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8·世界
恩奇都直到出門時都未反應過來。
若說吉爾伽美什此人有什麽平易近人的愛好,或許僅有散步一項,這并非什麽機密之事,每個在深夜被他大搖大擺闖入的家族都能含淚訴苦一千字。但與此同時,他也是一個孤高的,獨來獨往的人,從不會輕易允許旁人近身,擅自搭話是對他的威嚴的輕蔑。
恩奇都雖說受成長時環境所限,所有人類應享受的情感并未傾注給他,他也因此無法感知與反饋,但奇異的,他獨獨對吉爾伽美什的情緒極其敏感,仿佛所有人類的悲歡都顯現在吉爾伽美什身上,他通過吉爾伽美什來揣測人世。也就因此,對于慣常獨來獨往的吉爾伽美什反常的命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腳傷着,只能緩步前行,而吉爾伽美什竟未出口嫌棄他的怠慢,只是同樣慢下步子,和他步履相間,差了半個身子一前一後地走着。
狹間的道路又長又窄,為了避開大咧咧伸了半只腳攔路打呼嚕的流浪漢,恩奇都不得不小心的跨過他們。他使人懼怕,人們總是不敢對上他的眼睛,但同時,也不會為了他而特地躲開。這對罕見的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人們新奇又警惕地打量他們。
恩奇都對視線不敏感,混合殺意或其他意味的情感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吉爾伽美什則是渾不在乎他人想法,認為哪怕整個世界的視線投注在他身上也理所應當。
但這些視線中有一道略顯不同,它飽含着某種極端的情感,并非投注于他,而是指向恩奇都。
吉爾伽美什眉頭一皺,望了過去。
一個孩子縮在半扇門後面,瘦得皮貼着骨頭,兩只小腿以下是空的,裸露出的胳膊和大腿顯得髒污且傷痕累累,黑漆漆的雙眼直直盯着恩奇都。
察覺到吉爾伽美什不善的視線,那孩子身後的婦人飛快得一把将孩子扯進懷裏,“砰”一聲關上門。恩奇都順着望去時,只與那孩子短暫地一瞬交接了視線。
“……”吉爾伽美什,一個單憑視線就令人聞風喪膽的男人。
“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他挑了挑眉:“怎麽,你們這如污水溝的地方竟然也有親情?”
他并未降低音量,于是這句充滿冒犯意味的地圖炮被巷子裏其他人聽見,他們敢怒不敢言地瞪過去,嘟嘟嚷嚷背過身去。
“什麽?”恩奇都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吉爾伽美什邁開步子繼續走着,發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剛才的母子,冒着過于防備說不定會激怒我的風險,優先保護自己的孩子,哈。”
恩奇都想了想,慢慢跟上他的步伐。
“那并不是母子,應該也并不是……親情?”
“……”
“仔細看的話,他們長得并不像。”狹間沒有基因編輯,不能通過這種手段改變後代的長相,很少出現有血緣關系的家人長相完全不相似的情況,“而且,那孩子長得好看,所以被收養了。”
吉爾伽美什皺了皺眉。
“什麽意思。”
“殘疾的、有缺陷的,與同樣除非畸形到足夠當做賣點的孩子,如果沒有作為商品的價值是活不下來的。”
“……”
“這也沒什麽。”他看見吉爾伽美什的臉色,後知後覺地補充,“這很正常,你看,天極當然不會出現這樣的事……那裏是沒有痛苦和饑餓的天堂,既公正又自由,可狹間能活下去的方式只有這些。”
吉爾伽美什冷冷嗤笑。
“看了這麽多場投票之後你還能說出公正和自由?雖然知道你們這兒沒有學校,指望你們能接受點教育是天方夜譚,但是依然愚蠢,狹隘,不切實際!一個把操縱輿論作為政治基石運作的政府能有什麽公正?一個從出生開始便通過植入芯片監控公民投票傾向的國家能有什麽自由?”
