是唇角下撇一度,立刻便會有人為他獻上珍寶,敞開的不夜城對他予取予求。偶爾心情好時也會去做些慈善,到學校給星球年度優等生頒發獎狀,赦免所擁有星球的一年稅,看到了快死的奴隸買下來扔到狹間……
但狹間的娛樂只有兩種,散步和鬥毆,方才散步就是敗興而歸,吉爾伽美什短時間不想再掃興了,他興趣缺缺地游走在奇爾茲內部,發現衆人不是忙得熱火朝天就是東奔西跑修複違章建築——那房子都破到只剩一成了有什麽修複的必要?
不如說,吉爾伽美什對狹間人民的生命力都要感到吃驚了,世界快要毀滅,除了一開始吵吵嚷嚷,大家像是飛快接受了,該怎麽過日子就怎麽過日子,不由得令他有些懷念邊越——現在邊越一定過得吵吵嚷嚷崩潰混亂,當初想着狹間會比邊越有趣些而前往狹間說不定失策了。
正準備出去随便找哪個家族取樂一番時看見恩奇都自他眼前走過,一把扯住他的長發。
“喂,你去哪兒?”他不客氣的問。
恩奇都被扯得一頓,吉爾伽美什的力道并不大,像個惡作劇的小男孩……這個比喻似乎并不恰當。
“在這附近走一走。”他說,沒有把頭發從吉爾伽美什的手中抽出,順着他的力道轉了半身重新站直。
長發的觸感冰涼柔軟,像是會從掌心裏滑出一般,吉爾伽美什無意識握得更緊。
“任務?還是下一步計劃?總不可能是你自己想散步吧。”
沒有聽到否認,他微微吃驚地揚了揚眉,決定跟着恩奇都看看他究竟要做什麽。
陽光仍舊是白蒙蒙的,落在恩奇都的發上像是碎雪一般,又薄又輕,他仿佛沒什麽目的地漫走,穿過奇爾茲,先向着鶴望蘭的中心街邁步,拖着一只腳,慢慢地走完一整條長街,再折向鄰近的鈴蘭區。一路上人們躲閃着望他,避開他的前路。
恩奇都的散步并不能稱作散步,僅僅只是前行。人們通常在散步時會看看風景,停下來聊聊天,間或歇腳乘涼,肆笑怒罵。但他的神情平淡,也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對視,僅僅只是從他們跟前走過,得到一些閑言碎語,讓人們知道他還活着似的。
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們走過了整個鶴望蘭及小半鈴蘭區,最後在荒野上停了下來。
狹間共72萬公頃,平分為六,鶴望蘭占了其中之一,但并非每一寸土地上都住滿了人,人們總是往中心的地區靠攏,游散在荒野的往往是老弱,很快會因饑寒死去,久而久之,荒野便成了自殺者最後的去處。
吉爾伽美什心中不滿,走了大半天,以為恩奇都是接了新的活計去暗殺,想瞧瞧臉頰粘上鮮血的他的模樣,沒想到居然還是散步。
恩奇都在這時停了下來,微微偏頭思考着什麽般問道。
“你想看骨頭嗎?”
“什麽?”吉爾伽美什疑心自己聽錯了。
“骨頭。”
吉爾伽美什正眼看向恩奇都,後者的神情平淡,并不像是口誤或玩笑。
認真的嗎?他腹诽道,深更半夜去看骨頭?狹間還缺骨頭看?難不成是之前管理所見過的标本,當時沒有被全部銷毀剩了些殘次品?那種東西有什麽好看的,不管審美還是造價統統一無是處,專程去看那種東西?浪費時間。
他哼了一聲,勉為其難道。
“帶路。”
他們踏着月光在小徑裏走着,兩旁響着蟲鳴小夜曲,來到了一片空地裏。
地上伫立了一張白骨,巨大得令人吃驚,遠遠望去像是一座拱起的長橋,人站在下面,甚至會被垂下的陰影完全擋住身軀,大約是落在此處的時間太久,骨面被侵蝕出了細小的孔洞,風吹過便發出“嗚嗚”的聲音。
白骨的大部分被掩埋在地底,恩奇都走上前去,随意靠在骨頭上。
吉爾伽美什打量這寒碜地。
“就是這裏?”
“嗯。”
“就是這個?”
“嗯。”
空氣變得安靜,許久無人說話,恩奇都後知後覺,去望吉爾伽美什的臉色。
“你不喜歡嗎?”他疑惑問。
“一整塊悲鳴獸的骨頭,有什麽可喜歡的。”
“悲鳴獸是什麽?”
“α-14號星球的一種大型肉食生物,壽命一百二十年至一百五十年,體積在三十噸左右,”吉爾伽美什自恃身份,不願坐在泥土上,“它們的吼叫聲如同人在嚎哭,因而被命名悲鳴獸。狹間不是有電網麽,怎麽會出現它的屍骨?”