“監控投票傾向?”恩奇都吃了一驚。
吉爾伽美什随意揮揮手,仿佛想要繞開這個令人生厭的話題。
“啊啊,感謝狹間混亂的管理吧,孩子像羔羊一樣出生,沒人顧得上給你們植入芯片。憑着芯片能到任何的星球也無懼語言不通,從身份識別、購物、教育、醫療……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下,沒了芯片就沒了被星球承認的公民身份。這芯片是獲得知識的渠道,是與生存于世的基礎,也是束縛頸上的鎖鏈。”
天極推行芯片管理制度已超過了兩百年,除去被放逐的狹間,它們以數據監控分析公民的投票,他們的生活如同放大鏡下的纖維,浏覽過的網頁、交流過的話題、曾漫不經心的一票,所有的一切……一絲一毫也不放過,在那基礎上構建了這個人的全部。
人格是非必要的,是可以被計算的,在芯片管理的系統下,邊越與天極的每一次投票,誤差不超過百萬分之一。
于是人類成為了真正的數據,傲慢與卑微開始分割世界。貴族們為什麽要對數據産生感情?數據僅僅是數據,能夠被取代的消耗品沒有給予精力的必要,真正重要的是手中的權力。
他不需要對恩奇都解釋這些,這男人的內裏太過一目了然了,他的世界是如此純粹,人類不曾留下多少痕跡,可同時,他的世界也無比空蕩,僅有風和森林在其中歌唱。若說狹間能有什麽勉勉強強的可取之處,或許也就只有恩奇都了。
當然,一而再再而三違逆他這點完全不行。
面包和米粥的香味逐漸散開,街巷裏的組織成員累得有氣無力三兩分開,一邊敲鍋一邊準備分發食物,對兩個悠閑散步的大爺報去羨慕的眼神。
這片地區的住民們此前啃着樹皮都不願接受奇爾茲的糧食,在這裏好意是如此罕見,致使人們不相信無由來的饋贈,他們疑心是否暗中标好了價格,最終的還債代價将高昂難企。不過,在聽見那句循環廣播的“吃了東西就要勞動至死”的暴君發言後,大家反而紛紛放下心來一擁而上。這種壓榨到不把最後一層皮撕下來賣了絕不罷手的作風确實是他們熟悉的狹間了,可以吃。
他們躲在角落裏狼吞虎咽,街邊的死嬰被随手放在石階上,等清道夫或清掃機器收拾,吊死的女人腳一甩一甩,被不耐煩的撥開。
這已經是吉爾伽美什近日來逐漸習慣的風景了,天極雖說同樣令人不快,污濁橫流,但那些黑暗藏在更深的溝渠裏。而狹間,所有的醜陋擺在臺面上,在太陽下明晃晃的反射着罪惡。(注)
這罪惡是窮困,是自私,是貪婪,是短視,是人性。
他曾為狹間無人時的深夜感到安寧,盡管這安寧下随處可見犯罪,入室的滅門,心懷惱恨的毒殺,無由來的謀害……太多了,吉爾伽美什見過太多匪夷所思的罪惡,簡直如同鬧劇,愚昧總會誕生更多的愚昧,艱苦的生活難以保持良善,每個人的靈魂都烏七八糟不堪入目。
無論多少次,吉爾伽美什總會對此失望至極。
這世界本就無可救藥,正當毀滅。依他而言,甚至連天極那群貪生怕死徒有虛名的雜種也合該共亡,量産人造的幼兒以滿足權貴私欲,為了販賣軍火肆意挑起兩國戰争,肆意謀殺數以千萬計的平民,以話語權操縱政治,以金錢贏取選票,把控資本,壓榨最後一滴血汗,直至掏空整個星球,以此滿足不斷索求攫取的貪婪。
掌握了權力就令暴力谄媚,暴力會毀滅所有阻礙在眼前的龐然大物,根深在這個星球的腐爛已經無法靠個人挖除,換一個星球又能怎樣。這個星球在短短兩百年間被完全剝削了最後一滴血,抛棄了它,下一個星球依舊會步上後塵。
而他是人造的神明,是他們延續輝煌的象征。
權力匍匐在他腳下,懇求他漫不經心的一瞥,他的所思所想沒有不成的,他喜愛的厭惡的總會稱心如意,世界竭盡全力圍繞他旋轉,博取他的歡心。
他已經沒有什麽可再失去,可再得到的了。
他應當滿足。
然而,然而。
這世界依然如此——
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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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太陽下明晃晃的反射着罪惡”,非原創,找不到出處,此處化用。