恩奇都搖搖頭。
“狹間在成為狹間之前,這裏似乎便有它了。我分辨不出這是什麽生物,問了人,他們也不知道。”
“狹間怎麽可能有人知道,悲鳴獸的骨頭能保存四百年以上,天極用它們的牙齒和肋骨做骨制品販賣,賣到現在整個星系也沒幾只悲鳴獸了。”他輕輕彈了一下骨縫中長出的細葉,“它們的骨頭在某些星球上等價黃金,數量很少。”
兩百年前,一只巨大的,張開雙翼蔽日遮天的巨獸轟然落在陌生的星球上,安靜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你就只是為了讓我看這個?”
“沒錯。”
吉爾伽美什等着他的解釋,沒想到恩奇都說完後便不再看他,只安安靜靜靠坐着。
吉爾伽美什皺了皺眉,有些想要發怒,但對着月光下瘦削的背影無法說出狠話。
“你要在這裏待多久?”
“你想回去了麽?”恩奇都問,他的臉龐白皙無暇,在月色中總有些蒼白得不似真人。
“放在平時,骨頭和荒地不值得我瞧上一眼。”
“可你沒有離開。”
吉爾伽美什被噎了一下。
“請坐下吧,”恩奇都說,“坐到我旁邊,在這個方向向上看,蝴蝶在月亮上跳舞。”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吉爾伽美什想,然後一把脫下外套扔在泥地上墊着,臭着臉坐下。
白骨上的孔洞不規則地分布着,有些是個黑乎乎的小眼,有些風化穿了,自下而上望去,那些孔洞像是串聯飛舞的蝴蝶倒映在月面上。
一開始他很不自在,泥地太硬,外套上有螞蟻簌簌爬過,背後的骨頭太高太涼,夜露深重,褲腳被打濕了,一時他嫌四周太吵,全是蟲鳴,一時又嫌太靜,只有恩奇都的呼吸聲,總之這裏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滿意。
“你到底想做什麽。”他有些心浮氣躁。
恩奇都偏了偏頭,面無表情時顯得無機質的臉龐半側向他,無端令吉爾伽美什看出了茫然。
“你是指什麽?”
“全部。”
恩奇都想了想,慢慢地道。
“如果是下午的行動,我是在告訴沙姆特我的身處,這樣她能找到我。”
吉爾伽美什突兀地感到一陣不悅,但他決定忽視。
“她能知道?”
“我還活着,所以會有人将她送到我身邊。”他平靜道,“假如有人準備對她做不好的事,現在也不敢了。”
吉爾伽美什冷淡地沉默,他對那個除了臉以外沒有任何值得記憶的女人不感興趣。
“如果你是指為什麽我帶你來看骨頭,”恩奇都說,聲音低低地,帶着自己也不曾察覺的困惑,“因為我喜歡這裏,我希望你也能來看看——我第一次這樣做,是我做錯了嗎?”
吉爾伽美什一頓。
無情感的兵器在此刻顯現了一絲淺顯的人情味,微微垂着頭,長發順着肩膀落下,注視吉爾伽美什的眼神專注到整個瞳孔只容納下他一人的身影。
就像此刻整個星球都只有他們兩人。
吉爾伽美什在一瞬間感到世界萬籁俱靜。
“哈……哈,”他倉促笑了一聲,穩了穩心神,勉力道,“你這家夥雖不通人情,腦子也不活泛……但知曉要為先前的魯莽致歉,獻上禮物……勉強算你有眼力。”
沒錯,一個只懂殺人的家夥情感表達有問題是能夠理解的,恩奇都先前的所作所為都有了解釋,大不敬的各種罪過是狹間民族特性或者好感表達方式有誤,畢竟恩奇都此人根本不會對旁人有惡意或者殺意,更何況是他吉爾伽美什,沒有人會不拜服在他腳下,呵,這家夥憧憬自己這件事是一目了然的數學題,甚至不需要解答就明明白白攤開了答案。
這片景色單調無聊,蒼白到都不需要語言描述,可這是恩奇都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與人分享自己的喜好。
如同羔羊為神獻上軀體。
“……窮酸,太窮酸了,如此微不足道又廉價的歉禮還真是我頭一次見。”
“……什麽?”恩奇都沒聽懂。
吉爾伽美什卻不理他,這套邏輯自洽合理,已然說服了他自己。
“嗯……先前諸多的冒犯當然不能就此罷休——但,僅此一晚,我便寬恕你吧。”
昏芒的月色星光下,他們開始聊天。
大部分時候是吉爾伽美什在發牢騷,他總是有那麽多抱怨和不滿,人世在他看來一無是處,他說天極早已準備好星際航行船,等投票結束後駛向另一個星球,那裏比143號星球更大,綠地的覆蓋面很少,正适合建造鋼筋叢林。以前讀書時和別的貴族子弟打架(他單方面揍人),因為沒人敢反抗,很快就覺得放棄了。進口的帥氣神明蟹味道還不錯,從狹間出去了他要買下那個星球……
“等等,”恩奇都打斷他,“什麽蟹?”
“帥氣神明蟹,”吉爾伽美什翻了個白眼,“這種蟹背後的花紋很像當地信仰的神明的臉,爬起來威風帥氣,因而叫帥氣神明蟹——別笑。”
恩奇都也談了些自己的、狹間的事情。
他的語氣總是平淡,再驚心動魄的事情也說得毫無起伏。蘭道爾家族覆滅之後,很少再有人挑釁他;伊妲家的花賣得比其他區的便宜,因為他住在樓上,別人不敢靠近,寧願到臨近的區去買;沙姆特總是喜歡給他做衣服,有時候恩奇都栖在她的膝頭被她撫摸長發,有種自己被撸貓的錯覺……
吉爾伽美什認為貓比他機靈多了。
恩奇都說他有一次到一個臭名昭著的家族裏,幹完活兒後聽見地下室有許多呼吸聲,下去看見不少被殘虐的孩子和老人,他們被放出來後,大部分人沒等到醫生就死了,剩下的人将那個家族的財富揮霍一空,舉行了極其盛大的宴會,供整條街的居民玩樂。
“那之後,一般我接到家族任務,大家都會開宴會,”恩奇都道,“第一次就在羽衣甘藍區,太吵了,我記得305號管理者很不高興,每個舉行宴會的區的管理者都很不高興。”
“然後?”吉爾伽美什饒有興味地問。
恩奇都支起腳,換了個姿勢。
“他們喝酒、劃拳、跳舞,人很多,真的太吵了,接着響起了尖叫,自動光束機器不停掃射,有孩子撞到我,糖糊在了我身上,他揪着我的衣服一直在抖,好像忘記要逃跑這件事。”他慢慢回憶,“我不太喜歡吵鬧的環境,所以把那孩子抱到旁邊的酒箱上,去清理光束機器,并不多,只有四架。管理者似乎很生氣,在廣播裏說一定要殺了我,于是我到羽衣甘藍的管理所,告訴他如果他能做到就動手吧。”
吉爾伽美什大笑出聲。
“305號管理者見了我不大高興,一直在後退,很長時間不說話,我告訴他,希望他不要去打擾宴會,我在管理所的房頂上,等他到天亮,天亮之後他如果依然不殺我,我就走了。”
“你就在那兒等到天亮?一個人?”吉爾伽美什問。
“是的,”他點點頭,“羽衣甘藍區的管理所地勢要高些,從那兒能看見宴會的火光,很小,像星星一樣,非常多。”
吉爾伽美什幾乎能夠想出那樣的情形,長發的青年如同此刻這樣安靜坐着,孑然一身遙遙望着如同繁星的火光。
“你不喜歡宴會?”吉爾伽美什也想象不出恩奇都參加任何聚集人數超過五人的場面。
“人太多了,他們都避開我,偶爾會有人拿着面包或者糖攻擊我。”
“……面包和糖?”
“突然沖到我面前,抱着糖一股腦兒扔到我身上,轉身就跑……應該是攻擊吧。總之我幾乎不參加這樣的場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吉爾伽美什捧腹大笑,“你管着叫‘攻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恩奇都幾乎是有些吃驚地看着吉爾伽美什,後者完全被逗樂了似的,笑得整個人後仰。
他有些手足無措,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笑的,吉爾伽美什鮮少在他面前如此放松地袒露情緒,但看着這樣的他,就連恩奇都也忍不住,慢慢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通常總有種漫不經心的疏離,仿佛那只是一種經過計算的肌肉記憶弧度,毫無溫度可言。
但現在,他的眉眼下彎,唇角上揚,就像月光揉碎在了他的眼中。
吉爾伽美什感到有種癢意從心髒竄進了大腦,月光太過于美麗,面前的笑容太過于美麗,在這一刻,仿佛連深藏在他骨裏從未停歇過的憤怒與冷漠都煙消雲散。
他感到了一種純粹的歡愉。
暖暖的,溫水浸泡般輕柔。
假如這時候恩奇都請求吉爾伽美什寬恕他先前的不敬之罪,既往不咎,吉爾伽美什恐怕也會欣然同意,在這月色下,望見他唇畔那抹淡淡的笑意,吉爾伽美什的心髒像是被溫柔地撫摸着,同時感到喉嚨發緊,胃部灼燒,呼吸變得灼熱,驀地升騰而起——饑渴感。
想靠近他,觸碰他的手臂,嘴唇,明亮的眼睛。
那種饑渴只是一瞬間,很快,溫暖的、純然的喜悅壓倒性地占據了他的胸膛,他從未感到這世界是如此令人愉快,僅僅在這片刻,在無人所知兩人相依的狹小空間裏。
他很快找回了理智,并立刻在一片雜亂的思緒中抽取配得上他身份的所思所想。
恩奇都有其可取之處。
就像是無數次的評價紅酒、美人和寶石,他對恩奇都下了不菲的定義,那張臉也就算了,相比之下,他的心靈才是真正完美無暇的寶物,拿到天極必定能賣出一個好價格。
宛如水凝冰,昙花現,只有一瞬間的美的極致。
……至于吉爾伽美什心底那極其淺薄的瘙癢,并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事情,按捺不管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